"当然记得了。我这辈子就头遭见过那么好看的房子。"狗儿得意地说。
好运心里咯噔一下,行云宫,那是皇家的行宫啊。
行云宫在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然而祖祖辈辈都没见皇帝老儿下来过。
好运赶在天黑之前带着狗儿过来。狗儿清楚地指着墙角一处石堆说:"就是这里,我那天看到一只蝈蝈往里钻,刚猫下来抓,就有一张纸飘了出来,我就把它拿给老爷了,老爷就说......"
"行行,我明白了。"好运望着高墙发呆。
两人围着行宫绕了小半圈,刚好侧门吱呀一声,出来两个打扫的,好运忙上前,像普通过路人一样,盛赞行宫的金碧辉煌。
"京里有人来住过?"
"有!"扫地的大叔很是得意,"也才两年前,秦王爷、轩王爷和其他世子一行下江南,在此住了两日。"
回来的时候,好运一路沉默,心中思绪万千。书院里的学子爱谈皇亲国戚,谈的最多的就是秦王爷的风流韵事。当今皇上只有秦王爷一个胞弟,其他血脉多已凋零。秦王爷为人游手好闲、风流成性,府中妻妾成群还四处沾花惹草,但朝中上下都不敢冒犯他,只因秦王爷有一点远胜于当今圣上--圣上膝下无儿无女,而王爷一人有二十四子。
秦王爷对众多子嗣不管不顾,然而二十四子赵明轩却深得圣上喜爱,赵明轩自幼在宫中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二岁便被破例封了王,自称云亭王,因年岁尚幼,外人又称之为轩王。
传闻轩王爷的生母是江南酒肆人家的女儿,却颇有骨气,曾割发断情,立誓永不入秦王府。
好运将诸多头绪串在一处,有些事便水落石出。
原来竟是云泥殊途。
七日后,吴老爷大寿。
好运和五哥在门口招呼,远远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来人毕恭毕敬地问:"请问可是吴好运吴公子的府上?"
"在下便是吴好运。"
那人解下包袱递上:"这是我家陆公子的寿礼。我家公子转告吴公子,他不方便亲来道贺,略备薄礼,祝吴老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运站着发呆,一旁吴壮壮推了他一把说:"小哥辛苦了,进来喝杯酒水吧。"
好运才反应过来,也招呼了一声。
那人却客气地推辞了,绝尘而去。
五哥乐呵呵的说:"这陆公子是谁?真够朋友。"
好运苦笑,难为他记得。进屋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颇精美的匣子,打开一看,匣子里躺着个一尺多长的寿星公,摸着是寿山石的质地。
好运把寿星公捧出来,将匣子仔细翻看了一遍,失望地发现,文轩并未留只言片语。
十一章
等半个月后好运回了书院,才知道雷教头已被朝廷调回了京师,而陆亭又一次不告而别了。
好运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还会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哪天文轩觉得无聊了,想回书院了,自然就会冒出来。
好运变得浅眠了,外头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爬起来,伸头到窗外看一遍;每天下了学堂回来,总有点念想,也许一推门,文轩就坐在屋里,拿着茶碗冲自己调皮地笑。
这样磨人的日子里,好运加倍地用功,也许为了哪天有资格站在他的身侧,也许为了驱散难言的寂寞。连傻气的狗儿都发现,少爷变了。
熬了大半年,好运已有几分习惯的时候,文轩忽然有一天冒了出来。
一早练了武回来,左脚刚踩进屋,就有飞镖从自己脑门扑了过去,直直钉在墙上。好运第一反应还以为被哪位江湖儿女盯上了,拔下飞镖一看纸条,赫然写了三个字"杏花楼",没有署名,但好运认得,这是他的字迹。
好运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方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文轩穿一身湖水蓝缎面长袍,摇着折扇,看起来又长高了些,脸上褪去少年的圆润,棱角分明起来,好运暗想着。转而又笑自己糊涂,才不过半年,能长多少呢--也许这两年一直在长,自己没发现罢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已听他轻笑:"行之,你不认得我了?"
好运忽然了悟,也许文轩没变,是自己的心境变了。
"我在这逗留一日,你陪我可好?"
好运点头:"我已经告假了。"
两人仍是听曲子,喝了几杯小酒,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陆墨进来说:"公子,我们该起程了。"
文轩深深看了好运一眼,拱拱手走了。
好运暗暗后悔,不问他为何消失了这么久也罢了,为什么不问他何日能再相逢呢。怀里一直揣着那把扇子,好运到底没勇气拿出来,有些事,装着糊涂也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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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大考,关系众学子的前程,考完之后,这三年的学业也就圆满了。
院试时好运排名第七。云水书院恰有七人入围州试,州试后七人皆过了省试,一起入京,与天下学子共进殿试。
考完出来时,同窗的六人都有家人迎候,唯有好运孤零零一人。狗儿在客栈看行李,这是吴老爷的命令,说是京里人与混杂,别被偷了东西。
好运越发地想文轩,但想着秦王府岂是自己一个乡下人能随便进去的,况且文轩也不一定乐意见到自己。
熬到放榜的时候,好运底气全无,对狗儿说:"今儿我看行李,你去看榜。我的名字你是认识的,看看有没有就行。"
狗儿在房里头早待闷了,一溜烟跑出去了。
好运坐立不安,一面安慰自己,考不上是正常的。过了许久,狗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有?可看仔细了?"
狗儿点点头,"少爷,我看的很仔细。"
好运仰天长叹:"文轩,我怕是要再等几年了"。
正收拾包袱,隔壁厢房两个广东考生来敲门,"好运兄,恭喜恭喜。"
好运纳闷道:"喜从何来?我家小童看了榜,并没有在下的名字。"
他二人争先恐后地说:"好运兄上榜了,刚好最后一名。""适才看榜时,有一快马飞奔而来,言有一学子作弊,刚被举报查实。好运兄就上榜了。"
好运由大悲到大喜,有些不敢相信,"可看的真切?"
"千真万确!在场的人无不说好运兄的名讳取的好啊!"
"是啊是啊,好运兄就等着吧,兴许一会儿就有差役来报喜了。"
好运的嘴咧到耳朵边,几乎合拢不上,还不忘问:"二位可上榜了?"
二人喟然长叹:"名落孙山。就要打包回家了。"
没多久,果真有差役来报喜,传话说,三日后面圣。
金殿上,方鸿等才华横溢、口若悬河,使得龙颜甚悦;而吴好运却被一干世家子弟反衬得有几分木讷,锦帝看他老实敦厚,还需历练,暂且将他封为清源知县。
好运站在众人中,浑身不自在,头也没敢抬,支着耳朵没听到文轩的声音,心中很是不安。待到赐宴琼林、在末尾不起眼位置坐下时,好运才抬眼,四处寻找文轩的影子。锦帝在正中坐着,好运见他满面威仪,心里嘀咕,难怪世人都说当今圣上虽然勤政英明,但生性暴戾,有失宽仁,光看这张脸就怪吓人的。雷霆在下首坐着,左右是白发苍苍的重臣,越发显得英气逼人。
正失望间,赵明轩却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含笑说:"皇伯伯,轩儿来晚了。"
好运见他头戴玉冠,一身锦袍,好似没见到自己一般,满心欢喜顿时化为一腔幽怨。
方鸿与其他二位云水书院的学子都十分惊奇,但见陆亭形如陌路,登时不敢造次,与众人起身拜谒。
锦帝果然宠爱轩王爷,招手让他在自己左下方坐下,露出难得的笑容说:"轩儿你看,今期的举子多为少年英才,年纪与你相仿。"
"皇伯伯可是笑轩儿一无是处?"赵明轩笑着扫了一眼众人,看到好运时,笑意更深了,又问,"可有什么趣事?"
锦帝笑着说:"确有趣事。"指了吴好运说,"喏,下首那个举子,名叫好运。接连三场考试都是以末名入围,殿试时本已名落孙山,监考司却查出个买题的举子,他又入围了。朕当时还寻思,这吴好运次次都是末等,也不知是不是真本事,亏了雷卿保举,朕便准了,如今看来,倒也不失敦厚二字。"
赵明轩浅笑:"果然好运。"
好运木讷地埋着头,满面通红,听到文轩喊自己名字,慌忙抬头说:"我在,哦不,下官在此。"
惹得满座抚掌大笑。
锦帝故意逗他:"吴好运,你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回皇上的话,是家父。"好运觉得后背都是汗。
"嗯,回去告诉他,取的好名字。家中可有兄弟?都叫什么?"
好运一滴汗已经吧嗒掉了下来,也没敢去擦,据实说:"回皇上,下官家中有六兄弟,五位兄长分别叫吴有财、吴元宝、吴多金、吴大发、吴壮壮......"
满座哄堂大笑。好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却听赵明轩敛笑说:"民间取名,图个吉利。这些名字又好记又顺口,好得很。"
锦帝一本正经地点头:"确实不错,朕也十分喜欢。"
吴老爷何其荣耀,竟得当今圣上与轩王爷盛赞!以至于从那以后,清源县无论何家生子,必请吴老爷赐名,这是后话了。
宴毕,好运一头混沌、双脚软绵绵地飘了出来,心里一片茫然失落。其他举子携手而出,三三两两坐上自家的马车。
好运出来吹了风,头脑清醒了些,想出来找辆马车先回客栈。
"吴大人请留步。"
好运回头,见陆墨一身戎装,站在身后。
"我家王爷有请。"陆墨抬手指向拐角处一辆马车。
好运便跟在陆墨后面,走了几步,好运忍不住问:"呃,我该怎么称呼你?"来了京城,好运忽然觉得每个人都变得陌生起来。
陆墨笑了笑,换了平日的口气说:"我确实叫陆墨。虽为御前侍卫,但只听凭轩王爷一人调配。"
好运以前就有些奇怪,为何陆墨比文轩年长几岁,而且一身武艺,却只当个小书童呢,原来侍读只是个幌子。
上了马车,赵明轩却不在上面。陆墨看出他的心思,解释说:"王爷还在宫中,稍后回轩王府。你先跟我到府邸等候可好?"
好运自然不会说不好。
十二章
轩王府很大,好运跟着陆墨七拐八拐已经晕了头,今晚紧张了一晚,又喝了些酒,如今已经累得不行了。
陆墨见他疲惫不堪,干脆把他往客房带,让他休息一下再说。
结果好运往榻上一横就睡着了。
醒来天就亮了。好运睁开眼,郁闷地抱头捶枕说:"真是猪,还没见到他就睡死了,唉!"
身侧有人打了个呵欠,"大清早的,吵死了。"
啊?!好运转身,赵明轩一张脸放大数倍,两眼迷蒙地看着自己,好运张口结舌:"你你你......"
赵明轩爬起来,揉着后颈说:"昨晚想跟你秉烛夜谈的,谁知你睡得那么死,我拍啊推啊晃啊,也弄不醒你,累得不行,只好拣了个小空位躺下来了。"
这样的情形好运也是梦想过无数次的,如果每天起来,某人都在自己身侧打呵欠,那......
可想起自己的身份,好运好似被冷水浇了一把,垂头丧气地起身:"下官......"
赵明轩扯住他,有些怒气地说:"你做什么?"
好运耷拉下眼皮,心里有些苦闷。
僵了一阵子,赵明轩忽然笑了,"可是怪我昨晚装作素不相识?"见好运没答话,他放柔了声调解释说,"行之,以后还叫我文轩吧。昨夜我并非不愿与你打招呼。我其实是怕别人非议你,以为你这功名是我助你的。你不明白么?"
听他说的情真意切,好运那点怨念早化成了一弯春水,转念一想又讪讪地问:"那你可有......从中周旋?"
赵明轩坐在床上,手撑住下巴,看着好运:"没有。"
好运有些高兴,毕竟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但隐隐也有些难过,感觉文轩没那么重视自己。
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赵明轩说:"我记得三年前,你我初次相见时,你跟我说过,读书就是活受罪。那时起,我就觉得你该做个闲散的人,逍遥快活过一世,朝堂本不是好地方,我又怎会为了一己之私,拉你下水?"
好运心里乐开了花,反复琢磨着"一己之私"的意思。
赵明轩又说:"行之,你是怕我寂寞吧?我又何尝不想你留在我身边,但我不能太自私。一生中能遇到你这样的知己兄弟,还有什么遗憾的。"
好运感动得鼻头发酸,认真看文轩的眼神,清澈无一丝杂念,好运强烈鄙夷自己,文轩是真心将他当朋友看待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多龌龊想法!
两人默默对视了许久,赵明轩伸出手来,拉在好运说:"蹭了你那么久的茶水,我也请你一回,走吧,等你回了江南,这种日子恐怕不多了。"
明轩在人工湖的水榭里摆了茶具和各式点心,有一个青衣小童蹲在地上扇着竹炉。两人走近,明轩看出好运不自在,忙把小侍童叫走了。
下过几场雪,湖里的水都冻结了。水榭里摆了好些烤火的炉子,毫无寒意,二人便脱了斗篷坐下。
喝了几道茶,明轩忽然问:"你几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好运讶然。
明轩轻笑道:"别跟我说,你昨儿才知道的。那次我回应天府找你,你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我以为你会问我,结果你没问。"
"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问。"好运从怀里掏出那把画了竹枝的扇子,把去行云宫的始末说了一遍。
赵明轩恍然大悟,"难得你一直留着它。我极少用廿四署名,那次也算心血来潮。"他纤细的手指抚过扇面,低低地说,"既是认了你这个朋友,我就没什么要瞒你的。"
好运放下茶杯,有些紧张地听着赵明轩将过往的事娓娓道来。
"我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几乎每天都要往府里带女人。秦王府有名分的妃子大概不下三十个,一度春风的更是数不胜数。娘亲姓陆,是江南酒肆里长大的小家碧玉,被我爹三言两语勾搭上了,怀了我。进了秦王府,她才知道爹的为人。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二十三位兄长了,而我们之间的年龄最多不过差三岁。我一岁不到的时候,娘就离开了,留下一撮头发,立誓永不相见。长大后我去找过她许多次,可她从不见我。
小时候,我很羡慕其他兄长,至少他们有娘疼,我连娘亲都没有。爹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秦王府每天不是办喜事就是一群女人争吵不休。我真的很怕呆着府里,经常偷偷溜出来,天黑又偷偷溜回去。"
好运静静地听着,想着幼时孤苦无依的文轩,不觉十分心疼。
赵明轩脸上柔和起来,继续说:"五岁那年,有一次我溜出去时,被一群小乞丐围着欺负,我不会打架,只会哭。有位大哥哥救了我,背着我哄了一路。当时,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贪恋他的好,怎么都不说。他就把我带回自己家。我才知道,他叫雷霆,就住在我家对面的将军府,比我大了整六岁。后来秦王府的家仆到对面找人,霆哥哥要我回家,答应每天都带我玩。就这样,我开始粘着他,无论他到哪都跟着。
八岁那年,霆哥哥的姑父一家到京城暂住,他的表妹施明蕙也来了。明蕙当时也才十一岁,已经是个小美人了,霆哥哥对她很好,雷府的下人都说,明蕙是霆哥哥没过门的媳妇。我又难过又害怕,我一直以为,霆哥哥会一辈子对我好,不会像我爹娘那样不管我,可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抢他。
那天我从将军府一路哭回秦王府,在门口遇到皇伯伯,他问我哭什么,我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说:‘不要你管!'。第二天皇伯伯忽然跑来找爹,说要把我带回宫里照顾。我爹无所谓地说:‘皇兄要愿意,把这堆废物全带走好了,省得在这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