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臻连忙跳下去把两张床一起摇高,夏明朗瞪着自己的肩膀说道:“为什么我不觉得疼?”
“吗啡。”陆臻无奈道。
“为什么还要给我打这玩意儿?”夏明朗露出厌恶的表情。
“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扛不住戒断反应。”
“他说扛不住就扛不住了?”夏明朗大怒:“他谁啊?凭什么替我做主?”
陆臻愣住,眼着看夏明朗气得脖根发红,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只能凑上去吻住夏明朗的嘴。小心安抚了一番,夏明朗的火气终于消下去,万般不爽地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去找他。”
“乖,既来之则安之。白医生说了,最多一礼拜,我们就开始处理这个事儿。”陆臻心里嘀咕着,还找他呢,等你能下地再说吧!
夏明朗兀自瞪了一会儿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张开一边手臂,歪了歪脑袋。陆臻有些犹豫,虽然夏明朗这边肩膀是没受伤,可是……
“让我抱一会儿嘛。”夏明朗的口气软下来。
陆臻曲肘支在床上,小心翼翼地贴到夏明朗肩头,这个动作虽然别扭,却不会给夏明朗压力。两个人之前都睡了太久,再加上时差问题,越是夜深越是清醒。陆臻听着夏明朗心脏的跳动,一边絮叨着夏明朗昏迷以后发生的事。从喀苏尼亚到南珈,从陈默到聂卓,那么多人,做了什么,在做什么……
“然后我们就到这儿了!”陆臻说得口角发白,从夏明朗身上越过去拿水喝:“聂老板真是够意思,我本来以为我们得回国。”
“那当然。”夏明朗说话很慢:“在喀苏他是老大,把我们送过来他还是老大,罩得住。可回到国内他算什么?”
陆臻眼珠子一转,马上明白过来:“你是说聂老板害怕节外生枝,有人拿这事儿搞他?”
“不就这风气吗?不办事儿的说三道四。”夏明朗露出烦躁地神情。
陆臻看着夏明朗因为发怒而显得越发幽深的双眼,忽然笑了。刚刚白水说得吓人,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风吹怕冷,手捧怕疼。没想到全不是,返老还童变成十几岁愣头小青年,七情上面,可爱的不得了。
凌晨时分,护士大姐进来补了一针吗啡,夏明朗的眼神凶得像是要杀人,陆臻哈哈笑着蒙住夏明朗的眼睛,像是带孩子去打针的家长,只是这会儿害怕的是护士。
窗外已经有些亮了,晨曦是一脉泛着珠光的鸽子紫,像迷雾一样。
陆臻下床关了大灯,陪夏明朗静静地躺着,耳边的呼吸轻而浅淡,却怎么都睡不深沉。朦胧中困意袭来,一个翻身就会醒,好像在梦中跌下悬崖,惊出一身的冷汗。睁开眼睛看看果然已经斜在床边,离开夏明朗倒是十丈远,再翻三个身也压不到他。
陆臻忽然想起之前他受伤那一阵,夏明朗总是趴在他床边睡。当时没往深处想,以为只是公众场合不敢过于亲密,可现在想起来却恍然大悟。以他那会儿炸得酥透的骨头架子,恐怕借夏明朗十个胆子也不敢睡在自己身边。
陆臻站起身喝水,窗外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花园,硕大的花朵与鲜绿的叶子被晨辉镀上了一层奇妙的光彩。往极远处眺望隐约可以看到海水的亮色,朝阳不在这一面,那落日时,想必景色会十分可观。
陆臻注意到花园旁边有一个不大的露天健身场,拉着沙滩排球的网子和一些简单的健身器。天色还太早,整个岛还没有醒来,成排的海鸥从林子里飞起,融入天际。
“你在干嘛?”
“喝点水。”陆臻转过身看着夏明朗微笑。
“喝水干嘛跑那么远?”夏明朗不满地嘀咕着,眼睛很亮,在暗处闪闪发光。
陆臻折回去坐到床边,把手指放进夏明朗的掌心里。夏明朗手上紧一紧,又满意地睡去了。陆臻这才感觉到腿上的胀痛,半褪下裤子一看果然感染了,缝线处肿得厉害。
早班医生名叫Kevin,是一个长着灰白色卷发的中年人,表情严肃,是这里的外科主治医师。对夏明朗的伤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陆臻骂了个彻底,重新拆线清洗消毒再缝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陆臻没敢回嘴,知道是医生都不会喜欢这种没事儿找事儿的病人,小伤都养不彻底。
夏明朗不再进行昏睡疗法,当体内的麻醉药物彻底代谢完,病床边上那些唬人的高科技仪器被撤了个干净,病房里看起来更加通透,更显得窗外阳光明媚,绿树蓝天。
夏明朗吃过午饭就吵吵着要下床,陆臻心想我的祖宗,能不能给小人省点心血,我这颗心为你挂着就没正经放下过,您乖乖地配合一下治疗成不?这边好说歹说的哄住了,不一会,等白水查房查到这间,夏明朗又嚷开了。
白水这路长相,在陆臻眼里看来叫温润如玉;在夏明朗看来就叫好欺负。气哼哼劈头盖脸地问道:“就是你小子觉得我扛不住是吧?你凭什么!”
白水笑眯眯地看向陆臻,陆臻有些哭笑不得,使了个眼色过去:你说的,对病人要耐心。
白水拉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夏明朗保持到同一个高度,十分温和地说道:“不凭什么,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现在也可以开始。”
陆臻吓了一大跳。
“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能有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主要是因为吗啡。我们现在给你注射的吗啡剂量超过晚期骨癌病人,所以你感觉不到疼。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感觉一下,如果没有吗啡你会变成什么样。”
夏明朗沉默着与白水对视,一声不吭的。
白水等待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我去安排一间重症监护病房给你,帐单会寄送到你们陆军总部的。”
“哎!”夏明朗喊道:“你一个医生,跟我赌什么气啊?你多大了?”
陆臻噗的一声笑出来。
白水额头滚下几条黑线:“那现在的情况是,暂时听从我的安排?”
夏明朗低声喃喃骂了一句什么,白水只当是没听到,做完例行检查,写好病程记录,把当天的药单交给护士。陆臻跟着白水出去,拐到走廊上笑道:“您别跟他计较,他就是特别讨厌毒品。”
“没关系,正常人都厌恶毒品。”白水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宽容地看着陆臻微笑:“他只是太要强,太想要证明自己。”
“是啊!”陆臻的心情复杂,有些自豪又有些苦恼的。
“要强的人很难释放心结,他在戒毒时会很辛苦。”
“为什么?”
“因为任何人在那种时候都会很丑陋,那就像一个恶梦一样,那不是可以独自坚持下来的工程,很多时候人需要外来的帮助,而比较不那么要强的人,会过得更容易。”白水无意识地轻扣手里的记事本:“但我想,他是不会同意用药物替代疗法的。”
“我们可以骗他,”陆臻急道:“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吃什么药。”
“但是,无论你用任何东西替代毒品,你都可能对替代品产生依赖。”白水严肃地说道:“用美沙酮戒毒的人会依赖美沙酮,利用酒精的人会依赖酒精……”
陆臻忽然握住白水的肩膀:“您能不能给我一句准话,这玩意儿到底是不是真的能彻底戒断根儿?”
“当然可以!”白水肯定地回答道。
“真的?”陆臻松开手指,呼吸有些粗重。
“其实药物依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没有戒不了的毒品,只有戒不了的生活。对于很多长期吸毒者来说,毒品是他的全部人生,他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时间与整个生活方式;所以学界一直认为戒毒不是个医疗问题,而是社会问题。而他没有这个问题,我想他的生活很健康,毒品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强加的意外。”白水按住陆臻的肩膀:“你不用担心这个。记住,信心是最重要的。
“嗯!”陆臻用力握拳。
……“哎,你们在外面说我什么坏话。”
“来了。”陆臻听到夏明朗在门内嚷嚷,忍不住浮出一丝微笑。
3.
夏明朗恢复得很快,白水开始提前进入戒毒疗程,使用美沙酮代换一部分海洛因注射,用量控制在不发生明显戒断反应的边缘;并且很刻意地把毒品与普通药品混在一起,在外壳上根本看不出分别。夏明朗甚至恍惚觉得毒品那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或者从来没存在过。
然而,那些阿片类药物的联合催动下,夏明朗精神状态起伏不定,倒是完全没有重症病人的疲态,只是脾气越来越躁。陆臻被指使得团团转,十分郁闷。心想老子生病那会儿多乖啊,净被大爷你欺负,怎么这会儿轮到你病了,还是你当大爷呢?
然而,在比拼气场的PK中夏明朗是无敌的,陆臻有心无胆,一切止于腹诽。
这岛上是典型的加勒比海气候,热得通透爽快,空气湿润,万物都像疯了一样在生长,植物张开艳绿肥厚的叶子,花朵斑斓夺目。大约是因为这样活着太不费脑子,岛上无论花鸟虫鱼还是人类,都显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眉宇间一脉单纯,智商直线下降。
陆臻仍然是护士们的宠儿,下至18上到58都爱他,整日围着他叽叽喳喳,连带着夏明朗的待遇都升级。倒是病友之间彼此疏离,迎面连招呼都不打,相互无视。
夏明朗休养到第三天就开始恢复工作,申请了一条加密卫星频道口述记录整个刺杀与被俘的经历,这些资料通过卫星打包加密发送回基地,统一保存在麒麟的服务器上。方便相关人员调取查看,当然……那得是一些拥有超常规权限的相关人员。
陆臻会在下午某个固定的时间出去散步,因为夏明朗不让他留下旁听,这是一种骄傲的宣告: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曾经独自经历,也打算独自承受。
有些东西就像沙滩,它一直存在,你却无法看清,直到海浪退去后才会显出本色。
陆臻在渐渐认清这一点,渐渐明白,原来夏明朗从不曾向他坦白真正的脆弱与伤痛,那种不自然的掩饰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是的,他曾经痛哭,曾经气息奄奄,曾经看起来无比柔弱过……但那并不是他真正脆弱的时候。在他强悍的肉体里隐藏着更强大的灵魂,那个灵魂屹立不倒,将一切尽在掌握。
陆臻偶尔会想起夏明朗当时伤重昏迷,呼吸轻浅地好像不存在。那时陆臻还睡在离开他一米远的另一张床上,时常在噩梦中惊醒,翻身看过去,夏明朗凝固的侧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于是瞬间就能平静下来,心思无比安宁。
那种单纯的信任来得毫无理由,仿佛只要他还能呼吸,他就是夏明朗;在他吐尽最后一口血之前,他都能保护你;安全感就像一张网,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张开。
陆臻感觉懊恼,但无计可施,是他用最热切的仰望将夏明朗捧上神坛,要如何再把他请下来……他是否会觉得累?
陆臻漫无目的地走着,有人组队在打沙摊排球,穿着比基尼的小护士们身材傲人,蜜色的肌肤上沾满了雪白的沙,场边人拍手叫好。在这一片喧闹中陆臻敏锐地听到风声,是利拳出击时那种尖啸,他四下查看,发现海默正在一棵树下打沙包,白水站在树冠的阴影里看着,神色温柔而安详。
这是一幅很神奇的画面,最尖锐有力的女人与最温润如玉的男人。
白水注意到陆臻走近,微笑着点头。
“嗯,你女朋友很厉害。”陆臻笑道。
“是啊!”白水的眼角延伸出笑纹,由衷自豪的模样,眼神迷恋:“你看,她多么美,生命的力量。”
陆臻有些愣神,然而转瞬间恍然大悟。他看到海默麦色的皮肤上流动着汗水,在出拳时飞溅开来,肌肉瞬间鼓起释放,那种强悍的力量感割破空气,迫人眉睫。
是啊,生命的力量,多么美!
“她很配你。”陆臻说道,你的渴望正是她所拥有的,再没有比这更般配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