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颜朵
颜朵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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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摘星看着她,眼光很复杂。
带着一些些悲悯,一些些怜惜,一些些爱意。
唯独没有怀疑。
她骗过他很多次,但这次司空摘星选择无条件地相信。
他和陆小凤一样,和很多很多人一样,都相信人世间还有许多的真,善,美,就像淤泥里的种子,总会在春季抽出嫩芽。
少女忽然凑过去,他们离得很近很近,近得可以嗅到她清新湿润的呼吸。
她在司空摘星唇上啄了一下。
半柱香的时间后,司空摘星已经只能伏在她的膝盖上了。
少女的手柔缓地抚过他的背脊。
她轻轻说,"司空,司空,你真好。"

"你真是天底下......最好骗的人。"

她的眼底,似乎闪过浅浅的流光。
"等明天的事结束了,我们就一起走吧......"

明天,是多事的一天。
每一个明日,不管你请不情愿,都会变成今日。
官府前大清早就张贴起榜文,平涛帮乱党,午时街口斩首。
没有日期,就在今日!
路过的小贩肩上的担子突然"哐啷"一声跌到了地上。
他的人像箭一样冲起来,高喊道:"平涛帮的要被砍头啦!!--"

消息像海潮拍岸般哗地传了出去。
有百姓口耳间相传的,也有某些人刻意散布的,炸开得比红夷火炮更快。
广州府犹如一锅滚汤。
有人骂李将军果然成了"狗腿将军",有人骂红夷人,怨声载道一片。
只有少数人知道,昨夜城门曾为八百里加急飞递而开,文书上写的仍是毁火器,坏和谈之罪。
早在前几日就已有人先斩后奏。
李将军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会下这种令的,只有上头那些从来不知海战为何物,只想尽快平息夷人怒火的高官们。
也只有少数人知道,昨夜陶然巷藏身之地被人出卖后,所有帮众紧随着文书的到来而押进大牢,全部由红夷兵看守。
所有事情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了顺序,一波接着一波冲得人回不过神。

太阳已经越升越高,那些兄弟们、大侠们都在哪里呢??
常有得在被押赴街口的时候,终于开始疑惑。
心里空空的,像战难遗址。
就算还留有什么,也跟他脖子上的摇摇欲坠的人头一样了。

--人头。
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几乎整个广州府的百姓都放下手边的事,到街口去看"杀头的热闹"。
李将军不得不下令亲兵守在法场周围,用长枪将摩肩接踵,吵嚷成一片的百姓拦在外面。
红夷小王子亲自监斩。
他神情麻木地坐在法场边,看着不大的刑台上满满地跪了几十个死囚。
这个时候,他莫名地想苏忆。
想念小时候。
想念母妃的中国刺绣,在和兰被惊为天人的情景。
那位本该荣光万千的汉人王妃,一生都不曾幸福。
苏忆和娘,长得这样像。
小王子一手托着侧脸,蹙着眉坐在里面。
他好像在等。
他在等什么呢?

接近午时,终于有人从天而降。
四个黑衣蒙面的人。
蒙面人的现身,使人群瞬间都激昂了起来,沸腾了起来。
这种沸腾,无疑就像兴奋的、巨大的一声叫好!
百姓们也在等?
他们是不是也等了好久?
他们是不是也一直有信心,会出现这样四个人??

小王子看着有个蒙面人用手指轻轻一夹,刽子手的钢刀就像泥塑的般,随着咔嚓声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功夫?
另一个蒙面人拔剑,一剑就斩断了常有得身上的铁索!
这是把什么剑?
常有得抬眼看到蒙面人的眼睛,那双又深又好看的,是南星的眼睛。
他的心头蓦然雪亮。
他想起少女说,这个世上,连亲爹娘随时都会卖了你,能信的只有自己。
他想让那个少女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可以信的东西!?
甚至比"自己"都还要可信!
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那把他打拼江湖多年的金刀!
常有得大喝一声,金刀已经转手斫向了张胜雪背后的铁索,火星四溅里张胜雪也站了起来,立即就要去解救更多的人。
可此时他们的面前多了一双手。
那双手才出现,瞬间就稳稳地制住了他的刀,捉住了张胜雪的鞭!

白袍子翩翩落了下来。
--谁也想不到,看上去秀秀气气的夷国小王子,居然有这样的一双手。
他曾经与金逐流比武。
他曾经凭借自己文武双全的优异,令和兰国王破格封他为王子,册了汉人女子为妃。
他不如苏忆喜好武功,但有些东西是老天给的,叫天赋。
这双手下一刻就对上了两根手指。
小王子唇角微挑,他早已想见识见识闻名中原的灵犀一指!

常有得已经斩断了五个人身上的铁链。
他手上的金刀除了玄铁剑劈出的缺处外,又多了几个细小的缺口,他开始觉得有些发晕,低头看,胸前竟然红了一大片。
伤口裂开了,离心脏不远的两寸深的伤。
但他必须要继续救人,平涛帮的人可以死在战场,却决不能死在刑台上!

人群更加哄乱了起来,很多平民开始朝刑台涌去。
谁说他们只懂得结网打渔?
谁说他们只会庸庸碌碌过日子?
红夷战船犯境的时候,大部分海民都奋起反击,他们都体会过什么叫做国仇家恨,懂得谁才是英雄。平涛帮只是其中小小的,小小的一部分,不过懂得些江湖武艺,便与官兵们一起冲在最前面,冲上船去搏命厮杀。
这样的组织怎么能被判斩首示众??
李将军令亲兵们全部上前平抑民乱,但亲兵们手上推拒,脚下却随着百姓涌动的方向一起往后退。
刑台转眼就被湮没在人潮之中,谁还看得清囚犯们在哪里?

小王子跟蒙面人只过了两招。
两招之后,蒙面人突然放下他疾掠开去。
--我不值得你动手么?
他不禁惊疑了。
蒙面人放弃他,就像男人丢弃怨妇,毫不留恋。
小王子无疑是个厉害的好对手。
可他有比个人胜负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蒙面人如大鸟般飞了起来,顺手提走了法场上一个汉子,简直跟老鹰拈住小鸡似的轻巧。
汉子胸前伤口全然崩裂,已经不能再留下。
他的血全往薄弱的伤口挤压而去,但穴道已经被陆小凤点住,血迹不再扩大。他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从街口飞起,飞上屋檐,飞上高楼。
常有得听说过很多被称为轻功第一的人。
有人说是随时可以变化万千的神偷司空摘星,有人说是武当名宿木道人,也有人说,谁都超越不了死去的白云城主叶孤城。
江湖中最少有十三个人被认为是轻功第一。
当年宫萍被陆小凤扛在肩上的时候才体会到,那些她本来认为很有根据的传说,所根据的也只不过是一些传说而己。
原来轻功天下第一的感觉,就好像坐在一只九天翱翔的凤凰上!
随着下面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他才看到,数里的长街上竟然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人群全部骚乱地攒动,正在朝街口涌去。
他们涌去法场。
常有得此刻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是从这一片人海中来,自己斩向红夷的金刀正是为了这些人。
他的根生在这里。
血性在胸腔里叫嚣着,常有得的脸变得更红,更精神了。
他恨不得大叫几声来宣泄。
这种感觉从胸口憋到嘴里,只憋出一声笑:
"嘿!"

小王子也在人潮中。
他的武功施展不开,或者说看到这般景象,他有些发懵。
剩下的几个死囚全部被一拥而上的平民们盖住,就像滴水汇入了大洋。
官兵们勉强抵御着民乱,他被挤得离红夷兵越来越远,很多只手在推他,很多人在破口大骂,他脸上多了几道指甲划的血痕,甚至还被大胆的人狠狠抡了个巴掌。
这个巴掌却好像有些打醒了他。
他好像发现了一些自己一直在找的东西。
他此刻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告诉苏忆。
小王子抬起头来望向将军府的方向,突然呆住。

将军府就像一个大烟囱一样,猛地冒起了冲天的黑烟。


"将军府失火了--!"不知是谁高喊起来。
蒙面的四人中突然有个尖叫了声,声音脆而亮,身量较小,竟是个女子。
她想起那里头还有个个把月大的婴儿!
仲燕燕脚下一个趔趄,急忙朝将军府方向冲去。
花满楼颤声问:"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没想到此时将军府会有危险,亲兵们全都在法场维护着,一屋子的妇孺怎么办?
他从未有过的焦急,因为自己的失算!

陆小凤折返回来,朝花满楼大喊,
"不会有事的,有他在!"
花满楼的脚步微微顿了顿。
他?他是谁?
厉南星懂了。
花满楼自然更听得懂。
他的脚步不再慌乱,而是轻灵地像只燕子,掠向将军府。
那里有一个永远都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人。

将军府里似乎被人洒满了桐油,更不用说秋节干燥,又是有风的天气。火势一下子就蹿起来,瞬间就包围了整个府邸。
仲燕燕赶到后惊喜地发现,所有人都已经被转移了出来。
乳娘手上抱着的孩子正哭得格外响亮,朱停在一边皱眉修指甲,边喃喃着什么边摇头。
她咧嘴笑起来,突然觉得这个又胖又怪的妙手老板实在是太可爱的人。

李将军赶回来指挥着亲兵们救火,然而用水桶根本扑不灭漫天的火势,只能努力将周围不远的民舍泼湿,以防风助火势越烧越广。
没有人敢冲进去营救那些付之一炬的财物。
那些东西,在人命的安好面前,只不过价值一声唏嘘罢了。
没有在人群中发现那个熟悉的人,一道身影突然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身冲进了火场。
是小王子!
仲燕燕惊道:"难道是......"
身边忽然有个冷冷淡淡的声音问:"里面还有人?"
仲燕燕踮起脚来环顾四周,点头道:"外头不见苏姑娘啊!"
她眼前一晃,身边的人就像一片雪花般飘飘地折入了大火中。
仲燕燕惊呆地看着他的身法,看着他的白衣与背上那把的奇古长剑,张大了嘴。
她忽然又激动地问:"难道是......?"

小王子找到苏忆的时候,她还坐在原先养伤的那间房。
安然闭目,坐在椅上。
好像身边不是火场,而是满园鲜花。
带着火星的木屑像流星般纷纷而落,倒映在她眼中,闪闪碎碎。
她心底何尝不是有一把火在烧?
烧得好疼,好疼,
可是还是得不到。
永远得不到。
小王子一身狼狈地冲进来,扑到她身上,死死拥住她。
他终于呼出一口气。
苏忆看着冲天大火,抚了抚他的头,笑了。
她淡然说,"我们在一起吧。"
小王子一震。
"你说什么?"
"我们在一起,以后都一直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管我们。"
"......不可能的!"他握紧了拳。
此时相拥,走出火场,他们仍然只能是兄妹而已。
"我们要杀毁火器的平涛帮,结果很多很多的汉人暴民作乱。我们只能躲进将军府里,他们便火烧了将军府。"
小王子怔了怔。
她接着说:"东渡的使节们被乱民杀得一个不剩,而大火之中,和兰的小王子死了,苏姑娘也死了......"
"我已经让人带着信回和兰...很快这里就会被火炮轰得一干二净,他们会不会知道,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后人,回来报仇了?"
他终于忍不住推开她,大吼:"这就是你说的在一起?你为什么总要害我!?"
苏忆却大声问:"到底是谁害了谁!?"
"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把娘逐出峨眉,怎么把她逼出中原!?"
"你是不是忘了那些人怎么让她一辈子都那么苦?"
"你是不是都忘了??"

她从枕下拔出剑来,那是一柄足以绞断红夷大炮的宝剑。她的剑尖朝他刺去,隔夜的伤口猛然撕裂,血色迅速浸染了整个肩头。
小王子轻轻躲开了。
他的心,却远不如他的身法那般轻。
他惊痛:"你要杀我!?"
苏忆却笑了。
"我早已想杀了你。"
杀了他,原本就是最好的办法。
小王子死在这里,汉夷必定重新开战。
"在你跟金逐流要结为兄弟时,我就在想了...或者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在想了......我只恨金逐流那一剑没有刺死你!"
恨你对娘,对我的次次背叛。
她提着剑,一步步朝他逼近,只是柔声问:"我先杀了你,然后就来陪你,好不好?"
房间四周的热气逼仄地涌了过来,她每根发梢都在飘。
他痛问:"你真要杀我?"
苏忆笑得凄苦。
她轻轻喃:"活着,我们怎么可能有结果?"

"活着,我们怎么可能有结果?"

苏仇的身体剧烈地震了一下,心底有什么迅疾地撕裂开来。
他怔怔地望着她和她的剑。
苏忆唇色苍白,脸上却浮着病态的红嫣。
叹息声,怅然得像个氤氲的梦,像幅久远的画。
她的剑招,狠辣地刺向他的胸口。
小王子却像是痴了。
她的笑,
怎么可以如此温柔而又悲伤?
她的剑,
怎么可以如此犀利却又风情?

苏忆突然看到了一道剑光。
比她的剑还要亮,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的、如匹的剑光!
整个房间就像被劈破了一般,墙向两边溃倒而去。
残垣处站着一位绝世剑客。
他的发丝飞扬得更轻盈,他柔软的白衣像片雪花,瞬间给火场中带来难掩的清冷气息。
陆小凤早已想到,行刑时将军府守备空虚,可能被人趁机而入。
他是西门吹雪唯一的朋友。
苏忆盯着他,剑尖颤了颤。
西门吹雪却连看也不看她,只是走过来,对小王子说:"我救你出去。"
小王子却发疯般喊:"不,你让她杀,让她来杀我啊!!"
他全身都在抖。
他捂着嘴,捂住了细碎的哽咽声。
那哽咽却越发厉害,在眼眶里盈得满满当当,他脚下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

苏忆猛然越过了西门吹雪。
她冲了出去。
不,是冲进了火里。
火烧着了她的头发和衣裙,热辣辣地贴上了身体,薄而白的肌肤瞬间被火燎红,被燎起泡来。越跑越烧得厉害,可她无法再停留在那里。
她开始下不了手,
她已然败了!
冲出将军府,周围救火的百姓用水桶泼了她一个激灵,浇灭了她身上的火。
苏忆却拨开人群,更用力地向前跑去。
小王子要追,一只手却劈在了他的后颈。
西门吹雪笑了笑。
他很少笑,因为他的笑往往充满了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只求他救将军府的所有人与小王子,
那个女人并不在其中。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比如求他救人,他就不会救火。

苏忆在逃。
亡命的逃向南边。
房舍一排排地退往身后,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从满喇加辗转到和兰的郑和中国图,她的哥哥指着上面与和兰完全不同的房舍,笑得很轻柔。
他说:"这是我们的故乡呀。"
......

陌生的故乡。
可是,当面对那片大海,她居然也觉得很陌生。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东南的这片大海会淹没她。
大海的彼岸,是不是她的故乡?
不,
还是她脚下的土地?
也不。
天大地大,她突然觉得无路可去!
苏忆抱住头,蹲了下来,她低泣了一声,无数心酸涌了上来,涌进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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