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颜朵
颜朵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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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南星也微微笑了:"我没什么朋友了。只有徂徕山下那些村民,我为他们医病。"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头漆黑一片,重而密的雨丝击打在地,哗哗作响。
他不禁回想起隐居时,那些卧阑听雨的幽静日子。
"徂徕山是个好地方,你若有闲,以后也可以去看看。那里还有晒缨台,数不清的摩崖石刻。"
厉南星看着史红英的棺木,过去恋慕她的时候,还想过与她在山下相守一生。
他不由得低声叹息:"江湖多风波,未若相守于阡陌。"
陆小凤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好像要破出来。
厉南星也微顿,觉得这句话说得极不适宜,只有板着脸替金逐流整理好衣襟,有些慌张地走出去。
陆小凤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去哪里?"
厉南星道:"我不是去报仇,我累了,想去睡。"
陆小凤见他头也不回,心里更是怪异:"你真的是去睡?"
厉南星点头:"真的。"
陆小凤道:"那我要看着你睡。"
厉南星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若我要报仇,就算你看着我睡了,难道我不会半夜起来再去么?"
陆小凤皱眉,也只好放了他。

暴雨依旧。
厉南星待到所有人都入眠,便从榻上翻起来。
他看着膝上的玄铁剑,紧咬着牙。
"你若要报仇,尽可以来找本王。"这是小王子亲口说过的。
血债需以血来偿!
他冒雨走在林间道上,不远处就是红夷王子歇息的使馆。明日那一行人大概就要上京觐见献礼了,要报仇只得今夜!
可他走了没有百米,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然响过一道鞭风。那是条银色小蛇般的细鞭,风声却将四周暴雨噼啪的声音都压下去。
厉南星往左闪开,鞭子却消失了踪迹,没有后招。
他继续往前走,黑暗突然又被一柄金刀破开,罡风烈烈的刀来势惊人,厉南星这次竟闭上双眼,不闪不避。
刀止。
止在他天灵盖上两分处。
雨滴从刀锋上静静地跌落下来。
金刀退后,林子里瞬间闪出七八个人。
厉南星苦笑一声:"常大哥,张大哥,你们都来了。"
那手执金刀的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常有得。
他问:"南星,这场仗打了多久了?"
厉南星道:"两个月。"
常有得问:"死了多少人?"
厉南星道:"两万有余。"
常有得深深叹息:"你可能觉得我们都是孬种。红夷杀了我们两万人,杀了你的好兄弟,害他的妻子自尽,但我们却不能让你去报仇!"
使银鞭的张胜雪道:"如今整个海域萧条凋敝,那些渔民死去的死去,内迁的内迁,广州府昔日胜景早已不再。"
厉南星道:"我知道。"
又有人说:"我们恨红夷人,更恨那小王子,可我们却必须护着他。"
常有得沉痛道:"没错,若小王子被杀或负伤,恐怕和兰国王震怒,战事又要再起。"
张胜雪摇头:"我们已不想再死一个人,一个都不想!"
厉南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常大哥,你说错了。"
常有得道:"我错了?"
厉南星点头:"你有一句话说错了。你们跟这些渔民无亲无故,不是军人,练的也不是打仗的功夫,却都加入这场海战。周家兄弟死了,余大哥也死了,你们却还都还坚持在战船上。南星从来不觉得你们是孬种!"
雨水沿着他的脸庞流下来,他眼中有一簇小小的火焰。
张胜雪忽然厉声道:"那你希望这一剑下去,再死无数个周兄弟,无数个余大哥吗!?"
厉南星沉缓地说:"可金逐流不止是我的朋友,他还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生死同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杀他,只要他小王子把凶手交出来!"
常有得苦笑:"好个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用我的命换这海边千万民众的命,我觉得值。你一定要杀人给他报仇,那就用我这一条命给他报仇吧!"
他猛然反举金刀朝自己胸口刺去。
厉南星大惊,疾冲向常有得抓住了他的手腕,刀尖却已刺入胸口两寸了。
他急道:"常大哥,你这是何苦!"
常有得苦涩道,"南星,放下吧。"
天上响了个暴雷,闪电的光印得常有得脸色异常苍白,也照亮他衣上愈染愈大的血迹,随着雨水化开,更显触目惊心。
没有人上前救。
所有人都在等厉南星一句话。
厉南星沉默着,终于叹息。
"我不去了。"
两个人立刻冲过来将常有得送回去。
一个汉子说:"南星,你加入我们的时候,用的是化名,不敢公布自己的身份。直到后来我们同生死,共浴血,你才告诉大家你是谁......我们才知道,天魔教不是只有贺大娘那样的败类,也有你这样的好男人!"
张胜雪接道:"如今你更肯为黎民百姓放下血仇,以后谁敢说厉南星是魔教余孽,我张胜雪第一个就宰了他!"
剩下几人亦举起兵刃,"对,谁要是污蔑我们的兄弟,我们绝对不饶他!"
厉南星身上很冷,但他眼眶很热,心里也很热。
可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金逐流的笑声,史红英的容颜。

明明来时只有百米的路。
回去的时候,却显得这样远,这样沉重。
停放金逐流夫妇尸身的小屋,灯竟然是亮着的。
厉南星站在门前,再也迈不动步子,低下了头。
他是不是已经没有面目再见好兄弟?
那扇门忽然开了。
陆小凤逆着灯光站在门口,身影有些恍惚。
咫尺相望,神色温柔。
他问:"回来啦?"

厉南星哭了。
外面雨依旧很大,他身在雨中,脸上根本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陆小凤看得到,他的眉,他的眼,分明都在无声地哭,这样的表情,却比任何泪水满面的样子更让人觉得心痛。
他们之间只有这样几步远,陆小凤真想走过去,好好拥抱他。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看到厉南星身后那道飞速冲过来的娇小黄影,那个身影抢先拥住了厉南星。
黄衣女子哭泣着:"厉大哥,厉大哥!"
厉南星怔怔地回头:"燕燕?"
仲燕燕哭道:"我也收到逐流哥哥的信...就来广州接他,没想到丐帮的弟子却告诉我,逐流哥哥死了......我连夜赶过来,就怕等不到下葬前见他最后一面......"
厉南星抚摸着仲燕燕红肿的眼睛,柔声安慰,两个人进门,陆小凤退着让开一条路。
他心里竟觉得怅然若失。
陆小凤发现现在该到暴雨里去清醒清醒的,应该是自己。自从遇见厉南星之后,他就很不对劲。
悄悄改变他的,是那夜月色中隐隐绰绰的温柔箫音么?
还是当时颈侧酣然暖和的呼吸?
还是......
陆小凤忽然很想把西门吹雪砸晕,然后痛扁一顿。
他走到雨里,雨势却渐渐小了。

第二天清晨,仲燕燕在将军府中逗弄金逐流的孩子时,花满楼与朱停也已经抵达。
朱停听说红夷人要进献一批火枪火炮,更是兴奋。那些火器前一日大家已上船审视过,但还未及卸下来。
李将军当即下令搬回来先给妙手老板研究研究。
此际,亲兵忽然上来附耳报告。
李将军脸色大变。
他踱了两步,然后快速走到陆小凤身边,抱拳道:"陆大侠,我知道你最擅疑案,世间一定没有你破不了的案子。"
陆小凤一摆手:"你可别恭维我,每次有人恭维我,我就知道有问题要来了。"
李将军苦笑道:"这次真的是个大问题。"
厉南星问:"究竟怎么了?"
李将军小声道:"和兰国要进献的火器,一共是火枪四十,火铳三十,红夷大炮十枚,竟然全数不翼而飞。"
陆小凤失声:"什么?"
李将军愁道:"这下事情可严重了。若红夷人说我们拒不求和,将还将献礼偷走,恐怕不止将军府难辞其咎,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关系,又要紧张起来......"
厉南星道:"那些东西可是将军手下看管?"
李将军道:"没错,昨夜所有和兰使者都在使馆中,我们设宴接风洗尘,因此船上留守的红夷人并不多,是我加派人手去看管的,船舱那些锁的钥匙,小王子也早已交给了我。"
陆小凤道:"那钥匙现在何处?"
李将军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钥匙!"
两人连同花满楼随着他急忙前去内室察看,放置钥匙的柜里果然空无一物。
李将军怒目朝亲兵问道:"你们昨夜可有严加看守?"
亲兵们也都惶急不已:"禀大人,昨天我们十三个人全都守在这屋子上下左右,绝对没有人能进去......"
他话音未落,陆小凤忽然一掌直击他胸,那亲兵反应甚是敏捷,身子已后退了丈余远。
亲兵不解道:"陆大侠,莫非你怀疑小人?"
陆小凤摇头道:"不是怀疑你们,试探试探而已,多有冒犯。十三个人身手都与你相近?"
亲兵道:"我们都是从小训练的,不相上下。"
陆小凤托着下颚:"有这样的十三人守着,要盗走钥匙,实在是异常困难啊。"
他猛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这个人,即使是一百三十个亲兵守着,那把钥匙都未必不会被偷。
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可是司空摘星并没有道理要来偷钥匙。
李将军道:"只好先请小王子延缓上京,希望他好说话......"
"将军请放心,本王在此再盘桓几日就是。"
门口进来的,正是红夷王子。
他脸色苍白依旧,但已比昨日有了些生气。
小王子朝陆小凤道:"听闻中原陆小凤屡破奇案,还请尽快寻回那批火器,本王并不会将责任推脱给李将军,只是丢失献礼,恐怕本王也无法向父王交代。"
花满楼叹道:"王子如此通情达理,实在是万民之福。"
厉南星默立在侧,不去看他。若不是王子,若不是害死逐流的人,大概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见他神色,陆小凤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厉南星微怔,但没有立即抽回。

紧接着,厉南星领着仲燕燕为金逐流夫妇敛葬。
厉南星毕竟是个男人,仲燕燕虽然喜欢那孩子,却不是抱错了方法就是捏不准力道,孩子在她手里哭得歇停不了一刻,只好继续由将军府的乳娘带着。
而陆小凤与花满楼则随李将军上船查探。船上迎接的女子与红夷王子的相貌竟有七八分相似,李将军介绍着,这是小王子的亲妹。
花满楼行礼道:"原来是小公主。"
那女子淡淡笑了笑:"小小女侍而已,我哪是什么公主呢。"
两人愕然,既是亲妹,何以差距如此之大?
女子道:"我也是有汉人名字的,母妃姓苏,叫我苏忆就好。"
陆小凤微笑:"好名字,和兰看来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苏忆脸上似乎浮起一层薄红:"陆大侠过奖了。小忆也是见过陆大侠后,始知世间有此传奇人物。实在是......"
她低下头去,用夷语说了句什么,腼腆一笑便转身去领路了。
花满楼笑道:"想来这女子定是个美人,看来陆小凤竟能汉夷通吃。"
陆小凤道:"这王子与苏忆都是汉夷混血,从相貌上看倒是跟我们近些。也不知道真正的夷人女子长得如何。你听清她方才说的了么,若有缘到红夷去看看,说不定我还能用上呢。"
花满楼与李将军笑着摇头,这只凤凰实在是自命风流得很。
陆小凤领先迈开步子,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也许......他应该让自己正常些,就像以往那样。
苏忆将整条船的图纸交给陆小凤,自己在前头介绍:"你们看,火器重物就是放在这一层,这里是下层,上面是主舱,下面是个小窖。"
两人环顾西周,此处四壁无舷窗,且只有一道舱门。
陆小凤道:"若要守住此处,也只需入口两三人而已。"
李将军点头道:"没错,其余士兵都守在上面几层。"
陆小凤问:"此处看守的是将军手下,还是夷兵?"
李将军道:"起先是夷兵,不过念他们长途劳顿,我的人半夜来换过一次班。"
身边的亲兵却愕然道:"将军,夷兵说他们不放心,所以没让我们接班,他们坚持自个儿守的夜。"
陆小凤又找了守前夜的两个夷兵来问,果然夷兵坚称的确是汉人换了班。
陆小凤摇头:"好个偷梁换柱啊,看来有人竟把两方兵马都瞒过了。"
花满楼道:"这人想必精通夷语汉语。"
李将军颇为汗颜:"都说知己知彼,可我们的人里精通夷语的少,红夷人精通汉语的却很多。"
苏忆白了脸:"陆大侠,花大侠,我们此次派来求和的人都经过了挑选,都是真心倾慕大明的文化,决不可能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她咬了咬唇,低头道,"我也知道这场战争导致有些汉人对和兰仇恨太深,他们满心想要肃清红夷,拒绝讲和......"
李将军叹道:"的确如此,尤其是参战的海民和江湖人,有的听闻讲和就气得冲出军营,再也没回来过。"

如果是愤慨于汉夷讲和,他厉南星应该算是最有理的人之一。
连仲燕燕都问:"厉大哥,你真的就这样放弃了?"
站在棺木前,厉南星淡淡道:"有时候,你明明是有理的,可这世上有更多无理之理,奈之若何。"
他望着窗外树影,草木尚且长青,人却已矣。
几个士兵准备将棺木抬出,却被一道白影挡住:"且慢。"
厉南星握紧了剑:"小王子,再不敛葬,对亡者乃是大不敬。"
小王子歉然道:"枉死之人,魂灵难安。本王只是想为金兄做场法事,再下葬不迟。"
仲燕燕疑道:"你们夷人也信佛?"
小王子道:"不,只是本王自小向往中土文化,读了许多汉人书,也看过些佛经教义而已。"
厉南星心想也好,算是他向逐流请罪。
这几月来的战事中,不论寺庙道观皆是香火鼎盛,请来的大师们已超度过数不清的亡灵。
看着他们支好香台,一片敲鱼诵经之声,小王子忽然说:"金兄曾经对我说,他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大哥,隐居在徂徕山。他的大哥有才学,通药理,心至善。外表似浮云淡薄,心底却热情豁达。"
他转过头来,微微笑着,"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想到,你就是他的厉南星厉大哥。"
那笑忽然又多了些苦涩:"也许你不会相信,金兄说,如果我不是王子,或许他会带我到徂徕山结识你,我们三个人再结拜一次......"
厉南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小王子娓娓说着:"长城之巅,弹琴舞剑,搓土为香,八拜之交,这些故事金兄都与我说过。我只是可惜再也没有这般福气......或许因为身份,从来就不会有吧。"
厉南星定定望向他真挚的眼神,良久,终于忍不住问了。
"所谓的误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王子涩涩地笑着:"其实那天已然说了......我们正比武,结果本王被旁人分心,没有能躲开金兄的拐剑,金兄亦收势不及。旁人见我受伤,慌乱中开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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