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哀家也摇头晃脑起来。
“子不教,师之惰,教不严,师之惰。”哀家嘴里念着,却已然有些犯困。
双眼打着架,双耳已听不见声响。眼前是蓝绿色的湖水,依稀见到有个小男娃向哀家的方向游来,他夺去了哀家此生的初吻。
“今天就到这,白鹭小姐等会再离开。”哀家猛然醒来,低头一看,胸前还挂着那枚胸针。
云清灵与清和被各自娘亲的丫环接了回去。
“先生放白鹭出去吧,东风正好,白鹭想放纸鸢玩。”是啊,东风之后,就是黄昏近了,哀家就又该韬光养晦了。
“云掌柜好记性,那日千昧居的酒,我可还没喝够呢。”
哀家腾地站起。
“好你个醉鬼,竟还来讨酒喝。”那日千昧居门口那位胡子拉碴竟然混迹到云府,也真是他的本事,哀家的爹一定没想到,在这翩翩公子的皮囊之下,竟是个狂放不羁的醉鬼,他何曾将人看走眼过,他若知道又该做何感想?
也罢,嗜酒也并不是他的错,身怀大才之人,也必然身怀极端的嗜好。只是民间难有佳酿,哀家此次便圆了他的念想,只求再上课时,先生能饶过哀家几回。
修书一封,让青冥送来几坛子好酒,哀家要好好孝敬先生。
不出一个半时辰,酒就从后门运到。哀家忍不住感叹,青冥效率很高,青冥很大方。因为他把哀家珍藏着留着出嫁喝的女儿红都挖出来了,哀家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
着浅碧在后院的亭子收拾出一张空桌,哀家欲邀先生在后院一叙。
说得无非就是“白鹭生性怠惰,不是读书的料,还望先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是“哀家一见先生,如睹天人之姿,先生青年才俊,怎好与无知幼女计较,便抬手饶命则个。”云云。
一杯一杯灌着眼前这位,哀家深知舍不得女儿红套不着狼,男子汉即使是醉酒后的承诺也是承诺,悔不得。于是哀家看着他笑意盈盈地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哀家倒的酒,就等着他说一句:“好。”偏偏不能遂了心意。
也罢,也罢,哀家也不想与他计较了,三世智慧都斗不过他?哀家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喝着珍藏的女儿红,哀家觉得舒爽,既然是好酒,就该好好享受,便一下子忘了最初目的,忘情地喝了起来。
女儿红,据说是庆祝女子出嫁喝的酒,偏偏哀家此时喝了。想想活了三世竟然没有好好出嫁一回。婚车,花轿,都是眼瞧着别人踏进去。都说成亲是爱的坟冢,可哀家宁愿被埋进去,至少觉得没有白活一次。
哀家喝得忘情,把先生晾在一边,却也不见浅碧来叫。
哀家终于头发晕,倒在桌上,恍恍惚惚间,对面那人说:“自古女子多愁嫁,你这么大点女娃,又愁的是什么?左不过先生以后放过你就是了。”
哀家心里回他:“你懂什么?你初吻被夺一个试试。”哀家摸摸胸前,有个东西温温的,还在那里,在那里就好。
隐约觉得被人抱起,那人好似怕哀家被风吹着,还用袖子仔细挡着哀家的头,睡过去之前,哀家好像咕哝了一句:“先生今年芳龄几何?可曾许了人家,你看小生入得了眼否?”哀家不知,醉酒之后竟然能混蛋成这个样子,调戏先生,够去省身阁跪个三炷香了。
哀家一睁眼,已是大半夜,四下清静,哀家福至心灵,想要吟诗一首,遍寻纸张不到,就草草在丝帕上乱写了一句诗,然后满足地倒下继续韬光养晦了。
丝帕上,哀家涂鸦了一株木兰,木兰旁边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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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青山
? 哀家知喝酒有三忌:一是猛灌,二是忘情,三是——在你最不想丢丑的人面前喝醉。和杜而立那一叙,哀家同时犯了这三忌,感觉甚失策。酒醒头痛,看到桌上丝帕凌乱而潇洒的字迹,哀家就更为头痛。
《越女歌》这种年轻女子挂在嘴边,戏里戏外唱腻了的辞句,从哀家笔下流出,哀家觉得真是罪过,阿弥陀佛,可不是犯了五戒中的邪淫之戒?将丝帕胡乱网怀里一塞,出门透透气去,这一屋子酒气和哀家被先生叫起的怨气四处弥漫,感觉真要闷死人。
杜而立说:“早起有益于身心通畅,一日之计在于晨。”哀家却只知道,早起的虫子被鸟吃。
那日千昧居门口,他酒醉力挑哀家手下三员伙计;昨日后花园凉亭,哀家一个不小心吐他一身。两人都互相在对方面前丢丑过,算是堪堪扯平。
今日在课业上,他也没再为难哀家,任哀家神思游弋,魂不附体,他却一副了然状,好像猜到了哀家什么心思,其实哀家只是睡眠不足,他哪里懂得三世为人的哀家每夜梦魇缠身,前世今生的画面交错呈现却有心无力的焦灼?
哼,哀家心里冷哼,哀家也是比你大的,你也理当唤哀家一声祖奶奶才是。
哀家这般,已是困倦地胡思乱想了,一个激灵,感觉像从九重楼阁急坠而下,吓得哀家冷汗直冒,抬眼瞧,杜而立双手负立,低头瞅着趴在桌上的哀家,斜眉微挑,隐约含笑。哀家觉得在清灵清和面前理应尊敬先生以彰显云家嫡女风范,同时也需给先生十足的面子,便直起身,整理好发髻,轻声咳咳,示意可以继续讲课。
杜而立指着门口,哀家顺着望去,浅碧在那站着,一脸忧色。哀家还未见过,一向淡定从容能担事的浅碧还能有如此光景?便心下一阵担忧,就蹦下椅子,快步走去,边走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哀家身上滑落,顾不上许多。
“怎么了?”哀家问道。
浅碧把哀家轻轻一拽,拽到门外,尽量压抑着担忧的语气:“千昧居出事了。”
哀家一听,心下担心青冥,就意欲离开,总之杜而立不会阻拦便是,却听到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妹妹,你的丝帕掉了。”
哀家满心满肺都是青冥,怎会多做耽搁?便道:“送你了。”青冥心高气傲,若是千昧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哀家恐怕会再度失去了他。
马车一路奔驰,溅起三尺飞尘,马蹄达达,敲击哀家心弦如鼓点。浅碧的担心丝毫不比哀家少,她把所闻尽数告知哀家:东街赵员外家次子迎娶新妇,在千昧居订了五百坛好酒枝上秾,宴欢之时,竟发现有百许坛的酒索然无味,赵员外以为是青冥在其中掺了水,于是今日找上门来,不依不饶,非得千昧居给个说法。
百余坛酒能值多少钱?哀家担心的是青冥和千昧居的声誉。
一旦百姓认定千昧居作假掺水,那么从今以后,千昧居优良声誉的根基算是被撼动了,千昧居是哀家的家底子,最终的受害者不是哀家还有谁?
哀家顺着因风吹起车帘而无遮挡的车窗口,远远望见千昧居门口:“今日停业休整”的大告示。赵员外应是刚闹完离开,却也不至于休业。生意一旦做大,酒楼一空,连休整也显得惊心动魄了,然而只是一次诬陷而已,青冥又何需做到如此地步?
青冥自从当了掌柜,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与之前为伶官时已是大为不同,尽管如此,哀家心底仍是免不了惊心动魄着。
快步走进前堂,青冥一身素衣,面容憔悴,知道是我,他连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青冥有愧于白鹭,未能经营好千昧居,自请卸任掌柜,还是让青冥回去唱戏罢。”一向都叫哀家丫头的青冥竟能这般,看来是受到了打击。
关上店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屋内却依旧显得昏暗,十分压抑,千昧居的一众伙计,包括账房厨子,悉数严肃着脸站在那里,唯有青冥坐着,作为掌柜,还是该有些权威。看着他这样,哀家觉得让他来做绝对是正确选择,但是不自信,却是他的致命缺陷。
哀家对这件事已心有大概,就开门见山道:“酒里兑水,这么低级的举动,你们说说,是不是千昧居的行事风格?”
前排的伙计低头不语,第二排的厨子装聋作哑,第三排跑堂的小倌中似乎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发言,却又被跟前站着的同伴按捺下去。
哀家试图走过去,虽然身材矮小,但之前原身树立的威严犹在,前两排伙计的纷纷避让,哀家便能走到那蠢蠢欲动人的面前,缓缓道:“你莫非是有什么想法?”
那少年也应是新雇佣来不久的,站姿笔直,并不像他人一样畏畏缩缩,诚惶诚恐,仿佛哀家这个大掌柜在眼前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丫头。他答言:“虽说千昧居一贯风格正直,不屑于做这样下三滥的事,但也要分什么时候,今时不同往日,酒楼改革,现在的千昧居,就算是掌柜的,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掌控了。”
什么时候?是暗指青冥来了之后,让酒楼走了下坡路了吗?
“哦,那你是说,千昧居的青冥掌柜故意酒中兑水,从中获利,中饱私囊了对吗?”哀家故意如此说,语气也是难得严肃。
闻言青冥神色一下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不怪他,哀家是他最信任的丫头,在利益面前,却没能全心全意相信他。浅碧在他身旁,轻轻安抚,就让她代替哀家吧,哀家明明也是迫不得已。
那少年眸光中似闪过什么,回道:“并非如此,青冥掌柜一来,就必然要有所调整,老人儿们的活被新伙计抢了去,心里记恨,会做一些糊涂事向青冥掌柜示威也说不准。”说完又笔直地站着,恢复正常神态。
哀家对他的敢言敢谏甚是欣赏,于是点头问道:“姓甚名谁?”
“寒春。”
哀家点点头,“说得有道理,只是……”
哀家不再言语,转身审视着新老伙计,目光在福临身上多停了一会,哀家从未发现,福临也是个俊朗帅气的,他今年有三十了罢,五年前他替哀家接手这里的时候,该是多年轻有为能一人支撑起这硕大的千昧居的经营。
福临一动不动,神色坦然,哀家不打算怀疑他。但是一想到他的老底……
前世大概一年前,白家表哥来云府做客的时候,似乎提到过,庶母二姨嫁人之前,一直有个青梅竹马来的,那竹马是白府一个执事,若雨眼光高,非高官公子富家少爷不嫁,后来聘给哀家的爹,那竹马也就没再执着。
怎么可能没再执着,白府迁移,他请缨留驻,便暂时管着千昧居,在云府的东南方向默默守着,远远望着,这还不算执着吗?
哀家走回众人面前,揉揉脑袋,“哎,不就百坛枝上秾吗?再备三百坛叶下稠送去,这酒不比之前的好上好几倍?别以为掌柜我是小气的,出了这档子事,我还是担得起的,别有的没的,往二掌柜身上推,或者相互猜忌,谁黑谁白,公道自在人心。”
哀家让寒春拿来伙计们的花名册,浅碧拿来笔墨,“既然说新老不同心,我也不能看着酒楼走下坡路,在千昧居工作两年以上的,自去账房福临那里领百两白银,回乡去罢,这些够你们衣食无忧了。福临完成这项工作后到青冥那领黄金百两,也回去广陵白家罢。”
福临终于变了表情,同样错愕的还有青冥,一屋子人,除了哀家和寒春之外皆不很淡定。但哀家从福临脸上却看出了不同于其他人的悲伤。
“掌柜的不必如此,一切都是我。”他终于还是自己站了出来。
哀家很满意,有人其实还是敢做敢当的,不枉哀家外公器重他,让他协助哀家打理酒店,不过外公棋错一着,用错了人,这账哀家以后再和他叨咕。
哀家记得前世庶母二姨收买了福临,一点一点撬走了哀家的家业,哀家失去千昧居,却由此对权力生出些执迷,才有了进宫后的大刀阔斧对权对后位的强取豪夺。可以说他二人间接缔造了哀家奸后的名声。
但投胎一世重生一世的哀家又怎会不明白,这一个情字又是多少金钱买不来的?白若雨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福临他心甘情愿,愿意帮那个自己爱了十几年的人,甚至不惜一切,连带着让哀家一起倒霉,这一世,若不是因为青冥的出现阻挠了他的计划,他又怎会露出些马脚,让哀家恍然前世的一切?所以,这一世,哀家已然再不会被他的假象所蒙蔽。
青冥站起,面露疑色:“我一向敬你,向你虚心请教,你怎能暗地里害人?”
福临却是苦笑道:“你一个戏子怎么能懂?”
仿佛是在责备,哀家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能懂。
青冥最不愿的是别人污蔑他的职业,他用干净的嗓子,唱着干净的戏,却没落得好名声,青官在洛阳也只是一个艳名,脱去戏服,他也只是一个容不得欺骗容不得侮辱的倔强男子。他似要与之理论,哀家拦下他。“福临,你是个聪明人,为何始终放不下执念?”
他双目圆睁,岂止不可置信。哀家一声叹息,“你以为哀家真的没有查过你的底细吗?”
只见福临双眼低垂,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总归是我自己愿意。”然后他转身道:“我在此处已经没有容身之处,白家我也不会回去,这一次总归是我做错了,掌柜,就此别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