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来的时候一样,还是由一位公公领著出宫。从侧门进的自然也是从侧门出。一路上大夥都乐呵呵的,这一次得的赏赐可比往常的多多了。只有我和师父默默的,偶尔笑上两声敷衍。
快到戏园子了,大夥都愣了。这才没离开几天,怎麽这戏园子就换了东家,换了人呢!那挂著的大红灯笼上,泼墨而出的"柳"字如今已换成了"白"字。一位身穿枣红色衣裳的男人正吟吟笑著候著我们。
各位,这园子已经换东家了。前几日,原来的柳老爷因为一些原因将这戏园子抵给了我家老爷。这从今儿起这就不是柳园而是白园了。不过,各位师父也不用担心,我家老爷是个好心人,绝不会亏待和怠慢了各位。他早早的就吩咐了,这原来有的自然是一分不少,这没有的也得给添上!规矩都按原来的做,只除了这姓改过来就成了。
我家老爷啊......
大厅上,这位自称姓李的管家正滔滔不绝的说著。言语里尽是这好,那好,他家老爷好!看他说得那麽买力,我不仅一笑,这场面要是给他家老爷看到了,那才叫真得好呢!
其实戏园子改谁姓了并不太重要,毕竟这只是个称呼罢了。和东家之间真正发生关系无非就是赏银上得派分。这园子里是根据各自得名声来派银子得,越是名气响自然和东家分得时候占得多。当然,我并不关心这些。因为我所得的都和师父的放在一起,由专门的人给管著,倒也用不上我们操心。
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早的就醒了。窗外才几分白,太阳还没有上来。我在庭院里练习身段,没发声是怕吵了师父。昨夜他睡得晚,这会该是还在梦里。
然,我得用心没人体会,一道大嗓门愣是响了起来。我不高兴得皱眉,瞪向声音得发出。
是昨日新见得李管家,一大早他进园子里来干麽?!尤其是他怎麽会来这里!这是我和师父得独院,本来位置就偏了些,更何况是独院平日里更是来得人少。这会儿来,不见得是什麽好事情吧!
蝶衣公子起得可早,蝶羽师父可也起了?李管家见著我忙问上一句,那态度倒也和气。
师父昨儿夜里睡得晚,这会还歇息著。敢问有何事情?我有礼得问,毕竟是东家得人。
这......能否唤上一声?
不用了,稍等一会不碍事。
乍一听李管家得话我还有些不高兴,可另一个声音倒是让我惊了一下。原来那管家得身後还跟了一人,高高得个,一身锦衣华服,显然不是普通人家。
14
是什麽人?我好奇他得身份。
老爷,这可不合规矩。李管家恭敬得说著,那人的身份立刻揭示了出来,原来他就是白老爷。看不出竟是这般的年轻。
哪有什麽规矩,我说了便是。你去忙吧。一句话将那李管家给打发了,虽然他走的有些不情不愿。这一来我对这新上任的东家倒有了几分好感。
这白老爷该和师父年龄一般吧,我暗自揣测。再瞧了两眼,倒是个长得端正得人,要是唱戏得话定能成个红小生。
对我得打量他倒是很坦然,在院子里选了块石头坐下。他倒也对著我的脸看了又看,好像发现了什麽新奇得东西似得。
蝶衣,你唤蝶衣?多奇怪得话,我不解得看著他。我不是蝶衣,哪谁才是?!
突然门吱哑一声开了,我急忙得回了头去。师父正一身单薄得站在门口,微闭著眼吸著气。几缕晨风徐徐的吹,撩开了那没有系好的衣,洁白的胸膛隐约可见。
我愣了愣,很快便回过神来。才醒的师父还没真的从散了睡意,这会还犯迷糊呢!不过,这模样也太......我侧眼一瞄,果然那人眼睛直直的看著师父,连眨也不眨。
色胚子!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赶紧上前将师父的衣裳给紧紧好。顺带著道:师父,白老爷来了呢。
白老爷?哪位白老爷?师父睁开眼,迷蒙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这才醒了过来。
蝶羽......
不等我开口介绍,那人自个倒是先唤了声。只这一声师父惊讶的张开了嘴,一双手也不知怎麽的捏紧了。难道他们是旧识?!
可根本没有给我好奇和询问的时候,师父转身关上了门。那结实的门板差点碰上了我的鼻子。师父是怎麽了?若真是故人怎麽会这般?
蝶羽,开开门好吗?白老爷冲了过来对著门一阵乱拍。
蝶羽,我们谈谈好吗?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请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蝶羽......
门还是牢牢的关著,不管他拍的是多麽的激烈。我糊里糊涂的听著乱七八糟的内容,心里只有一根头绪,这个男人和师父的关系非同一般。
过了好久,白老爷失望的看著紧闭的门。高高挂起的太阳让他不得不离开了。只听他留下这麽一句。
蝶羽,我还会来的。
这一日,我再也没见到师父。只有师父屋里传出的琴声低低切切,几分催泪。
隔了几日,那人倒也没再来。师父的心情似乎也缓和些,倒也不再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了。只是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我有些心疼。可我知道师父不想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
又过了几日,唱完场子刚回来的我还没来得及回屋,就被拽到了大厅里。一进去这架式让我傻了一下。怎麽园子里的人都聚在了这里?又出什麽事情了麽?眼儿寻到了师父,赶紧过去站在他身後。
这一厅的生、墨、净、旦、丑,各归各的排好了。只有几位大名角端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候些什麽。
好一会人总算齐了,那李管家这才开始说:各位都到齐了,那就不耽搁了。今主要是老爷想见见各位,所以才把大夥给召集齐了。
就为这个?!我才不信呢!八成是为了见师父吧。果然应了我的猜测,白老爷从一出来那双眼睛就落在了师父的身上,那急切的模样也不知道遮掩一下。倒是师父显得平静,似乎早猜到了。
再回头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奇了!怎麽几位老师傅都那麽惊愣啊?难道他们也认识?!
叽叽咕咕的我倒也没注意那白老爷说了什麽,只顾著猜测这不寻常的状况了。岂料途中,师父突然站起身。
白老爷,各位师兄师弟,乘著今日蝶羽有事要宣布。黑黑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大厅里静静的,所有的眼睛都落在师父的身上。
心扑通扑通的跳著,我有著不好的预感。
从今往後,这戏园子里再无蝶羽这人。戏台上也再无蝶羽一角,有的只是柳羽,一介草民罢了。语罢,师父取出他那把金色的溜须扇,一狠心给撕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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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须扇,师父最心爱的物品,同时也是师父的另一个身份象征。此刻已经破落的躺在地上。师父是下了决心的,一个谁也改不了的决心。大厅上闹动起来,几位老师傅都纷纷劝师父莫要意气!
我看著师父,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一点波澜。我知道这一会师父真的要离开了。
各位师兄莫再劝了,柳羽别过各位。拱了拱手,师父浅笑著转身跨出门去。
看著那一点点变小的身影,我傻愣著没动。直到快要看不见时,才突然噌得冲了去。师父......
早已经停稳得轿子,一个不算陌生得人。原来师父早就安排好了,大门口我得脚步停住了。
师父正被那那九王爷小心得扶著上轿,我直直得看著,没唤上一句。这王爷对师父好,我看得出来。有这样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在,师父往後的日子不会难过的......
蝶衣......掀起的轿帘下是师父温和的笑脸,和那修长的手指。
师父......扑了上去,趴在师父的膝盖上。我心里酸酸的,以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多大的人了,这眼泪怎麽还流不停。傻孩子......师父怜惜的替我抹去满脸的湿痕。
以後的就要看蝶衣的了,师父老了也该离开了。往後就是蝶衣的天下了,莫让师父失望!点了点我的鼻子,师父还把我当孩子似的。
戏园子里人多,事情多,以後蝶衣不能再随便的闹小性子。凡事要忍,要学会谦让。钱财是身外之物,别为了那麽点东西失了人缘。蝶衣是个聪明的孩子,自是明白师父这话。往後的日子,蝶衣要好好的走下去。
泪是止不了的水,伴著师父的每一句话流淌。师父,师父......蝶衣以後再也见不著您了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还是不见的好!一听这话我更难过了,哭的也更凶了,最後终於让师父忍不住再加了一句:以後若是有难,可来九王爷府寻我。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点点头应允了。师父看上去温声细语的,可一旦下了决心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的。
轿子走了,师父走了,这院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推开师父的房门,里面的东西还齐全著,好像主人从未离开似的。案几上的香嫋嫋的燃烧著最後的一点烟,那把古琴还安静的摆放在窗台下。
师父离开後的一个月,所有的事情还按照原样继续著。我仍然忙著唱戏,忙著做那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京城依旧热闹了,演出的帖子一摞摞的搁著。这表面上看似没有波澜的变动,可暗地里却还是能感觉著,那贵妃醉酒再也无人唱了......
腊月过了便是正月了,在这月的交替时日,倒也让我们落了个空闲。这会子各家各户都忙著备年货,过大年呢,哪还有闲心思听戏!想去看看师父,可前几次的闭门不见,也让我不再冒昧。
戏子本来就是些孤儿或是没人要的孩子,这过年自然不讲究。戏园子里随闹腾闹腾也就过了。往年都是这会子都留在院子里听师父弹琴来著,今年......空荡荡的院子寂寞。
在街上溜达一圈,在一堆堆的年货里挑了个面人,精细的手工捏成的鸟儿好生漂亮。可没多久这人多了起来,我便失了兴致,挑了家饭店歇著。
点上几道小菜,再叫上一壶温酒,我懒懒的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眺望。一个人寂寞的有些发慌。
16
车水马龙的街上,吆喝声热闹。平日里不大出门的姑娘们这会也难得有了出门的机会,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用手绢遮着嘴,一双眼睛四处溜达,引得吆喝声比平日里大了好些。
笑了笑,我玩着手里得面人,一双眼睛随意得流转。突然一个熟悉得身影猛地闯入视线里。手里得面人松了,啪得落了下去,引来一阵低骂。我没心思理会这些,眼睛不敢移动一份,生怕那眼里得人只是一场错觉。
师父,那绛紫色衣裳得人是师父!略显单薄得身上披着厚厚得白裘披风,一向闲散得发也被仔细得束进了玉冠里,好一个王公贵族得妆扮。若不是那一抹温文得笑容,我着实不敢相认。
然,这并不是我最吃惊得!真正让我惊呆了的是那伴随身侧的人......太子兰卿。望着那细心体贴随侍一旁的模样,心突然抽着痛。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如此温柔,竟然如此体贴,竟然......我想起了皇宫里的那场戏,想起了他如火般的眼神......
抚着胸口,气透不上来了。我硬生生的收回了眼,不敢再看下去!按在胸口的手下是那日他给的玉佩,狠狠的按住。
蝶衣,你这个傻子!以为送了块破玉就是喜欢了!以为说了句喜欢就当真了!傻子,大傻子!心里我一遍一遍的骂自己,却怎么也没舍得将那玉扯下。
连跑似逃一般的冲回院子里,我躲进房间里跌坐在床上。拉开领子,被红线穿着的玉正暖着。扯出它,用手细细的摸着。通透的玉面散着我的体温。啪嗒,啪嗒,有水滴。
想起了他的笑,想起了他的环抱,想起了他替我拉衣裳的模样,想起了他燃火的眼神,想起了他清朗的嗓音,想起了他俊朗的面容,想起的全是他!满脑子里都是他!是他霸道的让我唤他兰卿的样子,是他笑容里的温柔,是他离别时的话语,是他......
完了,我完了。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丢了心了,也知道自己伤了心了。人都说唱旦角的戏子容易迷了心,忘了自己是男还是女!我知道这世道唱旦角的戏子都是些模样好的孩子,等大了几年便被那些主人客人们私低下包去了,做了见不得人的小。
前两年才出道的那会子,也有人打过我的主意。几位有钱的大爷明明白白的提出了要收了我,那些事都被师父给挡了回去。后来我越唱越红了,有着想法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也不好再这么明的提了出来。我虽不是饱读诗书的人,却也知道这男子之间是不允许做出这样有违伦理道德的事!这人间是阴阳才能调和,所以才有男有女!
可纵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喜欢上同是男儿身的人!难道真是旦角唱多了,心思也变了?!可若是这样,为何我对师父那事一直都感到疙瘩?若真是这样,堂会上的客人们为何让我生厌?!
可若不是喜欢,为何会满心满眼的挂念他!若不是喜欢,为何会有今日的心痛!若不是喜欢,为何会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若不是喜欢,我的脑海里怎么全是他的模样!若不是喜欢,我怎会......怎会......流泪!
湿漉漉的脸上泪从未干过,盯着那玉默默的看了好久。我觉得自己累极了,身体累,心也累。罢了,罢了,这情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这痴人的梦!一切都该醒了,我哪是那舞台上的虞姬啊,哪里会有霸王!我只是一个唱戏的戏子罢了......
抖着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玉卸了下来。扔了?舍不得......这上等的好玉怎么能让它风吹雨淋!留下?却怕睹物思人!手心里反复捏着,最后下了决心。寻了块红布裹上,塞进了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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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戏园子里也难得热闹的聚集一堂。老老少少的围着几张台子嘻嘻闹闹,倒也开心。杯里是陈年的桂花酿,醇厚中带着一丝清甜。我懒懒的靠在窗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合着,屋里的炉火很旺,感觉有些微醉。
"嘿,我说蝶衣啊,这快过年了怎么不见你师父来瞧你啊?"一个醉醺醺的身影拎着酒瓶摇晃的过来,话语里含着一些挑衅。
没有回答,我只是浅浅的笑了一笑。师父说过不要得罪了人,我记着呢。可他们似乎并不愿意放弃这个话题,有人替我接了下去。
"瞧你问的,这还需要答么!那飞上枝头的凤凰那里还记得这草窝呀!这会可是美酒佳肴伺候着,那是我们这能比得上的。你说是吧,蝶衣。"
哈哈......这话引来一阵哄笑。
"可不是。这世道啊,有了钱还能记得谁!我们可比不上。"
"呵呵,那九王爷可是个会疼惜的人,瞧他这些年做的,蝶羽师父可是享福咯。"
..................
你一句,他一句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那口气有嫉妒的,有羡慕的,有讽刺的,有挖苦的......形形色色的,他们似乎忘了,忘了我的存在。
搁了手里的酒,我张着眼看了圈这热闹的屋子。冷,明明暖炉里的火还旺着,可我莫名的觉得冷。
"各位师傅,这世上已经没有了叫蝶羽的人,有的只是站在这里的蝶衣罢了。何必去谈论他人的是非呢。"
推开门,雪夜里的风刺骨。我抖了抖身体走了出去。园子里静悄悄的,几盏昏黄的灯笼摇曳,白色的雪满满的扑了一地。一步一步踩下,发出的是叽叽的破雪声,月色下我单影寂寞。
正月初一,新的一年开始。远远的能听见前园里的鞭炮声,只有我这院子里冷清。一个人的院子又怎能不冷清!
身体燥得慌,我躺在床上不愿意起身。怕是病了,烫手得体温怕是染了风寒。已往有些小毛小病得,师父都寸步不离得照顾着。可这会......哪里还有惦记着你的人!师父走了,毫不留恋的走了......再也没有人知我,疼我了!
眼泪哗得流了出来,我难受得在床上翻转。身上的汗染湿了衣裳,粘着身子不好过。头开始晕沉,慢慢的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一味的燥热。
好难受,水,我要喝水......迷迷糊糊中我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睡了。水,我要水!晕乎乎的脑子里忠实的反映了身体本能的需求,想要挪动身体,却宛如千斤重丝毫动不了,只能反复的扭转着头。
直到一抹冰凉慢慢的注入口中,这才缓解了我的焦躁,我贪婪的吸取这甘露。平复了身体的渴求,混沌的意识开始一点点的沉积,似乎,似乎耳边有什么人在低语......可听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坠入了一片黑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