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凭什么要求他那样?」罗非冷冷地说,「我只是有权不原谅,在我无止境地被强暴和殴打,被用最恶心的方法践踏得生不如死时!对他『力所能及』的救济心存感激,感谢光明无处不在!」
迪尔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开口。「知道吗,罗非,当威廉和我说艾尔的事时,我为自己犯下的罪过痛苦至极,但是,当那个年轻人枪指着我,准备扣动扳机时,即使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开枪的。」他说,「就是这样。」别人的痛苦永远难以真正成为自己的痛苦,他想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哈!」罗非笑起来,「我倒觉得这是个可以快活死去的好机会,至少不用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后,再像我一样愚蠢地哭着说,『让我死吧』!真他妈自做自受!」
迪尔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开口,他的声音晦暗冰冷。「那里有针筒,别的药我不知道,青霉素肯定有。」他指指旁边的药鬼柜,「我记得你对这个过敏非常厉害,乔里说一支就能要你的命。」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需要的话,罗非。」
罗非愣了一下,迪尔的态度不像在说教,也不像在开玩笑,他也不觉得一个杀了三个员警的男妓会对他进行关于活着多么美好的说服教育,他在认真严肃地询问。
「哦,」罗非低低地说,「这点子不错,我怎么没想到。」他突然拔掉针头,从床上跳起来,走向药柜,打开它。
「等一下,罗非,」迪尔叫道,「你真的知道死是什么吗?」
罗非迅速找到他要的东西,正笨拙地试图把液体抽进针管,可是大病未愈手抖得厉害,小小的药瓶落到地板上,落开来。「该死!」他骂道,走过去。迪尔突然俯下身,捡起它。
「注射器。」他说。罗非愣了一下,把手中的东西放到迪尔手里。后者熟练地把液体抽进针管。「我以前吸毒。」他解释,但罗非看上去并不感兴趣,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针管,他可以看到他眼中关于死亡的亮光。
「我不想教唆什么,我只想说生与死是对等的,没有高低,只是个二选一。」迪尔苦笑,「我从不觉得活着比较好,如果你真的受够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但记着还没到最糟的时候!若真的到了,总有一个最安全的港口在等着你……我就常这样想……」
「不会比现在更糟了!」罗非冷冷地说,「我受够了!至少可以选择甩手不玩!」
迪尔吸了口气,「攥紧拳头,好,可能会有点难受,但很快就会过去,」他柔声说,手指放在罗非的血管上,「我听说过很多关于那里的传说,像一场梦醒或无梦的睡眠什么的……谁知道呢,但肯定不用再待在这里了。」他无力地笑笑,「对于这里,你也许真的待的太痛苦了……」
上帝,对于这个几乎还是个不解世事的孩子来说,您这次足以毁灭一生的刑罚太重了,他想,痛苦每个人感受不同,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人有多么糟糕,没人有权指手划脚。如果这孩子愿意选择,他不会自以为是地为他做什么关于生活美丽的教导,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把刀子递到他面前。
他推出针管里的空气,罗非看着这个男人俊秀淡然的脸庞,突然开口。「那你为什么要活着?」
迪尔愣了一下,「因为我怕死。总想着……也许还不到最糟的那个地步吧……该死!」他甩了甩颤抖的双手。「我并不经常杀人,所以有点紧张,」他苦笑,控制住手指的颤抖,「但我想不该让你自己推。但下面我就不能陪你了,罗非,你得独自迎接死亡。」
罗非睁大眼睛,他感到呼吸、深身的细胞好像突然凝固了,那支细细的针头,慢慢推进了他的静脉,和皮肤沾在一起,死神的狰笑和咆哮已扑面而来,转眼寒意渗透骨髓。刹那间那未知的冰冷物事已紧紧拽住了他的手臂,转眼间就要坠死亡的地界……
迪尔缓慢稳定地推动针管,致命的液体慢慢汇入他的血液,转眼流窜他的全身,这东西会杀了他——
「不!」他大叫一声,猛地挣开迪尔!针管掉到地上,滑落开来!牙齿不住打颤,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不——」他大叫,迅速用衣袖缠住手臂,防止药物流入身体!
迪尔反应过来,「我去叫医生!」他说,看了一眼罗非,他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更好,但……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浅浅的安慰,他很高兴他能活下去。
罗非手忙脚乱地紧攥着衣袖,直到手臂发紫。我在干什么?!脑中另一个声音问,让迪尔把液体推完,这样不就能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了吗?没人再能侮辱你,伤害你!可是……他心脏狂烈地跳动着,浑身冰冷,药物在血管里抂乱流窜,这让他无法抑制恐惧!
我不想死……
也许情况还没那么糟!也许情况还没那么糟,也许情况还没那么糟……他在心中疯狂地重覆着这句话,见鬼的!他还可以试着……活下去!
饭厅,沃恩正在大声嘲笑他的同伴。
「你今天和那个日本人一起去医务室值班了?沃夫,沃夫,请容我想像一下当时的情景!」他说,「他是操起手术刀准备把你切成生鱼片呢,还是一直在和你调情?亲爱的,看来你的如意算盘打飞了,那个可怜人没能如你所愿因为轮暴事件和你结仇,找你麻烦,然后你可以趁机干掉他——连个禁闭都不用关,正当防卫,多美妙的杀人籍口!」
「亲爱的沃恩,」沃夫柔声说,「但你在这个错误里没做任何一点善事损害你犹太商人的英名,如果渡边根本不是寺田派来找我麻烦的,那我至少该多分到两包烟,可你像个修女一样把浑身裹得紧紧的,好像我会趁机揩油。」
「我觉得他肯定在等你放松警惕干掉你呢,遇到那种事不抓狂,这小子可不简单。」商人立刻改变论点,沃夫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准备继续讨论这个让人不愉快的话题,对方的忍耐力比他想像中高,日本的杀手训练体制一向缺乏人道主义精神,他不负责任地做出结论。
「无本生意不好做,」沃恩长吁短叹,「即使我是个奸商人,知道在沙漠里该贩石油,监狱里则贩人命。」
「哦,沙漠里不是该卖水吗?」沃夫说,一边解决着他的午餐。
沃恩笑起来,「不,沙漠里没有水,就像监狱里不卖自由。说真的,我觉得那个日本人肯定是寺田家派的,不然早动手了!下毒、打埋伏、买通员警……怎么着都行,想想吧,他那天被你打得爬不起来,你居然还悠哉悠哉地说什么是『免费帮忙』,我看你干不了杀手,完全可以改行做骗子。」
「我怎么好意思抢你的饭碗呢。」沃夫柔声说,「我觉得被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肉块接触嘛,他不生气也属正常。」
「说得你好像被上过似的。」沃恩翻翻白眼,身边的人没说话,只是用叉子拨弄着盘里的菜色,脸色严峻。这种不期然降临寂静让犹太人窒了一下,有些歉疚地向杀手说,
「真抱歉……你看,其实这里哪个人没有被那些混蛋员警叫去过,除非长得太难看……」
沃夫依然不说话。沃思觉得至少该做点什么弥补伤害了朋友的罪过,便轻轻碰碰他,「那个,你不想吃青椒的话可以我可以帮你吃。」他讨好地开口。
沃夫抬眼看他,立刻开始动手把青椒丢到同伴的盘子里,然后继续吃接下来较能接受的食物。
「我对那种事无所谓,」他漫不经心地接下刚才的话茬,「肉体的肮脏不堪一提,灵魂的肮脏才不可清洗。好啦,开始吃饭!」他高兴地说。
沃恩看看自己盘子里的青椒,觉得可能被骗了。
「你刚才的话好像杀手忏悔录,」他嘲讽道,「像是准备改行当医生来救死扶伤了一样。」
「怎么说呢,」沃夫想了一下,伸出手,「你能看到我手上有什么吗?」
沃恩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很厉害,可是沃夫的手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号,看上去相当秀气。「什么也没有。」他老实地说。
「当然,因为沾上的东西洗一洗就掉了。」沃夫说,继续吃饭,那沐浴时顺着双脚流下的血蛇始终在他的记忆里爬行,细小而怵目,接着他的身体便与正常人毫无二致,即使他曾把自己弄得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的厉鬼。「可是我的灵魂浸透了血,沾满杀意与怨恨,无论用多少的水也洗不掉。」
沃恩转头看他,他的侧面线条柔和,透着股优雅与无聊,这样的平静的监狱生活让他常常忘记这个人是个顶尖杀手。
「无论那些狱警在我身上留下什么,也比我的灵魂干净。」沃夫说,但表情一点也不配合地全然没有痛苦自责,依然是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大多数人看重表像多于内在,」沃恩笑着说,「这说明表像很重要。看你那张脸,那些员警和你迎面走过百儿八十回的也记不下来。」
沃夫笑起来,「杀手太显眼可不行,」他说,「我只是觉得当你打骨子里习惯一些事后,就很难产生罪恶感,——就像大部分人不会因为吃荤、穿皮草、捏死小虫而觉得残忍一样,其实无非也是在杀死生命。我家打从武侠小说时代就开始干杀手这行当啦,小时候我对杀人也就是换个军舰模型的概念。」他叹了口气,「我就是这样被教育的。」
「就像安德列?杀了二十几个人砌在他家的墙壁里,报纸上却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沃恩做了个鬼脸,「小时候被养父性虐待,老妈干嚎着旁观,九岁前赤身裸体被锁在小黑屋子里。所以他的人格可以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扭曲——」
「为了名誉我必须声明,」安德列正端着餐盘在对面坐下,「那些小报在胡扯。我杀人才不是为了什么『报复伤害过他的世界』,没有想像力又缺乏优雅的人才会为那种蠢理由犯罪。」德雷尔则坐在他对面,一边咬着面包,含糊地说,「显然,做事该是为了取乐,被负面情绪主宰可不体面。我听说你杀人是因为觉得『太吵了』。」
「是的,相当喧闹的情绪,愤怒、情欲、悲伤……诸如此类,让人不堪忍受!」安德列仇恨地戳着盘子里难吃的马铃薯,「我只是想让世界清静下来。」
「基于惧怕对别人的情绪发生反应的心理。」德雷尔说,理所当然地把沃夫的柳丁拿过来,「啊,你杀人时的感觉一定比吸毒还爽!但你被送进来时却说『谢天谢地,你们这帮手脚迟钝的笨蛋终于逮到我了』……」
「不要擅自改我的台词!」安德列说,「我只是觉得监狱可能是个好地方,不会再有那种窒息人的情绪漩涡、总是溺水的恶梦……当然事实证明我是错的。」他无趣地叹了口气,「兄弟,我对古时传下的被无数人重复的进入抽送射精高潮几分钟的事情毫无兴趣,当你彻底丧失了自我意识,完全溶入另一个人的情绪,像咖啡和奶末一样疯狂地搅成一团,再也分不清彼此,这时你突然用力卡断他的脖子,一切结束!世界刹那间一片寂静!哦,那种感觉才叫『高潮』!」他陶醉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做爱是四个人的事,包括他已去世的父亲——养父的愤怒和疯狂,母亲的哀求和哭泣,生父的幽灵在小屋里呼号,像某种沉淀过的物质,浓重而黏稠,冰冷又火热。让人难忘。
他侧头便可以看到坐在另一桌的罗非,后者刚刚出院,有些长的浏海挡住了他的眼睛,侧面的线条冰冷沉默。他喜欢这个人,他的情绪如此直观强烈,他第一眼看到他就瞄上了这么个猎物,但现在他看上去糟糕得厉害。
他很高兴不必杀死他——总的来说人还是尽量少杀的好——孤岛监狱就是这么个帮人脱胎换骨的奸地方。
「你在从恐惧和死亡里找乐子!」德雷尔得意地做出结论,「类似于细钢丝什么的,不过你摇摇摆摆、艰难险阻的走来走去,指望的却是从上头掉下来!」
「这我得承认,布莱思医生,」安德列严肃地说,「不过即使进了牢子我还是没能从钢丝上下来,我无法控制这种欲望,撒旦保佑,」他毫无诚意地划了个十字架,「地狱已经为我准备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德雷尔左右看了一下,奥雷正在身后一桌边吃饭边看书——因为对医务室颇有贡献,他被允许拿着书到处走,小个子的男人用了个难度的动作背过身一把把他的书拿过来,撕掉封面。
奥雷大叫道,「你在干嘛,天哪,你至少不该撕书!我会没办法续借的!」
「亲爱的医生,」德雷尔严肃地说,「监狱只会禁锢你的肉体,而书本却会禁锢你的灵魂!」
他把书丢还给他,威廉哼了一声,「没有学习和复制,灵魂压根不会存在……好啦,奥雷,别愁眉苦脸的,我下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胶水沾好它。」
「你又想玩心理医生游戏了吗?」林亚斯嘀咕,德雷尔不理他,俐落地从封面上撕下一条边,三两下弯成一个8字形,舔了一下边缘,把它沾住。
「梅比斯之圆。」安德列说。
「找到它的开头和结尾!你掉下钢丝的方法就在那里!」德雷尔格格笑着说。
「这东西没有开端和结尾,」沃恩探过头来,「这是常识。」
「不不,有的有的!」德雷尔兴奋地说,安德列突然伸出手,俐落地把怪圈从中间撕开,它变成了一个长直的纸条,坦率地躺在桌子上。
安德列大笑道,「没错,破坏回圈!这就彻底解释了我所有的问题,不过布莱思医生,说来说去我还是得杀人,你知道监狱里很不方便——」
沃夫翻翻白眼,「我不想和疯子坐一桌,我们换个位子吧。」他的同伴立刻表示赞同。
「哗啦——!」出乱子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几人转过头去,接着便是警棍击在皮肉上的声响,听上去这次是长官在教训人。
被揍的家伙显然骨头很硬,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可囚犯被殴打在孤岛监狱很正常,艾瑞被打却并不经常——做为曾经的黑社会老大,他的长相并不怎么有气势,深棕色的头发和瞳孔,无论是削瘦的身体和俊秀的样貌都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青涩感,对比 起他的性格,完全打破了「相由心生」的人类俗语。唯一标志着他灵魂的只有那双眼睛,里头散发着血腥的气息,和一种如灰烬般晦暗的色彩。
即使在孤岛监狱这种社会驱逐者的聚集地,他的人生也算是比较倒楣的——一次十拿手稳的交易中,却被一个员警以「内部有叛徒,没人救他他会被杀死」的蠢理由骗他老婆说出了交易位址,结果八百多年的刑期砸到了他的脑袋上,而外头的两位自由男女则在两个星期前刚刚举行了婚礼,并得寸进尺地写信来希望得到他的原谅,不然将会终生不安。
艾瑞蜷起身体,并没有反抗那劈头盖脸的警棍,这是作为囚犯的常识。艾鲁特正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胸前,殴打让狱警脸上泛起红晕,棕发的男人始终一声不响,身体的每一寸都写着让人恼怒的傲慢与冷漠。
「听着,艾瑞,」艾鲁特冷冷地说,一只脚重重踏在他几乎有些单薄的胸膛上,「现在你要跟我去办公室,手铐、电击棒都在那里等着你。别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只是个被关进监狱的人渣,在员警面前你什么也不是!」
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话,但这种侮辱已经习以为常,反暴力的正义感在这里像冬天里的蝴蝶一样害羞胆怯。
艾鲁特一把揪住艾瑞的棕发,手中柔软的触感让他很兴奋,他蹲下身,凑进他的脸,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慄的轻柔声调说,「我不管你外头那位员警朋友怎么说,从现在起我会好好招待你,以惩罚你的目无纪律!」
对面那处于弱势地位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一片窒人的黑暗与冰冷,毫无情绪,毫无温度。艾鲁特厌恶地皱起眉,正要说什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