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凉雾
凉雾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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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恶梦般的往事每次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令他汗湿重衣,甚至还会不停地打冷颤,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一不小心想了个开头,就会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今夜,大概是夜风太温柔吧,这种良辰果然是要和知情识趣的玉人儿春宵帐暖才算合适,一个人独处,实在太容易感怀身世。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魏可孤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一阵疲倦,非常疲倦......他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那种江湖人特有的警戒令他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刚才还迷迷蒙蒙的睡意,刹那间便消退得一干二净。
夜风中有一阵极淡极微的香气。不是野外青草的清香,也不是薰衣用的幽香,更不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魏可孤仔细嗅了嗅,嗯,倒是有点儿象寺庙里那种供奉香火的檀香。
他睡觉的这个地方,是四面群山之中最高处,居高临下,底下一切风景尽收眼底。此刻一坐起来,视线直接落到对面山上,心中猛然咯噔一下。
适逢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漆黑夜色中,对面山腰的小径上竟飘荡着一长串白森森的鬼火。电光火石之间魏可孤猛然想起此时正是七月,心中顿时一阵发毛。
据说七月鬼门大开,阴间鬼魂都会涌至阳间来。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鬼王出巡百鬼侍驾......倘若一点鬼火便代表着一只鬼,那对面那一长串鬼火可不就是一支长长的队伍么。
正觉手心沁满冷汗,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乌云,月上中天,万山皆明。
魏可孤定睛再看,一怔一愣,忽尔失笑,啐了一口道:"妈的!"自己吓自己!
对面山径上哪是什么鬼火,分明是一群人提着灯笼在赶路!刚才光线幽暗,这群人又是一袭黑衣与夜色相融,乍一望去便直觉地产生了误会。魏可孤嘀咕道:"我说这鬼火怎么不是绿幽幽的呢。"
不过,就算对方是人,也还是透着一股奇诡之气。
军队夜行只会手持火把,而这群人却提着灯笼。一袭黑衣,诡异莫名,更象是江湖上某个神秘的宗派。细想起来,能和黑衣、诡异、神秘、宗教这些词扯上关系的,大概也就只有被当今蒙古皇帝亲封的那个天一教吧。
只是......天一教的人何以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呢?何况又是在这夜半时分。
魏可孤摸了摸下巴,屈起一膝,望着对面那支队伍沉吟不语。
此时那支队伍已经全数转过山弯,从魏可孤的位置上看过去刚好可以窥其全貌。只见队伍后方有一高高的座辇,圆顶方底,四面罩着白色轻纱,夜风吹拂,薄纱飘飘扬扬,望之有如仙驾。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天一教教主的座辇?
魏可孤心中一动,立时就想起关于天一教的传闻来。
说起来天一教属于道教,在当今这个蒙古人执政信奉喇嘛教为国教的朝代里它能发展壮大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更何况他们的教主还曾被皇帝恭恭敬敬地尊为国师。
据说,这位教主是个神秘到极点的人物,有通天彻地呼风唤雨之能。一场连续三年的大旱,田间颗粒无收,老百姓颠沛流离,易子而食。朝廷天也祭了、雨也求了、皇帝的罪己诏也下了,一百零八位喇嘛高僧齐坐诵经,诵了七七四十九天,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晴空万里。
眼看民间人心浮动,各地暴动层出不穷,就在这当口儿,教主--当然,那时他还不是教主--开坛作法。仪式一开始,便乌云密布,继而电闪雷鸣,须臾有瓢泼大雨而下。这场雨连下了三天,大大缓解了灾情。经此一事,休说皇帝将他尊为上宾,百姓也是交口称颂,称他为仙。及至成立天一教,立时便有无数信徒。
起先,还有朝中大臣担心让此教坐大会惑乱朝政令时局不稳,但一来皇帝宠信不以为然,二来天长日久,大臣们发现教主的志向似乎是真的不在朝堂之上。他虽说是顶着个国师的称号,但却极少入宫,多是深居简出潜心修道,于是大臣们也就渐渐放了心。
民间对这位教主的大能越传越神,几乎已到了撒豆成兵的地步,魏可孤听了通常都是哂然一笑。他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人没有太大好感,在他看来,那教主若真有这般慈悲,那早些时干什么去了?一定要等到大旱三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才出面求雨么?再者,说他深居简出潜心修道,鬼知道他躲在里面做什么,说不定也如那些喇嘛一样,表面上佛法高深,内地里掳掠妇女,美其名曰参悟欢喜禅。哼,出家人若坏起来,以宗教为名,行那男盗女娼的勾当,又比世俗之人可恶百倍。
此刻见到一向行踪隐密的天一教主忽然出现在这荒山之中,魏可孤不是不好奇的。这教主排场不小哪,虽然是在山中,但执事仍然一应俱全。最前方是十六对手把灯罩,接着又有十六对教徒手执长幡锦旗引路,再往后各种法器应有尽有,有执拂尘者,有捧香炉者,仪队十分庄严肃穆。
看这架式,竟象是要做法事。但普天之下谁有那个面子请得起天一教来做法事?更何况做法事的话,地点又怎么会选在这深山之中?
魏可孤心中狐疑,脑子里念头东转西转。他却不知此刻对面的队伍中也有人正望向这边--那是坐辇前一个青衣童儿,眉目姣好有若好女,见到对面山崖上有火光,回头低声向内禀道:"教主,对面崖上有人。"
那坐辇前打了一对明晃晃的明角灯,灯光掩映下隐约可见薄纱后一条修长人影以手支额,斜倚在一大堆软枕之中。虽说面目难辨,但星冠羽袍,姿态风流,不似修道之人,倒象是倚红偎翠的富贵公子。
那天一教主神情恍惚似有所思,听到童儿的禀告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抬头扫了对面一眼,道:"路人而已......不来碍事的话,休要理他。"
童儿知道他不欲多事,当下极乖巧地应了声‘是',又回过身去。
眼见那一干神秘的队伍渐渐又转过山头消失在夜色之中,换做旁人,难免抑止不住心中强烈的好奇心,忍不住就想要跟过去看看究竟。魏可孤心中也觉奇怪,但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了,他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活得久,好奇心就不能太大。这世间不知有多少麻烦都是因着一时好奇而衍生出来的,所以他目送着天一教的队伍消失,非但没有跳起来追过去,反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喃喃道:"这教主恁地精神好,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还出来巡游么......"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眼睛已经渐渐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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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魏可孤如果跟过去看一看的话,他就会看到他平生所见最诡异神秘、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一件奇事。
且说天一教教主的仪队一路行来,其地势越发荒凉险峻。只见山势渐渐向下,队伍已进入一处山谷,走着走着,前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前行的队伍一停,天一教主眼睛一睁,眸中精光大盛。稍顷便听外面童儿道:"教主,开路的人禀报,前面已无去路,应该是已到了地头。"
那教主闻言,手一挥,挥开轻纱,人已掠了出来。
童儿低呼一声,仰首看着他,眼中神色有三分尊敬,却更有七分爱慕。
他是教主的贴身侍童,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亲近,按理说朝夕相对,应该是早就习惯了,但其实不然,每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天一教主,他都控制不住地心跳如擂鼓--只见灯光下,那人五官极其俊美,明明是道家中人,但白玉般的肌肤上眉间一道颜色分明的朱痕,却又添了两分邪气。
那童儿心中暗忖道:"教主什么时候都是这般好看。我若能伺候他一辈子,真真是我的造化。"
天一教主却并不知此刻童儿心中的想法,他俊美五官微微扭曲,环视周围环境,嘴唇微微颤动,竟似心情十分激动。
此刻他们所在的地方位于谷底,四面群山包围,仿佛将这里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大坑。那童儿指着东方山头一块大石道:"听当地人说,那石头叫青龙石。"
青龙......
童儿转了个身,又指向后面山岩道:"青龙对白虎,是以这岩叫白虎岩。"
天一教主握紧双拳,默不作声。f
"左面山上有一天然石屏,千年风化,竟形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鸟图案,故此山名为飞凤山。飞凤山对面山头有一石龟,据传是远古时仙人镇在此地,当地人便一直称为玄武崖。"
那天一教主听了,嘿嘿嘿嘿冷笑起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有四神镇守,果然是一绝顶天然的安魂之地。......鬼谷老儿恁地会找地方,难怪我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他!"
冷笑数声,眼皮一抬,目光如电一般已盯住了那四神环绕的山谷尽头。
第 2 章

山谷尽头,有一大片密林。
因藏于深山之中,平日人迹不至,千百年来从未遭过砍伐,是以连绵十数里,长势极好。若是在白昼看来,这一大片林子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不免令人见之心喜。但此刻,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仿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那童儿跟着望过去,不由得机伶伶打一个冷噤--这林子有一股森森鬼气,若说里面藏着魑魅魍魉他也绝对不会觉得奇怪的。
长长吸了口气,有点心惊地望向自家主子。那俊美的男人,眺望着那片似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树林,眼中神情复杂。
--令他神情复杂的原因当然不会是单纯的一片林子,多半,是因为林里的人。那童儿想了想,出主意道:"教主,要放火烧林把他逼出来么?"
天一教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半晌方自缓缓摇头道:"逼......不出来的......"说这句话时,语气中竟隐隐有那么一点凄酸。
童儿心中纳罕,暗忖道:"奇哉怪也。这林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人,竟能令教主大失常态?"正寻思间,那教主已经深吸一口长气,发话道:"来呀......开路,入林!"
一声令下,数十个手执利刃的大汉鱼贯而出行至林前。只见夜色中寒光飞舞,刀落之处,树木应声而断。
这林子占地颇广,少说方圆也达十里,天一教主心知若要把这片林子砍光那也未免太费时费力,因此不求横向,只求径深。这些大汉,论其武功不见得有如何高深,但却胜在腰圆膀粗、孔武有力,再配以利刃,人人奋力开路,不多时便劈出一条可供二人并肩行走的小径来。
童儿道:"教主,这林子看来挺大的,要达到腹地恐怕还需费一点时间,不如您先进去歇歇--"
天一教主截口道:"我歇不住。"他眼中的神情忽然变得说不出的温柔和凄凉,声音也微微地发起抖来,"我就要见着他啦......这个时候,我又怎么能歇息呢......?"
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再不晓事的人也可以看出那林中人与天一教主曾经大有牵连,以至令他至今念念不忘。那童儿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与林中人还未谋面,但心中已经生出微妙敌意。
他低下头暗暗琢磨,眼珠微微一转,试探道:"......适才教主提到的鬼谷老儿,莫非就是千年之前的奇人鬼谷子么?听闻他座下有四大弟子:庞涓孙膑、苏秦张仪,俱是战国时鼎鼎大名的人物,或用兵如神,或舌灿莲花......不知这林中人,与鬼谷子又有何关连?"
天一教主冷笑起来,神情不屑地道:"庞涓孙膑、苏秦张仪,这四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恰好在史上做出了一点事而已。于是便青史留名,光辉万代,世人都只道他们便是鬼谷的得意弟子了......哼,世人哪知,鬼谷老儿对他们只不过是一般疼爱,而他心目中真正爱如珍宝的,其实......另有其人。"说到最后四字时,声音渐渐低下去,神情飘渺。眼前夜色散去,仿佛又见到昔日那丰神如玉的少年,草色烟光里冲着自己灿然一笑,明媚如三月春光。
当时那少年犹不识得愁滋味,及至后来百转千回历经世事,在那个风雨交加的雷雨夜,他用那锋利的利刃凶狠地一刀捅进他心口时,少年脸上那迷惘的神情,象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缓缓地低头看着胸前那几乎没柄的利器,又缓缓抬头看着他,及至那冰冷而刺痛的感觉弥漫全身,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应承说会保护他的人刹那间就变成了索命的阎罗。
他迷惘、茫然、不信、震惊、心痛、哀怨、不甘、不解,嘴唇颤抖,眼睛盯着自己不放,所有情绪最后都化成眼中深切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背叛?
为什么要杀他?
被自己全心信赖的爱人那样子背弃,他临死之前一定是痛彻心扉吧......
"殷儿......你会怪我么......"
"烟儿不怪。"
天一教主微微一震,侧头看了看旁边那误以为是在同自己说话而连忙答应的童儿。
淡淡月光下,那叫烟儿的童儿五官轮廓与昔日那少年倒也有两分相似之处--这也是当初会收他当自己侍童的原因。只是米粒之光到底难敌明珠光华,两者的关系也正如樱花与梅花,虽然论其外表都是一般的粉光致致,但前者到底输了三分气节,七分骨气。
"若真是不怪,那就好了......"天一教主叹息一声,人已轻飘飘地掠下坐辇,往那林中行去。
烟儿怔了一怔,连忙也跟着跳了下去随在他身后。
林中树木茂盛,枝叶覆盖遮荫蔽日,此刻天上虽悬着一轮明月,但月光却透不进来。先前开路的人已洒了药粉,用以驱逐蛇虫鼠蚁,又有侍者在前手持巨大火把驱散林中长年积聚的阴腐之气。
天一教主一身白衣如雪,此刻衣摆鞋底都沾了泥泞,但他浑不在意,径直往内。烟儿紧随其后,只觉林中阴气森森,每一棵树木仿佛都长着眼睛,在窥视他们的动静。而火光之外的黑暗之处,更象是藏着无数不怀好意的幽灵,随时都会扑出来吞噬他们。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在这种环境更觉得害怕,若不是不敢冒犯心中敬如神明的教主,只怕就会忍不住牵着他的手才敢往里走。
只听前方咔嚓咔嚓伐木之声不断,那些大汉们犹在奋力开路。天一教主自怀中摸出个精致的阴阳罗盘,往各个方向探了探,忽然叫道:"这边!往这边!"
烟儿探头看了一看,只见那罗盘指着前方不住跳动。他跟随天一教主已久,知道这阴阳罗盘其外观形状与普通司南的罗盘无异,但其作用却大不相同,它对于阴物的感应极其灵敏,所以通常用它来追查鬼魂的所在。此刻见到教主用此物探路,心中不禁微微一惊,忖道:"教主要寻的林中人......难道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怪道教主方才说放火逼不出来,无形之物,又怎么会怕火呢。"又寻思道:"这鬼,不知是个什么鬼?若是个厉鬼,别把我撕了才好。"心中顿时惴惴,忍不住就往天一教主身边靠了靠。
又砍伐了大半个时辰,随着往内推进,那罗盘跳动得越发激烈。天一教主的心也跳得一下快似一下,不住地道:"快了,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那些大汉们砍伐了半日,原本手臂酸得不行,但此刻听到教主说‘就在前面',顿时精神抖擞,越发卖力,渐渐便已进入林中腹地。
忽听最前方有人啊地一声惊呼,似是看到了什么奇异景向,那天一教主哪里还按捺得住,手中罗盘一扔,拨开前面的人便飞身掠上前去。

这林子四周参天古木重重叠叠,中间却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旷之地。空地中心,有一存在了多年的长形水池,池壁上已长满厚厚的青苔。
一看到那池子,天一教主的眼睛就直了。
空地之上,寸草不生,皆因此处阴气太盛之故。只有那喜阴喜湿的青苔,千百年来,长了一层又一层,掩住了池壁上四神的图案。
那池子里盛满了千年来的雨水露珠,早已满得溢出来,是以池子周围都是稀泥。天一教主一向爱洁,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呆了半日,如梦游一般缓缓摸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池壁。
池壁冰冷,不及记忆中那人肌肤温润如玉。
那池子并未有多高,但水色深绿中泛着浓黑,水面飘浮着枯叶和苔藓,非但一眼望不到底,更有一股腥臭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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