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见过闪电,就可以明白这是怎样迅急的出手!
那大汉立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邹行书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而,她的手并没有停下,反而渐渐收拢。
随即,一边的易恩和邹行书清楚地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咯咯"声,不是脱臼,是骨头被生生捏成几百片的声响!
这是何等惊人的握力!
整个楼中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都已漏跳了好几下。
那女子终于放手。自始至终,她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收回手,继续吃饭。
没有人再敢发出任何声响,甚至所有人几乎都已一动不动。
好半晌,三人吃的差不多,那青衣男子喝了几口茶,道:"差不多了,走吧。"
两侧的黑衣男子和那黄衣姑娘齐齐起身,三人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过,离开了七星楼。
一直等到他们出得门去,走远,众人才回过神来,调戏唱曲儿姑娘的那几人也早已惶然,纷纷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察看那大汉的伤势,此时他却已完全说不出一句话了。
邹行书道:"我看各位不要轻易动他的好,现下他的下颌骨应当已碎得不成样子了,还是及早就医为妙。"
几人大骇,见了方才的架势,谁还会质疑邹行书的话?立时背上那大汉出了七星楼。
邹行书与易恩坐回原位。"方才那几人......"易恩心下实也惊骇,不禁开口询问。
邹行书呼了口气,道:"江湖中果真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物都有。"他抬头看易恩,"你信不信,我这种所谓武艺,在他们眼中,大概根本是小孩玩过家家。"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看也没有这么严重。"易恩道。
邹行书摇头,"你若习过武便会明白,方才那三人绝不一般。那位姑娘根本连兵器都还未露,若她想杀人,根本是一抬手的工夫。未出手的那两个恐怕更可怕。行走江湖是刀口舔血的活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们习的是快准狠的功夫,本就是以夺人性命为目的。不论是武功还是经验,我们这样的习武者根本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易恩道:"你同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的武艺是为保护圣上,他们只是为杀人,怎能相提并论?"
邹行书笑道:"自小我除了武艺便处处输我那两个哥哥一大截,自小也只有你会安慰我,现下还是如此。"
他举杯道:"来,再干一杯。"
两人重又开始你一杯我一盏,霎时已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人生得意须尽欢,纵使不得意,也要尽欢,谁叫人生是如此短暂。
自歌自舞自开怀,莫叫青春不再。
纵使无人助兴,径自也要欢乐。
确是如此。
第十四章
天色有些阴暗,隐隐有些要下雨的兆头,易辰霜瞥了一眼书房一角的盆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疯狂地抽高却从不开花的东西是什么。
这样下去,那个花盆不久以后便显得太小了。
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他向来不是情绪容易起伏的人。
天气的关系么?
他又不是女人,会被这种东西所左右。
女人总是比较敏感。
他想起了梅香,忆浓,凤三娘。
艳丽的梅香,清冷的忆浓,温秀的凤三娘,他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得到不同的安慰。
女人对他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床伴而已么?
他不能将她们看成简单的妓女,他同她们在一起时除了身体也能感受到心的交流,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或许也挺喜欢她们--肯花那么多银子供着她们,自然不会毫无理由。
然而这种喜欢显然还不能使他付出除了银子以外的更多的东西。
从过去到现在,他一共有过多少女人呢?
比起普通富人家的公子哥儿,应该要少的多吧,甚至也许比不上一个住在京城闹市的地痞。
从前他从没想过这些,今天一想起来却更添烦燥。
那日在书房中的情形忽然又浮现在他脑中。
七夜。
那个人当时究竟在想什么。觉得他不正常?怀疑他有问题?怀疑他对床事已经失去兴趣?
喜欢女人的男人,不论看起来有多么清心寡欲,多么满不在乎,在女人这一点上,却是绝不肯认输的,即便不举也是一样。
易辰霜当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问题。
这才是使他烦躁的原因。
一个人若是想向别人显示自己在某方面毫无问题或者很优秀,而又找不到恰当的途径,难免会比较烦燥,容易冲动。
如果七夜是女人,他相信他早就已经在他的床上。
没有什么比亲身说明更有说服力的。
可是他不是。
这使易辰霜的烦躁如同这天空中的阴云,虽然没有下雨却总是无法驱散。
他手中的书一直停留在同一页。
恰在此时,门响了,他沉沉的唤了声"进来",进门的却恰是七夜。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瞥了他一眼。
他着了一袭淡蓝衫子,发带是深青色的,手上端着一个乌木托盘,盘上是一个青花盅。
他做什么?
他向他走来,神情温和平静,眼中似乎有些微的笑意。易辰霜发现只要他没有不快,似乎很容易便会笑,他笑的时候眼角弯弯的,嘴角也弯弯的。
唯一一次惹他不快是因为他弟弟的事,他气得跟他动手。
这么说起来,每次提到那位弟弟他不是沉默便是岔开话头。
从前的事也是。
此时七夜已经走到他书案边,将托盘放下,道:"方才在外面遇到阿二,端了膳房煮的点心,我正要来书房,便顺手替他端来了。"阿二是易辰霜院里的哑巴仆侍。
七夜做起这些事总是显得理所当然。
见易辰霜毫无反应,他伸手将盅盖掀去,将勺子放进去,递到他眼前,道:"趁热吃。"
他完全不像一般的仆侍,对主子毕恭毕敬,不敢做任何逾矩的举动,不敢说任何本分以外的话。他的举动令人觉得关怀他人似乎是他的天性,不论对象是谁。
盅内是蜜渍梨羹。
现下是四月,北方莫说梨,连梨花也未开,江南略暖些,也只出了花苞,这梨是自西域东陀耶国快马运来的,是当地名产,混着旧年的蜜渍玫瑰,盅盖一掀,香气立时四溢。
易辰霜却对这些婆婆妈妈的点心毫无兴趣,他注意到的是拿着盅的手。
骨节分明,肤色白皙却并不细腻的手。
男人的手。
他的指甲修剪齐整,没有污垢,说明他不是个邋遢的人,指甲有光泽,说明他很健康,指节比一般男人更粗大些,说明他是个习武者,虎口处有茧子,是经常握剑的痕迹,手背和手指上有疤痕,是由于练剑和干粗活。
一个人的手总是能透露很多东西。
易辰霜伸手拿过青花盅--他是用左手拿的,右手顺势握住了七夜还未收回的手。
七夜有些惊讶。
易辰霜将那只手翻过来。
手掌宽平,掌中有厚茧,这几乎是所有习武者的共通之处。
他用手指轻抚他的掌。
易辰霜的举动令七夜觉得疑惑,他的手心有些痒,他想抽回手,然而他刚一动易辰霜的手劲也随之加大,他低头看易辰霜,后者却完全没有看他--似乎他的全副注意都被他的手吸引了。
手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么?七夜无奈,论手力,他当然也不是易辰霜的对手,他不再挣扎,任由易辰霜将他的手翻来覆去。
易辰霜又伸手将他的另一只手拉过来。
两只手放在一起,才是一个人完整的一双手。
完整的一双手,似乎更能令人看清主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易沉霜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个人一下子在他脑中清晰具体起来,而不再面目模糊。
他仰头,那人的脸就在眼前。
他发色浓黑,眉既不像男子般粗豪,也不似女子般细巧,眼睛大小适中,眼珠既黑又亮,挺鼻,薄唇,肤色细白。男子的美也分好几种--眉目疏朗英气逼人的,五官分明气质沉稳的,清秀儒雅温润如玉,或是精致妖冶倾国倾城,如果说易辰霜是如松柏般挺拔俊秀,独立冷淡,那么眼前这人便是杨柳,秀美的,温和的,容易亲近的。
这样的长相却似乎对男人女人都有着异样的吸引力。
易辰霜看着他,那人的眼中写满疑惑,外面的天色有些阴沉,连带书房内也不太明亮,这样的天气总是令人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坐。"
做?做什么?七夜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易辰霜看到他毫无反应地僵硬着身子,皱了皱眉,道:"为什么不坐?"
眼前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易辰霜有些不耐烦,"你这样站着,我与你说话很吃力。"
七夜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是叫他坐下?可是--
他环顾四周,整个书房唯一一柄椅子就在易辰霜身下。那么他该坐到哪里去呢?难道他的意思是叫他坐在书案上?这当然绝不可能。还是一边的矮榻?他实在无法捉摸他的心思。
易辰霜将身下的椅子挪了一下,侧转身子对着七夜,确切的说是他的双腿对着七夜--难道他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为什么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易辰霜不禁自己也有些疑惑。
他伸手将眼前这人一把拽到自己腿上,伸手揽住了他。
总的来说,七夜的身形比他要小些,这样的接触并不令他厌恶,反而使他有些做坏事的兴奋感。
这一天的气氛的确很奇怪,若是在从前,这对他而言简直难以想象。
他轻抚他的手臂,将那青花盅拿到眼前,轻声道,"我不想吃,你替我吃了吧。"
易辰霜怀中的七夜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是有些吃惊,却并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
"你也不喜欢么?你喜欢什么?"易辰霜用手指触了触他的脸。
七夜没有作声。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易辰霜之前奇怪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的心不由一沉。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但他明白这样的时候挣扎只会将事情变得更糟。
对于这样的时刻,对于男人的触碰,他实在可以说已经很熟悉。
身体的触感一下子将回忆拉到眼前。
只是对象变了,事实却没有任何改变。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与其他男人不同,为什么到哪里都能招惹男人?尤其易辰霜在此之前从没有与男人在一起过。
这样的认知使他顿时充满了无力感。
这边的易辰霜却还沉浸在隐隐的兴奋中。他将他拉到怀里,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头也靠在一起,他伸手去触摸他的下巴。
下巴上有须根。
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子,他也同他一样每天都要剃胡子。那么他也有过女人么?什么样的女人?
他为什么不反抗?他明知道这样很暧昧为什么不反抗?任何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不会这么平静罢?是他懦弱胆小,还是因为知道打不过他,反抗了也没用?然而那次因为弟弟的事跟他动手,那时他应该也很清楚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却并没有退缩。
难道说他本来就喜欢男人?
即便喜欢男人,也不会任自己不喜欢的对象上下其手罢?
那么--他喜欢男人,而且他喜欢他?
易辰霜心里突然一跳。g
若是没有这种想法,他大约还能若无其事地做些别的事,可是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他反而不知要怎么继续。
两人陷入沉默。
恰在此时,门不失时机地响了。
"城主。"门外的人恭声道。
"什么事?"易辰霜沉声道。他忽然有些感谢这门声。
"点苍音尘道长已到。"
音尘道长?
第十五章
易辰霜看了一眼刻漏,道:"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门外人应道:"道长说他实在有些等不及,便提前赶来了。"
易辰霜道:"先去招呼着,我马上就去。"
他放开了怀里的人,那人此时却显得有些木然,依旧坐在他腿上,没有起身,易辰霜将他抱到书案上,抚了抚他的脸,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像是一只听话的小动物,他本想叫他呆在这里等他回来,转念一想却又道:"一起去吧。"
七夜抬头看他,"去哪儿?"
"前殿。"
他没有再问什么,易辰霜把他抱下桌。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有趣,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小孩都喜欢布偶,而活的人偶岂非更有意思?
前殿的黑檀如意椅上,音尘道长却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看来五十来岁,五官周正,略有些皱纹,面色光洁,头发束成一个髻,发中星星点点有几丝白发,一袭墨黑道袍,一柄雪白拂尘。他的眼睛不论何时都望着前上方,目光炯炯,不时捋一捋下颌上的长须,令人觉得既精神又傲慢。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在武林中的排名便已进前五十。
傲慢的人总是有傲慢的理由。
然而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将他的傲慢完全摧毁的人。这个人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武功却远远在他之上。一个已经成名许久的人大败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这种滋味想来也很难堪。他全力打探那人的消息,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后每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他都要约那人一战,直到那人离世。
前后五战,一胜一平三负,原本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赢,然而那个人却死得实在太早。
他的遗憾和愤怒无法消解。当他知道那人尚有一子遗世时,他决定由那位儿子来代替他父亲继续每年四月的比试。
那位儿子自然就是易辰霜。
他微眯着眼,似乎在闭目养神,然而易辰霜和七夜一靠近前殿--甚至距离前殿的门还有几十来丈时,他的眼便睁开了。
经过这十几年的磨练,他的排名至少又向前了一二十名。
易辰霜二十六岁,自十六岁双亲去世接管踏雪城已有十年,他与音尘道长也已比试了十次。
易辰霜三胜一平六负。
姜总还是老的辣。
若是要赢,这老头应该早已赢够本,然而似乎他对这样的比试乐此不疲。
别人不明白,易辰霜却不是傻子。
近几年的比试他用的几乎都已是别派的功夫,踏雪城的家学只使出了两三分,再夹杂些旁门左道,让那老头云里雾里。
事实上即便他愿意,要使出全副看家本领也是不可能的,因他自己也并没有练得十分纯熟。
练武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便天赋再高,也需要相当时间的磨练。
他的父亲也是直到三十五六岁才将全副家当练得有些像样。
两人自后院进得前殿,见到音尘道长已在殿中等候,易辰霜恭声一揖,道:"道长久候。"
不论怎样,点苍是名门正宗,音尘道长在武林中的威望实也不低,算起来也是前辈,踏雪城人前的礼数总是很周到。
音尘道长也不再将目光停留在前上方,而是侧头看了易辰霜一眼,道:"是贫道来的早了些。"
此时他身上原本的傲慢之气忽然有所收敛,言语也并不那么铿锵有力,原本紧绷的神情也松散下来,似乎有些倦意。
这样看起来,他好像只是个普通的老人。
在易辰霜面前,他没有必要摆出傲慢的样子,那副面貌只是摆给他看不上眼的人看的。
即是说,他承认易辰霜有资格做他的对手。何况对手做久了,也正如同夫妻做久了,没必要再拿腔捏调,扭捏作态。
因此他直奔主题,道:"可以开始了么,易城主?"
易辰霜道:"自然可以。"他伸手作"请"状,依旧恭恭敬敬道:"道长请。"
自然是请去前殿外那方巨大的演武场。
殿外,已有仆侍和护卫守候。七夜回头看了一眼,易恩也在其中,他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过去。
七夜走到他旁边,易恩道:"呆在这里看比较安全。"他指了指一边地上的白线,"超过这条线的话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他淡淡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