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我追上了你。"
"哦？"
"追上你的是王法。没有人可以逃脱王法。"他冷冷道；"你犯了罪，就一定要接受国法的制裁。"
丁灵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忽然苦笑道："看来我真的不应该惹上你，可惜，我又不能不惹上你。我真应该改名叫倒霉蛋了。"
"你若是问心无愧，根本就不必怕有人追捕你。"
"你认为我有愧？"丁灵冷笑。
张峥冷笑。
丁灵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干而尽，才道："你们捕快总认为天下的强盗都不是好东西。但是，强盗至少不会替那些心肝肠肺全黑了的狗官去追赃物。我当了十几年的强盗，但是我所做的事绝对没有一件让我觉得羞愧的。"
张峥道："难道你还觉得去偷去抢是件很有脸的事？"
这一句话，丁灵无言以对。
张峥伸手去到腰间。他的腰上有他如枯枝一样的长剑，还有一副黑铁的手镣。
"等等。"丁灵忽然压低声音道，神色已收敛，脸上没有笑容。
"你又想拒捕？"
"我可以跟你回衙门，但是你得替我隐瞒。"
"隐瞒？"
"我不能在这里被你带上铁镣。"
正说着，老豹子就从屋里出来了。"丁灵，你死到哪去了？"
丁灵立即跳起来，脸上马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道："我在这里。"
老豹子一个无影脚就踢过来。"小王八蛋！叫你干活你就偷懒。你白吃了我十几年，在外面也越混越懒了。"
丁灵闪开他的无影脚，笑道："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你除了数钱跟踢人以外，还不是比我更懒？"
"你小子找踢！"
张峥在一边看着他们。他已看出这家酒店的老板和丁灵之间有某种奇特的联系。
他甚至怀疑丁灵是不是这老豹子的儿子。不过，他们的年龄脸又差得有点大，而且脸长得也太不相像了。
"这位是我朋友。"丁灵向老豹子介绍张峥。
"朋友？"老豹子一双老花眼盯着张峥上下打量了一翻，回头对着丁灵就是一耳掴子。
"你小子也交得到这种正正经经的朋友？你哪个时候才学得到你这位朋友的一半德行。我的脸都叫你小混蛋丢光了。"
丁灵还是笑嘻嘻地。"我不正要去学吗？马上就要跟他走。"
"马上？"老豹子怔住。"这么快？"
丁灵道："要学就要赶紧。你不是一直催我吗？"
老豹子还想说话，丁灵已经拉着张峥的手，往外走了。"老爷子，回头见啦。"
"哎，你......"老豹子追出店外，望着他们的背影走远，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来。
这时候，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像老花眼了。他的眼睛里好象深埋了很多秘密，还有忧虑。
等他走回店里时，又变回原样，叫起来："怪不多这混小子走得这么快，原来又偷了我一坛丰谷大曲！"
枫叶还未红尽，山林中长满了黄色的野菊花。
踩着菊花走过，鞋底上也仿佛染上了菊花的香气。
"他是你什么人？"走在青黄交染的枫林中，张峥忽然问他。
"你猜猜。"
张峥没有猜。他并不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丁灵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没意思。你老婆怎么受得了你？"
张峥居然如实回答："我没有老婆。"
丁灵一怔，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张峥皱眉道："你笑什么？"
"没，没有。"丁灵忍住笑，伸手从枫枝上摘下一片深黄的叶子，平静地向前走了一段，才缓缓道："他是我师父，也是我的老子。"
"你真的是他儿子？"b
"假的。"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是一股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恨也流露出来，无法消除，无法掩饰。
"他虽然从来不承认我们兄妹是他的徒弟，但是事实上他的确是我们的师父。"
"他为什么不认你们是他的徒弟？"
"因为他害羞。"丁灵抬眼，抿然一笑。
"害羞？"
"嗯。"丁灵笑道，"你别看他年纪一大把了，其实比个小姑娘还害羞。他害怕把感情说出来，所以你一跟他谈感情，他就要掩饰。"
"所以他就总是踢你打你，想要你当成一个心黑的铁公鸡？"张峥看着他。
"他不想要我们感激他，只想要我们把他当成一个无情的人。"丁灵忽然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感怀。"他就是这样一个傻瓜。对我们好，却不想要我们发觉。"
张峥冷冰冰的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温暖，忽然问道："他知不知道你是干强盗的？"
"我哪敢让他知道？他从来不让我碰黑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做强盗？"
丁灵瞪起眼，冷冷道："我还没生下来，我老爹就被杀了。我娘又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药罐子。我七岁的时候她也病死了。你以为我们兄妹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张峥道："所以你就加入了恶魔岭？"
丁灵道："恶魔岭也和其他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也许比很多地方还要乱，还要不公平。"
"但是--"张峥有话要说，但是丁灵打断他，道："但是没关系。不管什么时候我到这里来，他就算对别人再小气，对我也从来没有小气过。是他给我吃的，养活了我。我被人欺负了，也是他教武功给我。"
"所以他不但是你的师父，也是你的父亲。"
丁灵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此时眼中的热泪。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说了一句话："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孤儿，经不起有人多我们好。如果有个人对我们太好，我们就......"
张峥接了他的话，道："你们就肯为他去死？"
丁灵没有回答他，只是迈开步，大步向前走。
"快走吧。不然天黑之前，就到不了衙门了。"

(二).
他们并没有到得了衙门.
据说人霉运要来的时候,用什么也是挡不住的。
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就上了一条大路,烈日就在头顶上照顾他们.
丁灵就是想不通了,都八月分了,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炎热的天气?
两个人走得汗湿衣衫.一看见路边停靠的马车,丁灵就想赶过去雇一辆.
"你干什么?"张峥拉住他."你想雇马车?"
丁灵笑道:"你要我跟你回衙门,我都答应了.你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张峥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要雇马车,我希望你把我带上.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在马车下跟着走."
丁灵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花钱."
丁灵怔住.
一个像张峥这样的男人,是不应该把钱看得这么重的.他们这种在刀口上过生活的人,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所以他们一有钱,通常都会及时行乐,花得毫不在意.
丁灵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我不是那铁公鸡的儿子,你才是他的儿子."
"这话怎么讲?"
"你身上明明还有三两多碎银子,却比那只铁公鸡还抠门.你不是他儿子,谁是他儿子?"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钱?"张峥看着他.
"我当然知道."丁灵又露出那种讨人喜欢的微笑,"我七岁就是扒手中的老大了."
正说着,前面就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驶过来.
白色的大旗在烈日下发着光.旗上书的四个大字也在发着光----扬威镖局的镖旗总是做得气派十足.
当先的一个年轻镖头,高头大马,衣饰华贵,趾高气扬.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连眼角都没有看过他们.
路旁做生意的马车们纷纷给他们让道.
二十口铁皮箱子从他们面前一一驶过,灰土飞扬,扬了他们一身.
丁灵不禁道:"哪家的镖头,这么嚣张?"
张峥道:"是扬威镖局杨老镖头新招的上门女婿,是个公子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押镖."
丁灵叹了口气,道:"这么张扬的镖队.强盗不抢他们,还能抢谁?"
镖队已经走远,丁灵他们却还没有雇到车.
那个车夫一定要三两三钱银子,少一分都不行.丁灵一向不在乎价钱,可是他现在身上只有二两银子.
两个人在那儿讨价还价,张峥就立在一边看着,好象这件事跟他完全没有干系.
丁灵回头瞪着他."你也说句话呀."
"我没什么话说."
"那就把你的银子拿一两三钱给我."
张峥居然问:"你什么时候还?"
丁灵瞪着他,好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还是说了三个字:"下辈子!"
马车终于雇到了.
付了钱,两个人还没上车,又忽然听见从镖队行去的方向传来一声急促的惨呼,隐隐还有马匹的惊嘶声.
丁灵眨眨眼,喃喃自语道:"不会真的有人劫镖吧?"
张峥没有说话.他的人已经箭一般向那方冲过去了.
丁灵也跟了去.
张峥冲出去的时候,丁灵还扶着马车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等他冲到的时候,却发先丁灵比他早一步到了,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一群人杀得天翻地覆.
那位杨总镖头的上门姑爷这会儿已经光荣了,胸口上插着半截断刀.
箱子有几口翻倒在地上,白花花的银子滚了一地.银子中间还混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一群穿得流氓一样,头上包着布巾的土匪,正跟穿镖师服的人打得起劲,呼喊声,兵器声震响山林.
"你为什么不过去帮忙?"张峥沉着脸,问丁灵.
"过去?"丁灵冷冷道,"我也是强盗,你要我过去帮哪边?"
张峥没有再说话.他已经冲过去了.
这群土匪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人数倒实在不少.张峥一冲过去就被十几个人围在了中间.
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几十只手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峥的腰间有刀,一柄夜色般浓黑,枯枝般细长的刀,很奇特的刀.
通常独门的兵器也都有种独门的武功,才能使它的威力发挥到极至.而独门的武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如果他用刀,这些三流四流的土匪角色,就算来个百八十的,他也招呼得过来.
但是他没有拔刀.
刀剑无眼，青锋无情.刀一出鞘,难免杀人.
就算是土匪,是强盗,张峥也不肯轻易杀人.
他是执法者,却不是行刑者.他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
真正珍惜生命的人,不仅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同样珍惜别人的生命.
他宁肯和这群人用拳头拼,打倒多少是多少.至于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打倒,他却好象一点也不在乎.
混战中,谁也无暇去顾及其他.
直等到土匪全部败退之后,张峥才感觉自己身上有几个地方发疼,是受了刀伤.不过伤得并不重,他也省得去管.
在他看来,只要死不了,男人流血流汗都是家常便饭.
好几次他带着伤去英绿华那里,英绿华担心地为他哭,他却依然如固,始终不改他的硬骨头.
押镖的人死伤了一大半,还剩下的镖师门过来向张峥楫手道谢.
张峥先向他们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道:"现在你们镖头已死,这趟镖你们还是先押回镖局,叫给你们总镖头处理吧."
他说完的时候，就看见丁灵打开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就是银堆中的那个盒子.
看见盒子里的东西时,丁灵的脸色改变了,张峥变得更快.
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颗大如龙眼,白如美玉的珠子.
珠子没有发光,这当然是夜明珠.而且是颗千里挑一的珍品.
"你认得这颗珠宝?"张峥注意到丁灵的脸色,试探性地问他.
"嗯."
"这是什么珠子,能不能告诉我?"
"这是避毒珠..这一颗珠子就值万两黄金."
"是王府失窃的十八宝之一?"
"不错."
张峥没有马上再问.他一向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谔的的表情.
他当然绝想不到失窃了五日的王府至宝,竟又会忽然在他的面前出现!很多人都想不到,事实上想得到的人不会超过四个.
"避毒珠为什么会出现在镖队的镖银箱里?"
"这话你不该问我."丁灵淡淡道.
"那我该问谁?"
"问你旁边的镖师."
镖师们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趟镖是卫世贤卫太爷托的,二十万两银子.至于银车里多出来的宝物,他们完全是一问三不知.
丁灵道:"保镖接镖时都会当面点清货,写下字据凭证.杨总镖头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了,不可能会不清楚自己接手的货.而且......"
张峥接了他的话,道:"而且二十万两银子的镖,对扬威这样的大镖行来说也不是小买卖.杨总镖头就算不亲自押镖,也应该会派个得力的镖头来."
丁灵道:"所以你迟早应该去拜会一下这位镖行里的泰山北斗."
张峥忽然奔过去,打开其余十几口银箱,翻找起来.
二十口银箱,十六件王府失宝.
除了一尊海底珊瑚树和徐夫人匕首以外,其它十六宝竟然悉数都在这里!
这一趟镖真是物超所值,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贵重的一趟.其价值几乎无人可估量.
扬威的镖师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在一边看着.
张峥向他们抱了抱拳,道:"各位,你们这趟镖出了点问题,关系到一件惊天大案.麻烦各位先跟我回一趟衙门."
丁灵好象忽然对死人产生了兴趣.地上的死人不少,他现在就蹲在其中一个死人的面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
再漂亮的人,死了以后脸也会变形。不过他的样子却好象看得很有意思.
"很好看?"张峥回过头,看着他,忍不住要问.
丁灵一笑,道:"不错.你也来看看,不会让你后悔."
张峥真的在他旁边蹲下来看.
这个死人一点也不好看,死得也不好看.穿得也不好看,而且还是个秃头.
张峥细看着,忽然动手拉开他的衣服,却发现他里面穿的是件上等丝绸的褂子.
他外面的衣服很破旧,里面却穿得这么好.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是临时混进来的假镖师?
张峥问那些镖师:"这个人是你们镖局的人吗?"
"他是今天新来的,脾气大得很.我们都不认识他."有一个说.
"也可惜他第一次保镖,就送了命."另一个叹气道.
张峥的眼睛里似有光芒闪动,忽然道:"也许他保的不是镖车,而是镖车里的十六宝."
"什么人会这么大费周张,来保这十六宝?"丁灵道.
"只有一个人."张峥冷冷道.
"哦?是谁?"
张峥转过身,直面对他,道:"你的老大,恶魔岭的首领.他想利用镖局把货运出去,但是这批货实在太贵重,他当然会派人沿路保护,而且派的绝不只一个人."
"你认为是这样?"丁灵冷笑.
"你参于其中,你应该知道是不是."张峥的目光变得像是两根冰锥.
丁灵却笑了,笑得温和可亲,说:"我只知道这个人不是恶魔岭的人."
他笑得如此和气,就算张峥真的是把锥子,也不能刺出手了.
"你知道他是谁的人?"
丁灵点点头."他是你们蜀中的第一大好人卫太爷的看门狗."
"卫太爷?卫世贤?"
"所以,你真这么想查下去,除了要去拜会那位杨总镖头,还要去造访这位大太爷."
他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总算是追回来十八宝中的十六件,我实在应该恭喜你一下.希望你还能活得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