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于飞 75
隆隆的雷声从远处响起,前方墨云翻滚,漆黑的苍穹如一个巨大的墨斗倒扣在头顶,空气中也弥
漫着淡淡的腥气,紫色的闪电不时从天地交接的地方闪耀着撕裂开云幕,好像夜叉的利爪,在人间伸缩
不定。想来不久就会有一场豪雨降下。
我骑在马上不断前行,此时回过头望去,只能瞧见身后扬起的滚滚黄尘,那墨瓦白墙的维岳古城
惟有在记忆中慢慢勾画。我暗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忽然想起那句“夜阑忽还乡,纵使相逢
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耳畔就听见有人嗤的一笑,故意压低声音说:“呦,看看,看看,这才离开不到一天,就有人想
家了。还不如我呢?!”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是婀娜在讥讽我,为了报复我极力主张她留在维岳的缘故,恐怕这一路她
都会对我冷嘲热讽不休。
那日我和苏放定下要保天朝而战北晋的方向后。苏放忙着赶回去安排筹划,制定军国大计,而则
我带着凤毛直奔聚芳楼去接婀娜。人虽然接了出来,可是怎么安置却成了难题,这种时候带着她出城太
过招摇,反而容易留下让人注意的线索。而城中又有谁能保得下她,如不妥当安排,将来不但会被捉回
去对质,还少不得要连累收容她的人家。想来想去,只好把婀娜悄悄转移到云霄那里最为妥当。
不想过了月半,一切筹备停当,大军将要开拔的时候,她却非要吵闹着跟着军队一起走。我立刻
反对,军营大事非同儿戏,怎么能带着一个纤弱女流前行。婀娜冷笑着问我:“好啊,你想留下我?你
倒是留下我试试看。你敢前脚走了,我后脚就去投案。正好现在这国字一号的案子打不清楚呢,我们倒
要好好说个明白,省得让人得了便宜反卖乖,平白的捡了一个‘监军校尉’去做,连声谢谢都不说。”
我头痛,早听说女人不讲理时就会变野蛮,可想不到还有能这么胡搅蛮缠的,真怕了这位姑奶奶
,只好强辩:“军营里都是男人,一路同吃同住,加上你可怎么交代呢?总不能对全体官兵说‘将军去
打仗,还要带上夫人同行’。”
婀娜倔强的一甩脑袋,“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就跟你同吃同住好了。”说完摔帘子走了出去,留
下我一个人对着诺大的房间生气。
过了片刻,有一个小兵拎着一桶水进来,开始挽着袖子到处擦洗。此刻我正在为婀娜头痛,也不
去理会他,他就在那里一边抹拭一边收拾,等转到我身后的时候,却猛的从后面抱住我,用力在我后颈
亲了一下。
我吓得立刻跳了起来,就听见“他”在哈哈大笑,无比畅快。我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个面貌平庸的
“小兵”:“婀娜?”
她得意的笑:“怎么样?没认出我来,没认出我来!老实告诉你,我的易容术可是冠绝天下!这
回你总该带着我一起去吧。”
我把头依旧摇得波浪鼓一般,“不行不行。这次行军,我虽然是监军。可三军主帅还是云霄,他
不会同意你去的!!”万般无奈,我只好拉出云霄做挡箭牌。
不想婀娜一撇嘴,“哼,云霄早就答应我了,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化装后作为‘监军大人’的
随从一起同去,你答不答应?”说完猛的一下跳到我身上,像个猢狲一样挂在上面大嚷着:“你不答应
我就不下来!”
我驮着这个大包袱到处乱转,最后问道:“云霄这个笨蛋怎么会答应你的?”
只见两只小靴子在我腰间紧紧盘住,耳畔传来婀娜得意的声音:“这个才不告诉你,本姑娘自有
本事!”
罢罢罢,就这样,婀娜死缠滥打的跟着我们一起出发,并因为我曾经反对的态度问题,从那天开
始,便一直跟我生气到现在。
想想以后的路途还长,我只好主动跟她化干戈为玉帛,“婀娜,怎么好久都没有唐大教主的音讯
了?”
婀娜看看我,懒洋洋的回答:“他跑回京城去了。”
我一惊,连忙问他:“回京城去了?怎么我不知道?”
婀娜噗哧一笑:“你为什么要知道?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我不过就是顺口一问,如今被婀娜这
样一说,倒像我和唐情之间有多少暧昧不清的牵扯一般,这小妞,虽说认了我做大哥,可是句里言外总
在调戏我,毫不把我当大哥敬重,哼!
我一本正经的回她:“我当然要知道,那天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谢他呢?”
记得后来我曾经去云霄那里问过婀娜,问她怎么会去给范大彪他们报的讯。婀娜笑着晃头:“我
怎么知道!你还做梦呢。你问问自己,天下哪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原本人家就是设好了连环套等着
你跳呢,傻子。还不是我们那个闲得欠揍的大教主,听了失窃立刻就知道要扣到你身上,连忙潜进你的
屋子里,把那包陷害你的赃物拿出来转赠给瑾妃的哥哥,让她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家的脚。他生怕事情闹
得不够大,特地让我引了范大彪他们去偷。本来我们另有安排,可想不到你那个小王爷也忒聪明,竟然
绕来绕去的没让人抄了你的屋子,害我们在这里白担心。还好小王爷后来的一出反间计,让范大彪他们
自己窝里反了起来,不然我们还要多几重麻烦呢!”
想到这里,我才记起,自从那日一别之后竟然再没见到唐情。我问婀娜:“他闲着没事跑回京城
做什么?”
婀娜叹一口气,“闲着?!他哪里来的空闲,唐情身为一教之主统领天下群豪,每天江湖上不知
道有多少事情等他去决断。业精于勤荒于嬉,为了你,他不知道欠了多少饥荒在外面。如今他再不回去
,恐怕不等北晋攻下京城,他就先被倒戈了。”没说两句正经话,忽然语气一转:“再说,你对我们教
主这么念念不忘的,就不怕你那个柔情蜜意的小王爷吃醋?”
我结巴起来:“我,我为什么怕,怕他吃醋?他吃什么,什么醋?”
婀娜嗤笑我:“心里没鬼你结巴什么,切!”
说笑归说笑,心里依旧记挂着唐情,说到底,他没少帮我的忙。这个惫赖的家伙,看似粗狂放荡
,可是每每我最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总在最恰当的地方出现。如今他匆匆的赶回帝都,不知是遇到什么
大麻烦呢,还是出了什么大事?
婀娜见我久不说话,反而来撩拨我:“喂,你在想什么?”
我一怔,顺口答她:“我在想我姐姐。”她“切”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可是我却真的开始想念簪瑛。自从东城门回来后,苏放就开始运筹帷幄起来,经过他缜密的安排
应对,先让瑾妃和太傅两派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深陷在相互攻击的泥沼中无法自拔,顾及不暇。他利用
簪瑛的第三方立场异军突起,安插我任“监军校尉”一职,很多老成谋过的大臣并不同意,可是加上云
霄的力保,这件事居然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背景下,半推半就的成了。于是,我在外面时协同云霄联合作
战,掌控兵权;而他在后方调动粮草人事,里应外合遥控整个维岳。这件事我迟迟不敢跟簪瑛提起,我
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簪瑛,她会担心我,她会心痛我,她会记挂我。
大军即将开拔,而我总要跟姐姐告别。拖到不能拖那天,我跑去看簪瑛,月儿告诉她,簪瑛正在
拜观音。
我跟着月儿走到佛堂,见簪瑛正跪在佛堂虔诚祈祷,我过去,跪在她身旁。簪瑛从佛堂上拿了一
个符挂在我颈子上,“卿官,你要走了是不是?”
我无言,点头。她颤抖的把手放在我头上,“卿官,我真想把你留下,永远留在我身边。可是,
我知道你不能一辈子躲在我的裙子后面,所以我只能让你这么危险,这么孤独的到战场去。你想瞒着我
的,是不是?”
我轻声的答应。她笑着,眼中的泪珠却沿着嘴角摔下,“傻瓜,这府中的事情怎么可能瞒过我去
?打放儿动作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们预备怎么干了。所以,你看,我从那天开始就吃斋,每天都跪在
菩萨面前祈祷,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你带着它,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边来。”
我抱着簪瑛,柔声安慰她:“不要担心,我只是去做一个监军,不用到前方杀敌的,你放心,我
安全得很呢!”
簪瑛闭着眼睛流泪,长叹一声:“战场上的事,怎么能做得准。”
想到这里,我伸手摸摸颈中挂着的平安符,好像还湿漉漉的,簪瑛的眼泪,似乎永远会留在那里
不会干。
婀娜在旁边笑我,“口不对心的家伙,你才没想你的瑛妃姐姐,就怕你这个时候想得是那个对你
千依百顺,朗眉星目的亲亲小王爷?”
是啊,苏放,是该想起苏放。我想起临行前的对话。
我问苏放:“苏放,你是说过不会骗我的,那我问你,如果我当初选择要和北晋结盟,你真的会
同意吗?难道你就这样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么?”
苏放凝视我良久,方答:“小凤,那天我答应你保天朝,其实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因为你无论选
择天朝还是北晋,对我的影响都不大,我都会答应你。因为我心中早已有了“制衡”二字。”
我疑惑:“制衡?”
苏放看着远方,微微一笑,“你看这里,长久以来国泰民安,民风淳朴。在乱世中,它可称得上
是世外桃源一方沃土。一直以来,天朝之所以能容忍西蜀坐大,就是因为北有晋国铁骑相胁,南有越国
水师相制约。如今越国臣归,北晋与天朝的一战已经势在必行。可如果一旦北晋被天朝收归版图,下一
个它要对付的就将是我们。倘若北晋破了恒澜关,它也将长驱直入,直捣京都重地,成为雄霸中原的第
一大国,断不能容西蜀偏安一隅自生自灭。我们现在恰逢天时地利,一定要牵制他们的力量,即不同他
们正面作战,也不要偏帮一方,你此去需要审时度势,把握一个均衡的原则,慢慢耗尽它们双方的力量
,唯有耗弱他们,我们才会有机可乘。届时三足鼎立,相互制约,不敢轻动。只有那样,小凤,才能保
西蜀一个太平天下。”
我答应他,可是担心云霄不会听我的话。苏放安慰我:“只要你主意立定就好办。云霄那边只要
粮草卡住,他便无所作为,不用担心。要说云霄这个人,也算是文武双全,可惜他为人过于刚直,心中
担负的道义太多,人过铮则易折,小凤,你要拿稳主意,断不能事事以他为主。此刻他一心报国忠君,
兼济天下,恐怕真回到天朝去,倒未见能落得一个善终。”我叹气,苏放真真算无遗漏,只可惜这番道
理,云霄却听不进去。
我把他叮嘱我的话一一记下,跟苏放辞行:“好了,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
们就此别过吧。”
苏放凝视我良久,猛的把我抱在怀中,在我耳边轻声叮咛:“小凤,这一去可不知何时方归,千
万保重自己,千万,千万。另有一句话交代给你记在心头,你只要解了恒澜关之危就好,万务纠葛其中
。我,等你回来。”抱得紧,而且良久不放,全被旁边的婀娜看在眼中,从此有了调笑我的缘由。
无论被多少人笑也无所谓,苏放的温度似乎今天还留在身上,久久不散。我低下头去,轻轻的把
这番心绪,放在心底,细思量。
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就听见婀娜的惊呼:“咦,那是什么?”
凤于飞 76
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思念中,就听见婀娜的惊呼:“咦,那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指向,隔着远远的山麓,我看见一队长长的、黑压压的人马在缓慢行进。这队人马
衣饰混杂、无旗无帜,全然没有一点正规军队的样子。可按照数量来看,又不可能是一般的商旅护队。
婀娜伏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呦,看看他们,你说是北晋的兵还是天朝的兵?”
我摇摇头,“不会,北晋的兵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天朝的兵此时都集合在恒澜关左右,也
不会出现在此处,而且他们的军队怎么可能这么凌乱嘈杂。”
我们正在疑惑中,就见云霄纵马从前面赶来:“小凤你怎么样,走了一天可累坏了吧?”
老实说,尽管骑在马上,可这样颠簸了一天后,全身早已经散架一样的疼痛。然而看见人家小姑
娘都能坚持下来了,我自然不好示弱在前。再说这才是离开维岳一天,而且走的还是康庄的平安大路,
再过两天进了山区、还有以后在战场上那才真叫有的受呢。此时想起丰大总管对我的种种折磨,不由苦
笑,如果没有他那个时候的锻炼折腾,估计这时自己早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丰大总管如果得知他的折磨
会无意中对我帮助,估计会吐血三升而亡。所以易经里说“福兮福所倚、祸兮祸所伏”真是一点错都没
有。
我伸手进锦囊里按了按赛雪,小家伙用冰凉的鼻子蹭蹭我,咕噜咕噜叫唤两声,原来它饿了。我
笑着对云霄说:“我还好。”
云霄紧着缰绳掉转马头,对我说:“你先忍忍,等过了前面的小山,我们就扎营休息。你也可以
下来松散松散骨头。”
婀娜探头问云霄:“云大哥,前面那支队伍是干什么的,你可知道?”云霄抬头一看,不由哑然
失笑,“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
我和婀娜齐齐摇头。
云霄笑谓:“天下竟有如此白丁的监军!小凤,兵法里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未动,什么先行来着?
”
我和婀娜同时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婀娜喃喃的说:“我的妈呀,原来是运粮队,真
想不到竟然要那么多的人!”
我凝神细细望着那些佝偻着身子匍匐在路上的民夫们,问云霄道:“这次我们一共调用多少民夫
?”
云霄举起三根手指。婀娜惊讶的说:“三万?!这么多,我们带兵出征也不过才七万人马而已!
”
却见云霄摇摇头,“不是三万,是三十万!”
我心头大震,惊讶的问道:“怎么会这么多?”
云霄慢慢解释给我和婀娜听:“各士兵每人只备五日的食粮而已,其余所食均需靠民夫供给。从
维岳到恒澜关需要半月的路程,这样,每个士兵就需要两个民夫供给,加上骑兵的马和拉战车辎重用的
骡马草料柴禾等物,大军一旦开拔,我们身后至少要调动三十万民夫来调运粮草才能足够!”
婀娜在心头仔细算了算,问云霄:“云大哥,一个民夫一般也就能担负五、六斗的粮食,为什么
不用骡马来代替民夫呢?骡马一次可以驮一石五斗,就是驴子可以驮一石。与这些民夫相比较而言,驮
得多花费少,而且速度也快些啊。”
云霄指着前面说:“一来骡马数量不是那么多,二来骡马虽然花费较少,可是如果不能及时放牧
或喂食,牲口也会瘦弱而死。一头牲口死了,连它驮的粮食也得一同抛弃。所以与这些民夫相比而言,
两边是各有得失。你们今天看到的民夫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大拨的骡马早在半月个前就开赴恒澜
关的营寨了。还好西蜀经过这多年的休养生息,国库充盈,否则经此一役就已经倾国了。”
我看着身后庞大无言的军队,心头震撼。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身上的压力,清楚无比的认识到战
争已经赤裸裸的摆在眼前,没有退路了。正在思索中,就听见前面梆子声响,整个队伍停顿下来。骑兵
们卸下马上的鞍具,自行领着马儿去找鲜草吃。而后面的步兵已经按照小队围成一圈,分别分工扎营、
埋灶、取薪、做饭、汲水。原来我们已经到达第一天的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