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伤 之 陌帝————鸦姿
鸦姿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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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帝


一 第十三个月

每年的第十三个月,是奉城的枫树叶变红的时候。鲜红色的枫叶打着旋儿飘落,又被风卷着向前滚了几步,再远一些就可以到达厚重的城墙之下,在这个时候,从城门口驶来一架马车,那两匹骏马的速度虽然不快,但仍然把叶子踩成了碎片。
厚实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用好奇的眼光大量这座自己初次踏足的城池。奉城,红叶之城。
"去城主府。"吩咐一声,这马车便沿着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冲了下去。
这架马车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不过在它进城的两个月后,帝都绝鄢城传来了南烨帝退位的消息,传位于陌帝,即日南烨帝被尊为太上皇。而对于奉城的人来说,这个消息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有点不真实,对于他们来说最大的改变则是在这皇权更替中,奉城城主也悄无声息的易位了。

身为奉城少城主的时候,叶襄陌并未想过,有一天,竟能成为掌管这天下的九五之尊。相比于争夺城城主之位时的惨烈,登基时遇到的阻挠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叶襄陌十八岁时,因为父亲的旧疾复发,命在旦夕,两个弟弟都有实力与他在继承权上争夺一番。风云莫测之时,叶家长子却突然失踪了。
面对那个曾与自己相交数载的少年手中长弓,叶襄陌并未感到有多惊讶:对方本就是个杀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会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而手软。但是那一战,他却没有死,而是被软禁在了奉城城中的逝水楼--说那是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也不为过。
因为重伤失去了全身的力道,变得连一个文弱书生都敌不过的普通人,虽然有点不大适应,叶襄陌却没有自己原以为会有的那份慌张,大难不死,也许真的是还不到死的时候。
逝水楼的灯在月上中天的时候熄灭了,仅凭着一点透过窗棂的月色才可以勉强视物。忽然一片冰冷枯萎的树叶落在囚徒脸上,想去拂开,手却被另一个更加冰冷的东西禁锢。
冰冷,但是带着一丝柔软,轮廓纤长,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是手。
被树叶遮住的眼睛眨了眨,那片叶子像是恋上了他脸上暖暖的温度,总也舍不得掉落。
黑暗里那个人轻轻笑了一声。
"幸运的人啊。"
另一只手放在叶襄陌的额头,像是突然有决堤的洪水都涌入自己的脑袋,他就这么一下子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伤口已经痊愈,那个刺杀他的少年带着冷淡的表情将他领到出口,临别前终于开口问道:"不想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吗?"
"不想。"异常干脆的回答。
"......如果你想知道,我这次破例也无妨。"
叶襄陌笑了笑:"没有完成委托已经够让你麻烦了,何必再多事呢?"
少年似乎从对方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些事情,那是带着了然而又有些落寞的表情。于是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那个人,那场刺杀的主使者在叶襄陌回到城主府的当天就死了,并不是受害者动的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只要稍微给他点刺激,能很快地步入另一个世界。从父亲临死前的表情中,未来的城主大人看出了刻骨的厌恶和仇恨。
之后便是盛大丧礼的幕布之下的血雨腥风,结果是那个庶出的二弟被斩去了头颅,同父同母的三弟被迫远走他乡,而与父亲伉俪情深的母亲在亲人离散后不久,在一根白绫上自缢了。

灯火通明的鎏金殿内,努力撑着不打瞌睡的年轻皇帝,终于在一次脑袋重重撞上桌面之后彻底惊醒,朦朦胧胧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梦里的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幸福地偎依在母亲怀里,最后抬头的时候发现记忆里柔美的脸变成了一副白骨,嘴边依然挂着诡异的微笑。
内侍官端来一杯参茶,有点逾矩地说了一句:"陛下早点安歇吧。"
书案上还有半尺厚的一叠奏折,叶襄陌摇了摇头。内侍知道这位陛下不愿在工作的时候有人陪同,后退三步,便要离开,却在转身之后停顿了一下。不远处亭亭站立一位宫装少女,相貌是可以让人在看过之后能时时回想的那种,在第一时间忆起,这是今晚要侍寝的尚美人。
没有在寝宫候驾,是不合规矩的,内侍官也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大胆的妃嫔,竟然没有立刻开口训斥,于是给了对方恳求的机会。最后也不知道心底的什么地方被打动了,也许是她柔顺的眼神,也或许是因为陛下即位之后的好脾气让他的胆子变大了点,内侍什么都没有说地离开了。
叶襄陌已经察觉了背后的脚步声,凭他现在的耳力已经可以确定来人对自己没有威胁。肩上微微一沉,是件淡青色的袍子,少女盈盈跪倒在他身边,缓缓说道:"陛下该安歇了。"
在命令我吗?这是叶襄陌的第一个念头,已经好久没有人用命令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了,甚至在还未成为奉城城主的时候,"父亲"都没有命令过他。
"再等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这么回答,即使听起来有些软弱。
直到最后一份薄薄的折子阖起,疲惫的青年皇帝站起身,顺便握住跪坐少女的手将她拉起来,少女长得不高,因为是垂首,叶襄陌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你叫什么?"
"尚美人。"
皇帝微笑。"名字就是美人?"
少女左右摇晃着小小的脑袋:"不是,原来的名字是尚凝。"
叶襄陌忍不住伸手按上她的头顶,再摇下去不会把头都摇掉了吧?
冰冷的风忽然吹进来,叶襄陌回头,宫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你等一下。"他让少女站在原地,自己走过去关上宫门。
但是回转的叶襄陌却再找不到尚凝的踪影,实际上也容不得他再仔细寻找,书案前斜斜坐着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那是个相貌十分出色的年轻人,穿着暗紫色的衣服,窄窄袖口伸出的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叶襄陌多少可以猜到他为什么穿暗色的衣服,因为这个人白得太过耀眼了,连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是雪白的。
"不记得我了吗?"那人微笑着,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没有一刻不在笑,只是那双眼睛的颜色实在太冷酷了,怎么都无法温柔起来。
这声音......叶襄陌一直不曾忘记,在逝水楼那个夜晚,将神秘力量灌输给自己的人,从那之后,他的武技进步神速,虽然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至少是在那以后所有对他的刺杀行动都没有成功过。
那晚的神秘人说,他是个幸运的人。
"我记得你,因为一直以来都想谢谢你。"叶襄陌很感谢他,但一点都不想靠近他。
"不用谢我,那是你应得的。"白发青年漫不经心地摆弄自己的指甲,"不过,需要一点点的报酬。"
"报酬?"
那青年抬起眼睛,向他勾了勾手指:"走近些,我眼睛不大好。"看到对方没有反应之后,青年嘴角的弧度又挑起几分,眼神却像是随之冷了几分,"等着我去找你的话,可能不大好哦。"
叶襄陌慢慢走近,在他面前站定。白发青年雪白细长的手指轻轻触上了猎物的手背,叶襄陌的手一片温热,即使在这并不算温暖的鎏金殿里呆了半夜,那手依然是温的,不像他,冷得像是蛇的身体。就像是主动追寻温暖的蛇一样,冰冷的手指慢慢攀上叶襄陌有些僵硬的胳膊。
"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你吗?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微笑。
"母亲"两个字让年轻皇帝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猎手已经感觉到了。
"知道我要的那点报酬是什么吗?"青年低下头,冰冷的唇轻轻地吻着那嶙峋的指节,尖细的牙齿稍稍用力,泛白的骨节渗出了几缕殷红。
即使真的有一条蛇缠在身上,大概也不会有这样毛骨悚然。叶襄陌看着那人雪白的发丝,漠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手上不知做了什么动作,叶襄陌腿上一软跪倒在地,肩上的袍子被扯下扔在一边,单薄的衣衫已经有些抵挡不住微寒,刚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天已经这么凉了呢?心似乎跳得很快,实际上却仍然是那样,一下,一下......只是不像是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动。
覆上来的身体,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即使离得如此近,都听不到那人的心跳。"你......是不是人?"
嗤笑声轻轻回响在耳边,叶襄陌忽然听到咔的一声,然后腰间才感觉到剧痛,视线循着地上的血迹落在左肋,已经被血染红的手指,把肋骨捏断了一根。
叶襄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叫出来,明明疼得想死。背后的那个人抓住了他取下发中银簪的手,"想让我把这个也捏碎吗?"
白发青年拈着细长的簪子,大笑:"不过,你不觉得只有女人才会用这个保护自己吗?"

叶襄陌慢慢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满是冷汗,已经要产生幻觉了,疼痛却一直把他拉回现实。但是,远处蜷缩的那个少女难道不是幻觉吗?
"呃......"那是尚凝!她一直都在,在那个幽暗的角落里......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微微挣扎了一下,那一直没有被温暖过来的怀抱又紧了一分,扯动伤口,叶襄陌极低地呻吟了一声。"叫出声来,会好受得多。"背后邪恶的声音怂恿着。
如果还有尊严这种东西的话,那么至少可以阻止自己用声音取悦对方。眼睛盯着那个愣愣望着这边的女人,叶襄陌咬住了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
早已发现旁观者的白发青年似乎有意给这个晚上找个见证人,丝毫没有把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直到最后穿衣离去,他关心的人只有一个,只是希望他选的人足够顽强,能够陪自己玩完这个游戏。
过了许久,尚凝才走上前来,捡起被丢掉的袍子盖住横陈在血泊里的身体。叶襄陌并没有晕倒,只是很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看来是在判断她是否值得信任。
"去看看春官在干什么。"春官是内侍官的名字。尚凝跑出去,过了不久回来告诉命令她的人:"他在门口昏倒了。"
是那个人干的吧?他还是在意被其他人知道的吗?叶襄陌没有再多想,僵硬地爬起,蹒跚走向寝宫。
"这里,你收拾一下。"
尚凝脸上闪过一线期望,这个漫长的夜,至少给了陛下一个信任自己的理由。

第十三月,看不到那纷纷扬扬的红叶,唯有玉阶旁边的石楠花幽幽开着,寂寞如斯。

[注] 风镝大陆以每年十八个月记,其实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纯属抽风而已。

 


二 幸存者

内侍春官发现皇帝瘦了很多。原本是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现在看来却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在那个自己莫名其妙晕倒的晚上--被后来的太医说是劳累过度--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尚美人成为后宫最受宠的女人,那次私自让她面见陛下也许是正确的选择。
"明日传越安侯来见我。"几乎被奏折淹没的皇帝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内侍回答。
越安侯玉修池,春官应答之后才想起了这个人,毕竟,这是个并不被人们熟知的侯爷,玉小侯爷十四岁便袭了父亲的爵位,现在也仅仅二十五,比皇帝年长一岁而已。自陛下即位以来,与百官的关系都相当冷淡,虽然处理政务有条不紊,却让人难生亲近之心,从没有在下朝之后单独宣见过什么朝臣,可见这位侯爷是陛下相当看中的人。

玉修池确实有他过人之处。
玉氏之所以成为白狄国唯一没有什么功劳,却能够世袭爵位的世家,靠的远非运气。白狄国南朝立朝八百年,虽然到如今国势泰安,目所难及之处却仍有暗流涌动,寻常的天灾人祸,自有朝中各司处理,但对于那些常人无从发掘的魑魅魍魉,唯有仰仗通晓辟邪之术的玉氏一族。
数百年来,玉家人不知斩杀了多少对帝都心存不轨的妖物,三百年前的肖帝曾亲赐下一只玉辟邪以示嘉奖,前后历代帝王都对其礼遇有加,无论有人如何质疑,始终不曾改变。
叶襄陌放下记录玉家人除妖事件的帛书,想起那个在自己登基时曾惊鸿一瞥的年轻侯爵。是个眼神很坚定的人,只有那种相信自己能够把所有事情握在手里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回答自己的疑问。
门外侍卫恭声传宣:"越安侯到。"

行过君臣之礼,赐座,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不知陛下传召臣下有何要事。"玉修池微微俯了下身子。
"想向你打听一件事情。"到现在,叶襄陌仍然不适应用皇帝的身份说话,这让玉修池有些意外。
"臣知无不言。"
"我听说在七百年前,天下曾经历过一场祸乱。当时有海外异族意图颠覆我朝,后来却又几乎在一夜之间全族绝灭,不知你可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幸存之人。"叶襄陌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玉修池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半晌才回答:"有。"
"你都知道什么?"
"陛下所说的海外异族称作幽族,居住在南海之中的幽云岛。幽族人甚得上天眷顾,寿命漫长,而且至死容颜与成年时无异。当时技艺远非我辈所及的幽族人在白狄出现的时候曾引得无数恐慌,致使其后的数十年战乱无数,直到被当时一位异人发现克制幽族法术之后,征战才结束。不过,据说当时幽族族长尚在襁褓的幼子未被找到,大概这是唯一的幸存者。"
"那......没有人见过这个人吗?"叶襄陌沉吟着问。
"......有的。"玉修池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当时有人见过那孩童的样子,虽然仍然是婴儿模样,不过他的眼睛和头发颜色是都白色的。"
果然。
叶襄陌没有再说那个故事里能克制幽族法术的异人与玉修池的关系,彼此都已心照不宣。至于那个见过妖人余孽仍然将他放走的人,两人更是刻意忽略。
"陛下可是要知道那个方法?"见到对方点头,玉修池极细微地苦笑了一下,"当时那位异人,向天佑帝君提议,派人四处寻找一种叫冽冰的寒玉,最终在比夙渊国还要北的极寒之地找到了这块玉石。任何处在这块玉石方圆十丈之内的幽族人,无不身形萎靡,束手就缚。"
"辟邪?"叶襄陌喃喃说了两个字。
玉修池讶然:"确实,就是三百年前肖帝赐给先祖的玉辟邪。"
当然就是它,书上记载那玉辟邪,触手极寒,暖日都能凝烟,除了那得自冰寒之所的冽冰石,又能是什么?只是,这件至宝为什么要赐给玉家,恐怕也只有当时的肖帝自己知道了。
"辟邪现在可还在?"叶襄陌总有些不一样的感觉,不会一切都这么顺利的。
"昨晚还在......今天,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都不算阴谋,恐怕就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了。玉修池也知道,现在相比于自己的失玉之罪,恐怕还有更大的让陛下烦恼的事情。

玉修池离开之后,叶襄陌叫来内侍臣,询问还有何人知晓他去宣召越安侯的事情。春官想了想,回答说在半路曾经遇到过尚妃。
真的会是她么?
对于尚凝的身世,五代之前的族谱都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身为一国之君绝无可能在自己身边安排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她只不过是个没落贵族之女,如此而已。而且,不久前才得到尚妃有孕的消息,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她有何闪失。那个人在那一晚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也许,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吧。
如果真的只是偶然的话,为什么玉辟邪会丢失了呢?

 

 

三 废帝
关于南烨帝的事情,叶襄陌更多的是从宫廷传记上看来,他对于这位亲生父亲的感情,并没有比对原奉城城主,那位"养父"的感情更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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