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 (下)+番外——治水
治水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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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之一
他们谈了不算很久的时间,彼此却好象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再也不要有一次,是两人共同的想法。
说话,喝酒,赏花,三者一定都要找合适的对象。
宋女萝走后,东方璾也没了睡意。
这时候飞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无谢他们从离岛回来了。」海外的三大离岛以及更远的东洋岛国,一向是东方家海运的主要生意对象,每年都要出海往这些岛屿做生意好几次,这阵子东方无谢和东方云不在无月山庄,就是代替东方璾例行的工作。
「回来就好,跟他们说辛苦了。」东方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南方的事情也顺利达成共识,北方那边可以放手不管,不知道夕阳那一边传来的讯息又是如何。
东方璾盘腿坐在屋脊上,慢吞吞地啜着茶。
「那件事的回答呢?」
飞轻默默地将一朵花递到他眼前。
那是一朵很美的大红牡丹花,用最上等的缎带细心缠绕成重重花瓣的样子,还用翠绿的薄纱绷成绿叶的模样,活生生的一朵牡丹,而且不会枯萎。
东方王朝最有名的花都,离西方仅仅隔了一道关卡,出了关之后却是连寻常花朵都难得见到,所以关外的西方人流行将绢丝做材料,编成各式各样的花朵来装饰,男女之间也流行用各式各样的花朵来表达心意。
红色,通常是代表喜事,还有美人。
「啊,是牡丹。」东方璾接过那朵花,反复地转着花朵仔细欣赏,半晌才笑叹说:「只可惜我这个人对花朵的认识只这么多,无法辨认它是什么花种,要是扬方或玥在这里,一定可以告诉它是什么品种的花,我真是一个俗人吧?大红牡丹花通常代表着妖艳无比的美人,当年叶玥嫁来东方家的时候,方为了表示喜气,从山下到婚礼大厅一列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红色花朵,开得最美的就是从叶玥娘家移来的各色牡丹了。」
「那个人,比较喜欢月白色的。」说雪白不是雪白,说嫩黄不是嫩黄,那是一种月光编织成的颜色,尤其是月白色的牡丹花,难养又难开花,格外地娇弱,常让人忘了它花底下长着毒刺。
「有一年,连梨花都不见。」满眼的红艳喜气,为了准备婚礼扬方坚持要一年的时间作准备,然后迎娶叶玥的那一年,那一年初夏碧城染上了浓浓的艳丽朱红,连桃花都比平常晚雕了十数天,扬方移走了自己最爱的各式月白花朵,不许它们在那段时间放在山庄里,全部移放或移种其它地方去,直到东方璾婚后两个月才命人将那些移走的花种放回来。
「那个人很用心,有时候为了你,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可以不要。」飞轻这句话,隐隐有责怪之意。
东方璾听了并不生气,只是无奈地轻轻笑起来:「你果然还在生气。」他对逝芳讲的那些话,飞轻非常在意,重要的不是对象是谁,是听的人的感想,飞轻的话并不是在责备他对逝芳说那些话,因为除了他,没人敢相信逝芳就是扬方,他们只是将他当作安慰东方璾的替代品,或许他们会疑惑,但是不会像东方璾一样认真,飞轻是在指责他糟蹋过往之人的心意。
当时要是听的人换成了扬烈或云妹,说不定东方璾就挨揍了,扬方在他们心中一直是一个温柔的人,有时对他们虽然很严厉,犯错绝对不宽容,但是大部分的时候他是非常温柔的,飞轻没有父母,所以那种温柔感受特别深,也特别依赖。
所以他们总是认为,为了东方璾,扬方连自己都可以不要,因为不管对哪一个,都比不上对东方璾的好,就是因为这样,东方璾从来不戳破他们的想象。
「难道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吗?」飞轻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是可以被取代的,谁也不行。」东方璾淡淡地说道:「但是有时候……」
飞轻等他说下去。
「你走吧,我想安静一下。」
飞轻走了之后,东方璾坐在那里。
久了,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眼神却冷了。
他想起宋女萝回答他的问题时那种神情。
『留下她。』
『即使用你的一切。』
『那不是我的东西,而我也不想永远做一条看守家财的狗。』高傲地撇撇嘴角:『要,就给他们吧!』
尽管不喜欢宋女萝这个人,但是他欣赏这句话。
***
这些天来,东方璾一直思考一个问题,假如你手上有个覆盖坚硬外壳的东西,你要怎么打开它?
傻瓜都知道,要破坏一个有着坚硬外壳的果子,不过就是撬开它嘛。
但是他并不想要里面的东西,他只是想破坏它,然后将它交给抢着要的人,看他们为了这颗果子争得你死我活,就像猴子看到一串香蕉打得你死我活,人们却看得很高兴一样。
不是这颗果子有什么不好,它还丰硕、正值美味多汁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厌倦了,不想要了,想脱手,只是这样而已。
他可以丢掉,但是这不符合的个性,他是一个商人,一个重利轻义的俗气商人,商人的个性就是将自己不要的东西脱手而出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没人想要,他就玩一个把戏,让这果子的价值变高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别人可以笑他卑鄙,但是那些来抢的是什么?
东方璾手上把玩那颗果子其实已经很久了,厌倦也已经很久了,现在是制造商机的好机会,一旦错过,要脱手就难了。
何况那个时候,他在扬方墓前发誓的是,他要将所有害扬方的一起送下地狱去。
这世间很快就会沦为地狱了。
还好他存了不少私房钱,这些钱全部砸在他现在的计画中,不够了就亏空公款来补足,将来卷款潜逃时不怕不够用。
***
东方的东方家,西方的罗家,南方的宋家与北方的耶律一族,这四个姓氏在这片大陆是与皇朝齐名的,四姓氏的尊贵与繁荣和王朝日渐衰落也形成强烈的对比,尽管今日王朝分王拥皇派与权臣派,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压制四大家的气焰。
百年前四大家其中不乏仕宦从军的族人,罗家曾经是很优秀的武将世家,最早的时候还曾经出过元帅与皇后,连耶律氏都和王朝有婚姻关系,更不用提皇子出走另外成家立业的东方一族了,而现在的宋家则是几乎每代都有公主或郡主下嫁,尽管都或多或少和王朝有血缘关系,但是到目前为止,四大家的族人却几乎都不在朝廷活动了。
四大家开始准备退出中原,尽管只有少数人心里有数。
百年来四大家在各自的地域形成独大的势力,不少族人也因此丧失了向外发展的力量,甘心在各自势力范围内如被豢养般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因为他们一出生就不愁吃穿,机会也比人多一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今天把四家列代祖宗请出来的话,怕他们也是和现在的四大家领袖一样,满肚子苦水吐不完。
无月山庄的主人虽贵为一方之主,可是在族里并不是全无敌人,因为族人会推戴五位到七位长辈为长老,负责监督族长的作为,这种本意原本是好的,不让族长独大专断是保护族人的一种手段,耶律家也有类似的组织。
西方的罗家在大约二十几年前,前任长云庄主为了迎娶现在的长云夫人不惜罢逐所有反对的族人,包括亲弟听月在内,所以庄主身故后,长云夫人飞龙至今独大,但是幸好她的才干与气魄都凌驾其它人之上,所以才能保住长云山庄冶铁与西方织造第一的地位。
可是长云山庄一族本来就是属于西域某国皇族的一支,他们主要的基业都在关外,就算要他们交出多年来辛苦经营的织造工房或铁矿并不可惜,反正到时候如果中原需要优秀的工匠,长云山庄等着他们来求人,所以离开中原是他们安身保命的最好打算,只要水长流日常在,不怕没有重回中原的机会。
寒影山庄宋家是有名的杀手世家,他们离王朝最近,所以近几代来遭受到王朝有意的控制与摆弄,不但山庄里面分裂成权臣、尊皇等好几派,庄主夫人的娘家也是不断地渗入势力,山庄训练出来的人沦为这几派的走狗彼此互相残杀,而且因为数年来不分好坏地杀人已经搞砸杀手的行情与名声,不少高手纷纷出走后,更是后患无穷,因为出走的杀手为了求被用,不会计较买他们的是善是恶。
用金钱来衡量人命是很无奈的行业,但是「不分高低贵贱,会咬人就是好狗」,没有几个人忍耐得住,行情被砸,如今的寒影山庄已经逐渐失去约束这些以杀人为生的人们的力量。女萝公子就是无法再忍受这种状况,所以才要力图改变,他要彻底重新再来过。
而耶律家本来就离关内很远,他们是善战的民族,整个北方关外都是他们的地盘,谁也别想染指,但是他们也不会有意南侵,他们追求的是安定而平静的生活,男人打猎、半耕半牧,女人生养强悍的下一代,他们自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很难被改变,想要改变的话就会被视为异端而遭到排挤。
飞轻就是耶律家的人,但是因为他不甘于现状向族内力陈改变,结果却被整个家族放逐而离开北方,后来被扬方收养时不过十四岁,可是到了今日,东方璾还不考虑放他回去,因为老鹰还没有长齐羽毛。
而东方家看似在东方璾时达到最高点,但是里面已经开始腐败了,在长久以来的嫉妒眼光下,为了保护一族而常常遭受生命威胁的嫡系反而被孤立起来,东方璾对当时父母死后亲戚们看似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眼光记忆犹新。
这十几二十年来,每一次有人逝去,东方璾就问自己,还要多少人才够,还要失去多少人命自己才会觉悟?
这个地方已经充满了敌人了,而应该跟自己站在一起的族人们也背离了自己,他不是没有努力过挽回人心,他不是没有想过息事宁人,最后他发现这不全是他的错,但是已经失去无法挽回的东西了。
东方家的产业众多,可以说是整个东方所有的产业都在东方家的掌控下,族长再怎么神人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所以东方一族的男子成年后都可以分到一处产业或安插一个职位,女子则不怕没有好婆家,所以许多人通常是安于现状,依赖本家的保护,甚至连惹是生非都要靠无月山庄平息,而族长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吃力不讨好。
东方家的大厅挂着两排族长与其夫人画像,一百五十年来东方家共出了有九任族长,每一任平均难活过五十岁,三个病死,两个意外身亡,三个活到五十出头,只有第一代的皇子活到八十岁。
东方璾是第十代,但是二十八岁的他年方壮盛,却已经经历了父母早亡、丧妻、丧子、结拜兄弟惨死,也没有其它亲生兄弟姊妹,长久以来也没有考虑纳妾或再娶,古人形容极端不幸的「鳏寡孤独」四字差不多全占尽了。
再不抽身,东方璾自问没把握能活到五十岁。
很久以前,东方家嫡系就为这件事和旁系起了不少冲突,因为东方家虽以嫡系为尊,可是并不是没有与嫡系相抗衡的势力,三年前扬方死因一直受到阻碍,还有报复东方泰的举动始终被牵制,就和旁系长老的刻意阻挠有关,这也是扬方生前一直想极力排除族内势力干扰的原因。
东方璾冷眼看了这些勾心斗角整整三年,将怨毒的恨意积压在心里无数个日子,慢慢形成了一个报复得不漏丝毫痕迹的计画,他忍得够久了。
族人对族长一族享尽荣华富贵是很眼红的,比如以东方家的资产来说,东方家的海外船业和境内水运不但是行之有年如潮水一般滔滔不断的财富,海盐与内陆铁矿的来往也是暴利,光论无月山庄里百年来蕴藏的珍宝更是难以计数,而族长本人可以独占这其中将近四成的财富,与和东方璾共享一切的扬家自然成了憎恨的对象。
可是东方璾来说,这些东西吃不下也带不走,换算成黄金白银也只会砸死人,一个人一辈子求的不过是吃穿不愁,他已经富有得八百辈子都可以躺着吃,钱多得没处花,从小到大他从不需要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从小东方璾从不为用钱担心,他私人用的跟他赚得的比起来,根本是九牛一毛,更不要提对花钱根本没概念的扬方了。
他曾经向逝芳提过,他和扬方一样,不是自己喜欢过豪华的生活,而是那种生活习惯是无法更改的。
扬方很会替扬方赚钱,其它不提光是东方璾成亲前他和罗家谈成的丝绸买卖利润分配就让入帐的银子每个月是依几千两来计算,但是扬方偶尔要出门溜达时却还是向母亲要零花,没想过要去帐房领自己为东方家打拼得到的红利。
所以东方璾会把大面额的银票折成小面额的银票或零碎银子交给扬夫人,扬夫人再给扬方做私用,扬方对一壶五十两或一两的茶没有概念,东西好吃好用或他喜欢就好,买珍贵的花种、养鱼、养鸟或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西纯粹出于喜好,别人只看到扬方花钱好象不经考虑的一面,只有东方璾知道这和央方赚的根本不成比例。
扬方花钱最奢侈的一次是在替东方璾包办婚事时,他彻底实行「花钱当在丢石头」的原则,当年为了迎接新娘,移来了无数的大红牡丹花种,硬是命花匠想尽办法令无数牡丹花在婚礼当天盛开,以迎接新任夫人,为了让自己高兴,扬方用起来钱不要说心痛,连眉毛都不动一根,更不要提其它的支出,扬方为了这场婚事费了极大心力,还因此病倒了一段日子。
再说叶玥虽然娘家不算有钱,可是她的母亲和长云夫人是姊妹,长云夫人和叶玥的父亲又有一段扯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叶家是关内首屈一指的染织工房,举凡织造、染色、打印与纸版等等手艺都是颇有重名,叶玥虽然才十几岁,已经是非常有名的织染技师,连老一辈的工匠都以她为首,所以当年叶玥嫁过来时先不论长云夫人和娘家给了多少陪嫁,光是叶玥一个人带过来的印染手艺就已经让东方家旗下的工坊领先其它工坊几十倍。
顶着东方第一的名声,享尽了荣华富贵,无月山庄受人觊觎也是无可厚非--------
真的吗?
东方璾不这么认为,面对族人的敌意和嫉妒,他只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似乎他的孤独寂寞都可以用财富来抵代一样,在这富可敌国的背后他付出了多少心力,失去多少换不回的笑容和欢乐,多少人离自己而去都被视而不见,这并不公平。
看似享尽荣华富贵的背后,是他经过无数努力、付出代价得来的,和依靠供养和不思长进、依赖心重的族人不同,东方璾身为无月山庄的主人,无时不在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懈怠,他没有一般王孙公子的恶习是因为他没有时间,他时间都用在经营原有家业、保护族人与开拓事业。
可是到了东方璾这代,长老制却成了他的心腹大患,对东方璾不满的族人利用长老不断地对东方璾施加压力,饶是东方璾这么沉着的人也有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因为他是幼年就当上族长之位,辅佐他的人又不是东方家的人,而是他父亲的挚友扬清一家,他就应该受到被族人孤立的惩罚吗?
他做的够多了,不欲负人,奈何人负我。
而他,负了扬方,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扬方单独陪着叶玥出门还愿,但是谁都不知道,是东方璾故意让他这么做的。
因为叶玥这样求他。
***
他很爱叶玥,很爱很爱她,那种从第一次见面的一见钟情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如果今天叶玥能够复生,他想他还是会深爱着她,会呵护她一辈子,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热情狂爱,也是少年对初恋难以忘怀的心情。
那种爱情是很单纯的,不像他日后回想扬方的一切时,苦涩与甜蜜时时滑过喉咙,想她是一种化不开的甜意,即使到了今天,东方璾还是将她放在心中某一个最珍贵的角落,永远不会遗忘,不管她做过什么是否真爱着自己东方璾都不在乎,只要他真真切切地深爱着她就好。
所以那时候,他答应了叶玥的请求。
『一次就好了,求求您,请让我单独与他说一次话。』她双手合十地向他请求。
『玥,妳…喜欢他吗?』他握紧了拳头,但是还是很温柔地轻声问道。
『不是的!我对您的心意是可以向任何人证明的,只是……我想……我这不是喜欢,我只是有些憧憬那个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扬方他……他很特别………我有些话想对他说……』即使东方璾娶了她,即使她加入了两人之中,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叶玥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无法介入那两个人之间,而扬方虽然对她很客气,也很尊重,却总是离她远远的,那种感觉已经不是识趣了,是一种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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