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他的家,他要回家。
宛如行尸走肉一样,不断茫然迈开步伐,只要知道自己的方向是正确就好了,一步步地往前走,宛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直到回到无月山庄山脚下,仰头望着那记忆的地方,在记忆中他是里面的一份子。
「他」停住了,他忽然不想走进去那片光芒,仿佛正在修补的记忆地图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部份还没补回来,有一部份始终是空白的,他却停了下来,止步不前。
即使走进去有什么用了?你还有立身之地吗?
重生的魂魄反复地问着自己一些扬方不会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那个人那么重要吗?你都已经失去他的一切了,为什么又要汲汲营营地挽回一切呢?失去了为什么不让它失去,尽管它曾经很重要,毕竟是失去了,现在你对那个人除了残缺印象外,你没有特别喜欢他,也没有特别讨厌他,刚醒过来的执念支持着这个身体回到了这里,可是却被一连串的自问自答搅得翻覆不定。
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那个男人是谁那么重要吗?
你不好奇你的过去吗?
过去的让它过去吧。
你不想找出是谁杀了自己?
现在我活过来了,也不一定要找他报仇。
是吧?
是吧?
是吧!
一半的自己想回去,一半的自己却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就好了,何不趁机走出那片黑暗,离开那个人自己过日子?一个人真的比不上两个人在一起吗?
即使你回去了,那又怎么样?那个人真的就是你的吗?
他忽然害怕起来,逃避起来,胆怯起来,他不想回去以前那个自己。
不断反复来去在山脚下徘徊,他就像梦里站在河水中的自己,明明离那个人只有一步,明明只要跨上岸就握住那个人的手,可是面对那只手只剩一步,自己只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不去握住那只手。
那只手是属于我的吗?他无时不刻在怀疑。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他时时刻刻在想,这是不是黄泉之下幽魂的梦呢?
明明活着,明明接触了阳光,明明看见了自己有脚,却没有活着的感觉。
他是谁?真的是扬方吗?还是一个遗忘黄泉之路的亡魂?
遗忘了又如何?记起了会比较快乐吗?
可是他已经忘了,什么是快乐的感觉……
就这样,他逃了。
新的东西可以用新的记忆写上,为什么非要把伤痕累累的过去强硬补上?保持这样就好了,另外找一个地方生活吧!
就这样,「他」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逝芳」,就这样活了下来。
***
逝芳伸出一只修长白细的手,在眼前张开,这是一只没有劳苦过的手,修长而骨肉均称,年轻而健康的身体,从指间的缝隙里,最远却最亮最耀眼的无月山庄在发亮。
五指弯曲,手指在空中动弹的样子宛如一把扇子迎风挥舞,当然连流光都抓不住。
可是他觉得他好象抓住什么了。
就像现在他开始有脚踏在实地上的感觉。
从遇见东方璾那一天,生命力宛如像是耳边的风、天上的雨,眼前的花,那么轻柔地重新回到体内,空茫的身体重了起来,眼里有了追逐的实体后连身边的一切都逐渐明朗起来。
在那个晚上,东方璾身体压覆在他身上时,虽然觉得「男人」很恶心、很讨厌,但是东方璾的手指、嘴唇、体温和和气息,却沉重地让他呼吸困难,抚摸他身体时,让他觉得身体很热。
这热度,至今未消褪……
尽管逝芳还不是真的清楚,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是每当热度在想他时悄悄提高后,他总是猜想那个男人,现在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质疑活着的理由和目的呢?想着想着,他越觉得好烦,好热,一个人睡不着………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想什么……」明明东方泰明天一大早就要来,却不快点睡,可是又热得睡不着………
砰!
「逝芳!」有人一脚踹开半掩的房门,正是来势汹汹的飞花。
「原来是飞花大姊,怎么了吗?」逝芳回头,看到飞花杏眼圆睁提着裙角冲进来一路到他眼前,白嫩胸口还剧烈起伏,摆明了要找他算帐的样子。
飞花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我问你,我的房间什么时候改名叫客栈了?你好大胆让那个家伙睡我的床住我的房间还赖着不久!」
她快疯了!女萝已经在这里整整三天了,那个家伙再次发挥他死缠烂打的精神,不但烦得她快要上吊,还硬是赖在寒香馆不走,这里是妓院、妓院,有没有搞错!这里不是客栈!
连她故意说要去陪客人喝酒,女萝都一脸谅解地微笑地表示「没关系、我等你回来」,她防他像防贼一样,他也好整以暇地坐在房外等她,逝芳也不赶他走。
最后她今天真是忍无可忍了,她应付完客人精疲力尽爬回自己的房间打算好好打个盹时,就看到女萝居然在她床上睡着了!
「我不是叫你把他赶走吗?」跑到她面前说了一堆疯话,还赖着不走,她受够了!不管女萝说什么,飞花打死都不会相信的,她才不管这家伙心里打什么鬼主意,也不管他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不想破坏现在的生活,所以她很坚定地打定注意,一定要将宋女萝轰出去。
可是已经三天了,宋女萝还是存在她面前。
「我没理由赶客人啊。」
「你----果然-----把我-----卖了!」
「因为他开的价钱很高啊。」高得让他心动的一口价。
她凶光毕露,张牙舞爪地看着逝芳:「你老实给我说,你收了他多少---------」一万两,两万两?还是更多?
「几条人命。」
飞花一楞,玉爪放开逝芳的衣领:「收这么多,你到底想做什么?」
逝芳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笑意:「那还用说,当然是要卷款潜逃啰!」
第七章之三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能让你挽回一个人或失去一个人,你会怎么选择?
有人选择即使放弃一切都要夺回,有人在放弃了一切之后,仍然选择让对方离去,除非对方离开的方向是向自己走来。
啪。
细微的声音,仍然惊得东方璾睁开了眼睛。
梦中的幻影一下子被惊得无影无踪,最近一直入梦来让他睡不好的美丽少年忽尔如蝴蝶一样,消逝地无影无踪。相思有时候像水里滴进了一滴墨水,尽管它很快就消失无踪,可是就是能感觉它的存在。
美丽又捉不住的幻影,就像看得见却无法攫获的笑容,已经好久不见逝芳了,但是那初见与离别时,对方嘴角牵起来的弧度仍然深刻地叫他时时想起。
很想见他,怎么样都无法压抑的思念,化做了焚身的火,即使在这东方最为凉爽舒适的地方,都无法阻止那种热意四面八方窜尽心里的感觉。
在那时候,他真的伸手抱了那个少年啊……真实存在的,温热的身体,足以燃烧身体的温热柔软感觉,足以让身心都感受到暖意的温度,第一次他抓住逝芳的手腕时,他们的手都是冰冷的,是什么让彼此在那个时候感到自己如火焰的温度呢?
就是因为曾经感受到那种温度,才觉得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好寂寞。
少年时他对叶玥的感觉,就是这种身心都渴望的感觉吧?
可是对于扬方,那时候他还没有那种想法与念头,也不可能会有,因为那时候东方璾认为就算只是想象都对扬方太不敬了,他不想伤到了那个脆弱的人。
而后他隐隐发现了叶玥对扬方的情愫,交织着痛苦和嫉妒的心情更是蒙蔽了他的心,更不会察觉到扬方真正的心意。
他那个时候,还真是一个迟钝到人神共愤的男人。
想着想着,客人上门了。
是不安的鸟鸣声。
暗夜里不应该有的细声啁啾如流水一般不安地灌进他耳里,来人是他等待的人,但是不是他期待见的人,想是对方也不怎么乐意见他,没人喜欢在睡觉时间里爬起来去见对方的。
煞气很重。
不愧是寒影山庄的少主。
来人已经到了一丈之间的距离。
来不及叫人倒茶,这里不是方便的无月山庄。
来不及撤去楼下的重重暗器。
罢了,身形一纵越上屋檐,正好对方也到了屋檐上。
白得透明的手指拢拢身上的披风,乌黑的发下是一张清秀漂亮却惨白的脸色,那种惨白脸色和逝芳的苍白很像,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像得惊人。
「我该说好久不见吗?」红唇轻轻勾起一抹笑。
「客套话省起来。」但是面对这个人,东方璾丝毫不会浮起任何个人怜惜之感,他将手上托着的茶盘拋出去落在两人中间,双手环臂率先坐在屋脊上。
南方首屈一指的杀手「女萝公子」,千万别让他靠近你,不然被那双白嫩得像花朵的手指头掐断脖子,可就后悔莫及。
「一直追着我的是你手下哪一个?」现在还在他背后蠢蠢欲动。
「飞轻。」
「听说他是扬方调教出来的,果然非同凡响。」
「你是来我这里挖角的吗?」
女萝公子轻轻一笑,执起茶杯:「我只是想请你叫他离我远一点。」让杀手感觉到背后有杀气,这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
罗妲儿是一个很小心的人,虽然以她的容貌和个性看不出来,但是她是一个细心又警觉性高的女子,一个女人家能掌管偌大产业,绝对要比男人更多几倍的小心谨慎。
这也是母亲告诫她的。
即使是在面对自己亲叔叔也不例外,虽然她知道听月非常疼爱她,但是这种疼爱绝对不会爱屋及乌,更何况她现在对听月隐隐多了一层提防之心,因为尽管她整天待在叶怜身边,听月对她的行踪还是了若指掌,他的耳目似乎一直监视着叶怜的住处。
听月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只是没有动手。听月从不轻易显露出杀意,但是等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再说若是他真要动手,罗妲儿也没把握是否能保住叶刚。叶刚很聪明机警,遗憾的是丝毫不懂武功,好处是万一她拖着他回家省事得多,坏处是万一她哪天必须拖着他逃回西方,等于扛一个包袱,必须好好计算这其中的风险。
她不得不开始动生意人的脑筋,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买卖解决,但是也有些人不能用口头上和道义上的交易来约束,有些不能用金钱来收买。
「嗯…………果然怎么想都没有办法省钱…………」她头痛地抱着脑袋,酒喝太多了,好痛好痛………
她叹了一口气,想要牵制叔父的行动,需要双管齐下双重牵制他的行动。而长云山庄也无法约束他的行动,这就要怪爹亲当年放逐了叔叔,切断了关系固然听月不能过问长云山庄的事,相对的也休想要叔父听她的。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束缚听月,多年来他游走在四大家之间,凭着他的才华和才干独自过活,不属于任何人也不愿意为任何人所用,他是自由的,而不属于任何人,所以他老是在这种风月之地流连不去。
一个人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手指蘸着茶水,罗妲儿在桌上画了几个圈,然后又画出几条连接圆圈的线……
「果然还是很难。」如果她找两个人帮忙,因此占了「地利」和「人和」找两个人帮忙,但是这两个人很难搞,东方璾要钱而宋女萝要命,除非他们也有自己的利害关系,不然都不是好对象。
啊啊,听说逝芳和女萝谈成交易了,好羡慕好羡慕哦……罗妲儿趴在桌上悻悻然想着,要是她手上也有像飞花那种惊天动地的大美女作筹码就好了,不然要买动杀手世家的主人「女萝公子」哪有那么容易?
但是……
「嘿嘿……」她抽动肩膀,闷笑起来。
「怎么了?」一边坐着的叶刚停下针线,温柔地问道。
「哼,东方璾那家伙算盘一向打得很精,可是女萝也不是好惹的。」面对一个杀手,你还能怎么讨价还价呢?虽然很恶劣,她不由自主地幸灾乐祸起来,和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女萝公子谈生意,东方璾记得衣服要多穿一点,可别着凉了。
四大家彼此都有扯不清的恩怨情仇,所以十几年来彼此的当家主人固守地盘王不见王,彼此的事情也是眼不见为净,能不要插手的就绝对袖手旁观,如今利益与人命的衡量下,寒影山庄和无月山庄也不得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
长云山庄目前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也不会有坏处,所以罗妲儿乐得隔山观虎斗。这世间的情势到底会变得怎么样呢?她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横竖她现在动弹不得,所以看别人伤脑筋的样子也挺有趣。
东方璾终于开始一步步收紧猎物的网了,真亏他能忍!
罗妲儿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其中利害关系她一想就明白了,为了得到飞花,女萝公子会对逝芳的行动睁只眼闭只眼,她对逝芳了解不深,但是也不是那种容许他人挑衅的好个性,一定会想办法报一箭之仇。
所以他才会对东方泰施加压力,刻意和无月山庄的人一起吸走东方家下游的资金,让被玩弄在鼓掌间的东方泰一党惊慌失措,而东方泰为了找出是谁流走他的资金,会不惜去把意图刺杀逝芳的凶手送上门,好让逝芳愿意继续替他合作,但是这么一来,灭日和东方泰的关系就会破灭了。
东方泰当然会想这一切都是东方璾背地里搞的鬼,但是苦无证据下,只能依靠他背后的长老势力,这样一来,东方璾等于在无形中分散了与他作对的实力,然后又故意引燃冲突的引子,总有一天东方璾要对抗整个东方一族。
哼,东方璾这家伙整天在山馆里避暑,做的事情还真不少。
不只如此,这件事「灭日」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们本来是寒影山庄潜伏在东方监视的暗桩,但是几年下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现在又捅了刺杀逝芳和叶怜失败的漏子,不处理这件事,东方璾脸上无光;不处理这些手下,女萝公子招牌铁定被砸。
据她对那个大美人的了解,今天女萝敢接杀了逝芳的案子,回头飞花绝对会找他算帐。
可是这件事真的跟女萝没关系,能号令天下杀手的主人并不止寒影山庄的少主,女萝一定急切地想摆脱自己的背后芒刺,不然不会和东方璾合作,只是不知道两个人可以有多少成果。
如果是自己出来选择对象的杀手就算了,在组织里,尤其是在寒影山庄控制下的杀手绝对不能接受双方两边的买卖,也不能接个人的案子,又不是在赚零花,岂有此理。
罗妲儿严肃地敲着桌子,女萝公子亲自来处理这件事,看来买了杀手要杀逝芳的人不简单,东方璾一定会想尽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只是她好奇,以东方璾的个性,他会挺身抵抗,还是让无月山庄全身而退?
有人敲敲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了,头那么疼,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叶刚捧着一碗酸梅汤进来,今天他穿著一件水蓝色的女衫,好看得----要命。
罗妲儿支着肘看叶刚拿起小碗为她盛汤的优雅举动,这举动多像当年的叶玥,仔细看叶刚,他的眼睛是深墨色的,头发也是黑的,但是在发根附近开始冒出淡淡的金色发丝,毕竟是长年居住在边关附近的的叶家,叶怜是黑发,但是叶刚就是满头金发……
象征长云山庄继承权的金发。
这就是她烦恼的根源。
「唉呀!你作什么?」
「把它们统统拔掉,看了就讨厌。」
叶刚轻轻一笑:「你就算拔光了,长出来的颜色还是金色的。」
金发。
听月叔父执着的就是这样吗?不,他不是那种人,他若真对长云山庄的产业有兴趣的话,他会用尽心力去抢夺,他想要的东西会拼命去得到,但是他不想要的双手送给他也不要。
但是他只是憎恨,憎恨着和长云夫人扯上一切的任何人。
***
「你说什么?女萝那家伙去见东方璾?」才出去一会儿,女萝那家伙就不见了,在这种深夜出门,绝对没好事,铁定是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但是她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会去找东方璾。
「嗯!我请无月山庄的人带路。」
「那家伙是疯了吗?」飞花忿忿地一丢酒杯,「自己送头上门去让人砍!」不管是听月也好灭日也罢,都和寒影山庄脱不了干系,不管这其中是谁在捣鬼,都和女萝脱不了干系,从十几年前寒影山庄早就和无月山庄结仇,到五年前的扬方和叶玥,谁都会认为这是女萝在背后主使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