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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东方璾睁开了眼睛。
他听了细微的雨声,这是数不清第几个雨夜了,山里雨下得很频繁,唏唏唢唢的声音敲在树干上、花朵上、石头上,投进水中化入湖里,声音都不一样。
滴进心里时,泛起一阵阵无声的涟漪。
当人心开始变动的时,谁也看不到这世间将往哪里去,又会怎么变,但天还是会下雨,一年还是会有四季,春水缠绵夏夜蝉鸣秋花零落冬雪纷飞,十数年来无数日子立在河岸边,看遍大江南北的船只,从东方的序日到西方的夕阳,再从夕阳的国度回来的东方璾东方璾比谁都了解东方家赖以维生的大河千年如一日的流动规律。
也许会有沧海桑田的一天,但是东方璾没把握自己能活到那时候。
既然能活的时间那么短,东方璾问自己,他到底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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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了,趁着这夜里最昏暗的时候,逝芳混在脚步癫狂的人群中打算回寒香馆去。
走在道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踏足在梦中,不是因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醉酒装疯的丑态让自己有此感觉,而是自己同他们在这条路行走,看似是醒的那一个,其实一样在不醒的梦里,路始终走得漂浮不定。
脚踩在路上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当身边的人只是迷茫地随便有人来陪伴的时候,他环顾四周找不到和自己一样寻找对方的人,只属于彼此的那个人,每一个人闭着眼睛蒙着耳朵四处乱走,企图找到出口。
两个月前,东方璾就这样离开了他,那个该揍一顿的家伙………逝芳想起来还是满腹怨气,凭什么东方璾可以一脸了不起在自己面前说那些话,然后一走了之然后不用负任何责任?
凭什么他可以这样潇洒离开?就因为他不是扬方?
谁要做扬方,做一个永远活在对方阴影下的人?谁要一辈子为人作嫁,最后让生命都赔上?即使亏欠过多少,当扬方死的时候就该还清,即使知道自己是由他的魂魄醒过来的,但是扬方的记忆和爱恋却没有随之一起转生,因为过往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像从水里看着世间,只有东方璾格外清晰,清晰地刺痛了心。
他或许在过去的那一段日子,都是透过东方璾看这个世间的吧?
他或许,是心甘情愿活在那一片阴影里也说不定。
那为什么此生还是要与他相遇?为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为什么当他再次离去的时候,心会痛呢?为什么当东方璾说「你又不是扬方」时,心中有一种又苦又甜的感觉。
东方璾,你说「我不是扬方」,那「扬方」在你心里,又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想着想着,脚下被树根绊着了一下,他抬起头,原来是一棵老树,每天从后门溜出来时总会经过的,想不到今天居然会失神到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罢了,逝芳在树边躺下来,很难得的他想看看日出,斜躺在那颗树下静静等着日出,晚些再回去吧,
当第一道日出的时候,远处山上染上浓碧色的亭台楼阁第一时间里跳进他的眼帘,黄金与翠碧交错的光芒闪耀在宛若玉石雕出的无月山庄,那种半带不真实的壮丽与宏伟每每叫人忘了呼吸,只有远离它的人才能欣赏它的美丽,当然只有触碰不到它的人才会渴望它。
逝芳忽然有点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渴望进入那光芒中,为什么东方泰处心积虑地想要霸占那光芒,它代表东方一切的权势、荣耀与富贵,甚至连日出的光芒都可以相辉映。
温暖的光开始驱散黑夜的薄雾和微凉,些微的湿气开始被阳光的热度取代,逝芳躺在凉爽又照得到阳光,忽然觉得自己很想睡觉,睡意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朦胧睡去时,他忆起自己也曾经在这光芒中诚心地祈求,盼望那光芒笼罩在一个人身上永远不要离去……能身在这炫目光芒中,再见那个人一面……
热度,轻轻涌了上来。
第一次觉得,夏天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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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寒香馆从来不问来者的是非,也不会去问对方发生过什么事,飞花就是喜欢这种地方,何况逝芳斥一个好老板,一不限制她接客二不阻止她喝酒,更从来不过问她的来历。
飞花的故事没什么,只是人世间一则过后就会被尘沙掩盖住的话题,她也不求被人记住,忘了最好。
她是这馆内最先来到的几个歌伎之一,看着逝芳将这寒香馆从没没无名搞得有声有色,从门可罗雀到车水马龙,这段日子并不长,但是每天都很快乐,很逍遥,甩掉了过去的一切烦恼,轻轻松松什么都不想地过日子。
只是看着逝芳,她总是一阵感叹,感叹弟弟的不幸,一辈子碰上的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连死后顶替他活着的人,都聪明得叫人跳脚。所有认识寒影山庄的宋言轻的人,即使昧着良心都无法说他是个有脑筋的人,没有聪明到感受自己的不幸,不聪明但是温和的他用自己的方式过日子,但是还是没能天公赐福活到长命百岁,还不到二十岁就过世了。
虽然逝芳活着,也被人渐渐地认出来他是谁,但是飞花看了他三年,比谁都明白那个笨拙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她从来不曾说什么,在这个寒香馆里,秘密是被容许拥有的。
所以她和逝芳始终活在一种见面不相识的情况下,覆盖过自己的一切,飞花三年来静静地生活着,直到那个菟丝女萝一般的青年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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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回去。」好一个开门见山。
「神经病。」大老远跑来这里,只为了拉一个歌伎回南方,她才没兴趣陪这种疯子。
「你这么恨我吗?」
「抱歉,我对你没感觉。」这个男人就像一株生着毒牙的女萝,狠毒得不露一丝痕迹,会温柔缠得对方逐渐失去生气,最后被一口咬住要害窒息而死,早在数年前她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算她怕了他。
「真的?」
飞花没说话。
「真的这么不喜欢我?」
「你怎么那么啰唆,我欠你钱吗?」
宋女萝凝起一双柳眉:「飞花,你还是不愿意原谅宋家吗?」
「爱说笑,我跟宋家没关系,现在除了你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他们是姊弟,尽管没有血缘关系。
寒影山庄的上一任主人有十个妻妾,正室还是皇家的公主下嫁,但是正室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小老婆不断娶,飞花的母亲嫁进去做第十房侧室时将飞花托给别人照顾,所以飞花从不觉得宋家欠她什么,她也不欠宋家什么。
母亲虽然常来看她,但是飞花从小就知道母亲过得不快乐,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只爱她一个,因为母亲生下弟弟的时候,正室夫人也几乎同时生下儿子,虽然一个叫女萝,一个叫言轻,但是天差地别,幸好母亲和正室感情很要好,所以两个男孩子是一样待遇。
飞花从小和宋女萝就认识,因为母亲会叫人偷偷带她到寒影山庄她们母子俩见面,山庄里的人也默认这件事,可能是母亲挺受宠爱吧?毕竟她生了儿子。
那时候她就见过女萝了,那时候她还以为女萝才是她弟弟,还一起欺负怯懦的言轻,后来知道言轻才是她兄弟的时候,她实在不懂这个与母亲和她都不一样的柔弱无能弟弟,怎么会是母亲生的,女萝还比较像她与母亲。
『娘,言轻真是我阿弟吗?他好笨,又爱哭。』
『不要这么说,你阿弟只是比较不聪明,但是他很乖很温柔。』
『他一辈子都这么笨又爱哭吗?那我和女萝就要照顾他一辈子,我不要。』
『不要这么说,兄弟做一辈子的。』
飞花嘟着嘴跑出门,她才不要和言轻玩啦,言轻笨又爱哭,这时候年幼的女萝捧着一个玩意儿到她身边,讨好地捧到她面前。
『飞花,这个是东方来的琉璃碗,我跟无月山庄的东方璾要来的,我把它送给你。』
小孩子都喜欢亮晶晶又漂亮的东西,何况她头次看到这种通体透明的大碗:『这么漂亮的东西真的要给我吗?我好高兴,这可以做什么?』
『可以用来养鱼,我可以送你两只,一公一母会生小鱼喔。』
那时候她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女萝年纪虽小,但是已经很懂得怎么笼络人心,让大家都喜欢他、疼他,反倒是阿弟笨笨的,人家喜欢他都是因为他可怜。
可是她和女萝小时候还很要好的,直到有一次才八岁的女萝发神经一样拿刀要追杀母亲,谁拦都拦不住,她就发誓这辈子和这个要和这个大老婆生的娘娘腔划清界限,一辈子。
后来没多久母亲就遭遇意外死后,她就不再去寒影山庄了,但是兄弟要做一辈子的,言轻虽然笨拙,对谁却都很诚心,她看着他长大,还是疼他的。
女萝来找她,她就躲,最后躲得没处可躲躲到母亲姊妹开的青楼去了。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女萝总是这样问她。
「这世界上的男人我都讨厌。」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越想要,飞花那时候开始接客,这是她的感觉。
「言轻也是男的。」
「他是我弟弟。」
「我也算是妳弟弟。」
「你跟我没关系,不要再缠着我行不行?」
女萝坚定地看着她:「不行,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你算老几?」
从那时候起她不愿意见到女萝,因为心疼言轻这个弟弟,女萝越是优秀,阿弟就越可怜,长得十分相貌却永远是那么笨手笨脚,除了身体健康外别无长处。
在这世间心地好就遭人欺负,笨拙就遭人唾弃,在许多姊妹环绕和一个聪明兄弟环绕下,言轻还能过得很好,飞花到现在还是认为那是因为他太笨了,笨到毫无威胁性。
言轻每次总是笑着说:『阿姊,你跟我到山庄生活吧。大娘说你可以来山庄住的,女萝也很想你喔。』
『爱说笑,只要是那个娘娘腔痨病鬼住的地方,休想我踏进一步。』可怜的阿弟,不知道你阿姊快被那个痨病鬼烦得要上吊,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他像粘在她背上的芒草,挥不掉又刺得她发痛。
从何时起,这种和女萝你追我躲的游戏成了一种习惯,与弟弟同大的少年笑语言行和执着纠缠的毅力化做了缠上松柏的女萝,教她一点一滴习惯他的存在,逐渐窒息于他的层层包围。
在其它人和弟弟看不见的地方,她总明白有一双眼睛痴狂地看着她,比伸手触摸自己更教自己无法忍受。
在那段时间里,人们总是传说南方第一歌伎飞花是个特立独行的美女,歌唱得好舞跳得棒,身材一流眼神迷人,但是没有任何人抓得住她,她眼里容不下男人,任何男人都可以见得着她,却碰不着她,美得叫人发狂却如一朵悬崖上的花,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是她是陷入女萝包围的松柏,他和她明明活在两个世界,却执意相望。
走在不同道路上,女萝用他独特的方式,留住了风里捉摸不定的飞花,也许他不是欣赏的男人类型,即使他小了她数岁,也许她还是不喜欢他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可是她还是很喜欢他。
直到寒影山庄传出言轻自杀过世的消息,像秋风狠狠割断了女萝和松柏的联系。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了言轻?』她第一次失去理智,闯进山庄里,厉声问着女萝:『言轻纵然是男丁,他又不碍着你什么,凭他不可能与你抢家产,为什么你非要害他不可?宋女萝,我一家子跟你结了什么仇,你要一个个把我们害死?我母亲和我弟弟,接下来是我吗?』
宋女萝惨白着脸,第一次那么惊慌失措地辩解:『飞花,你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我是……』
飞花把以前女萝送她用来养鱼的琉璃碗往地上一砸,硬是截断了话头,满地的晶亮碎片映出千万个怨毒的她。
『你是正室生的,你母亲是高贵的公主,我母亲是平民女子,你是公主生的,你是人,我阿弟就不是人?南方从今之后由你独享,这片土地是你的了,但是以前不管你我有何关系,今后如同这地上的碎片,除非言轻复生,否则你我黄泉路上见!』
宋女萝颤着声音:『为了他,你一辈子不愿见我?』
她转身就走:『没错。』
『飞花!』
听到那声呼唤,飞花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女萝一眼。
这个最后一眼了,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再相信这个人,再一眼后就把这个总是死命纠缠她,宛如女萝一样缠住不放的少年遗忘。
再一眼将那个人记住之后,死后再将他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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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说过,除非言轻复生,否则绝对不再见我,可是他现在活过来了。」
飞花从记忆中回来,望着那个已经比她高大的青年,她重重吁了一口气:「那不是他,从来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尽管一样的相貌,从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是知道,阿弟的身体里有一个人顶替他活着,那个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可是如果我说,你还是有一个亲弟弟活在世界上,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会怎么办?」
「…………我不记得我母亲偷生弟妹。」
「告诉我,你会怎么做。」宋女萝执拗地问道。
你很烦哎,飞花想了一下,「大概是找到他之后,看他过得怎么样,如果他养得起我的话,就跟他住在一起吧。」
宋女萝闻言,苍白的脸上只是泛起一抹微笑:「我养得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第七章之二
睡不着。
逝芳睁开眼睛。
敢情是这几天白天睡太多了,现在晚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闭着眼睛不管多久,都无法像以前一样顺利跌入梦里。
在这样扰人的夏夜里,在作梦都不行了。
微暗中他起身披衣走向窗外,外面无数宫灯才正是最灿烂的时候,连寒香馆内各个院落的灯都还没熄,望去一片灯海,远远的还有声音传来。
散着一头长发,他侧坐上窗子,出神望着一片灯海,好漂亮,可惜不属于他,在这一片美丽的灯海之中,没有一盏灯火是属于他的。
假如说一个人就像一盏灯火,那么每一盏灯点燃的原因,可能都是会了某个人,每一根灯芯放出火焰的理由,可能都是为了照亮某个人,所以那每一盏灯火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就因为望着这片灯海,让他觉得寂寞,一次觉得身边这么地空虚,真实地感到空虚。
以前尽管他活着,但是不管他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乎,不费心去挽留什么人与事,也从不关心这世间将会如何变化,他虽然活着会呼吸会走动,却宛如活在梦里云间,茫然不知何所踪也不知何所从。
因为他缺少了一些不该失去的东西。
他也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时候扬方奄奄一息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轻声问他:『你想活过来吗?即使付出代价?』
扬方想是一定是点了头,不然逝芳现在不会活着。
所以虽然逝芳醒了过来,但是却少了某些东西,某些专属于扬方的东西。
他被取走一部份的记忆。
所以他是扬方,但是也不是。
他对过往的记忆变得很模糊,但是却又没有被抹煞,只有东方璾的身影在黑暗中发亮,清晰,叫人难忘,那时候「那具身体」的魂魄睁开眼睛后,坐起来时失望地发现自己不是在记忆里那个地方,那个人身边。
想见他,想见他一面,想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是恩重还是仇深,是难以忘怀或不能忘怀,想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扬方即使拼了命也想再见他一面,可是「他」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东方璾残存在他的印象中,不是喜欢,而是怨恨?
我还活着,东方璾,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尽管你认为我已经死了,其实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要找到你……
想见你。
我想见你。
想在一株桃花树下看见你躺在哪里等我。
想再一次看到你,确认我残缺失去的部分,不管那是什么……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癫狂地,连自己是谁都还没搞清楚,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无视于人家的尖叫和惊呼,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