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谈————俱无名
俱无名  发于:2009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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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离听到这一声,却不恼怒,只是笑嘻嘻地说,"怎么,替无疾不值得?不过你不用恼,至少,阮宣这个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也算是为无疾偿命,是吧?!"
邓小雩不动声色道,"这么说,阮宣既然已经被你们处理掉,没人来为夏无疾洗罪了?"
何离大笑,"何止阮宣!阮府上下十几口皆已被诛,等到太阳再升起来,连阮府那几间房子都会被烧成焦土。有这么多人殉葬,无疾也不会有什么好怨恨的了吧?哈哈!"
"可惜夏无疾那副怪脾气,若是听说这些人陪他下葬,他说不定死也要逃回来。"邓小雩叹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何离盯准了他仔细再看了看,笑着应道,"说的也是。若是平日里,无疾定不肯这么随意就认罪肯死了。不过..."他有意无意地顿了一下,又打量打量邓小雩,"这次是无疾自己求死,那便是任凭谁也别想劝住了他!"
"怪哉!夏无疾活得好好的,干吗非要跟好日子过不去?"
"他这几年来或许是活得好好的。可是..."
邓小雩望着何离,等他的后文,何离却偏偏不再说了,邓小雩忍不住问他。"可是怎样?"
何离笑了。"这可是你最后一个问题么?无疾自己断不肯让你知道先前的事...不过,你若打定主意要问这个,我便答。"
邓小雩一滞,微微摇头苦笑道,"他既然断不肯让我知道,估计的确是现在还不好让我知道的事,有机会问你不如以后直接去问他..."
何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意扫了一眼窗外。"天快亮了,我还要赶着回京。你快点问,问完了我还要歇一歇。"
邓小雩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我最后只问你一句,夏无疾究竟有没有杀人?"
何离一手支颐,微微冷笑,"你不是咬定无疾没有杀人,这会儿却问我,还说是信他?"
邓小雩仍是摇头苦笑,"他肯定没杀阮家的人,这我信,你刚才也证实了。可那几名守城的兵,要说不是他杀的...证据确凿...况且,也找不到其他疑犯。再说他过往既是跟你们扯上什么关系,真有些什么深藏不漏的杀着也说不定..."
"无疾他若是四肢健全,遇到那几个人围攻跑是跑得掉的。不过他既然想不开弄瘸了自己一条腿,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你说他杀不杀得了这么些人?那些守城的兵跟混混虽然也没什么区别,到底是军营里出来的,受过训练,何况他们一群人,无疾只是一个!"
"那么..."
"无疾神志昏昏地乱走,我自然不会放着不管,遇到危急也好帮他一把...不过,他倒的确削了那帮家伙好几剑,哪几剑致命,哪几剑只伤皮肉,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何离狡猾地笑笑,"邓小雩,你猜他们对无疾做了什么,值得他生那么大的气,要以死相拼,削上那么多剑?"
邓小雩一愣,老老实实答道,"我不明白。"
何离不急不缓继续道,"我一路跟着无疾,看他遇着那帮混蛋。他们军旅寂寞,见无疾生得动人,起了邪心,趁他不省人事,动手动脚想要施行轮奸。无疾好不容易醒过来挣扎,从腰带中抽出藏的软剑来刺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旁边的人慌了手脚。他们要围攻无疾,我便悄悄放了针,先夺了他们行动能力,无疾才好脱出身来..."
不等他说完,邓小雩抢着问道,"你说夏无疾被他们...?"满脸都是关心焦急的神色。
何离笑笑,"不错。无疾看到我的时候,衣衫狼藉,一片污浊。究竟怎样,我也并没看清--你该知道无疾何以非要杀他们不可?!"
邓小雩呆了呆,喃喃自语,"虽是如此,也该...也..."
"哼,无疾向来最讨厌有人对他如此--他没有因此发狂,较之以往,已是这些人受了老天大大地眷顾!无疾走后,我帮他又在那些砸碎身上补了几剑--要说杀人,或许是他杀的,或许是我杀的,分不清了。"说着浅笑,从袖中一晃变出一柄细窄锋利的软剑来,"这两柄剑本是一双,当日送给无疾一柄。现下他那柄被抄作证物,你帮我把这柄带给他,他留着或许日后还要有用。"
邓小雩接过剑,忽然回过神来,忍不住有些欢喜,激动道,"你说他日后...?"
"哦?我说了这么该死的话?"何离抱歉地笑笑,"一时口误,没有避讳,忘了无疾也没有什么日后好说了,你别见怪。"说着伸了伸懒腰,"问题都答完了,你回去吧,我要歇着了。以后我们互相不认识,再无瓜葛。无疾的事,你也忘了吧,忘得越快越好,省得伤心。"作势在邓小雩肩上拍了拍,就要走开。
邓小雩一把薅住他,正色道,"你舍不得夏无疾,是不是?"
何离一怔,又笑了笑,"无疾是让人放不开手,他走之后我换了那么多个,总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可是有些事你该明白,放不开归放不开,可不是没了他就不行。日子总是要过,感情终归是调剂,玩物不过是玩物。邓小雩,你也是个男人,你不要忘了,再过个两三年你也要娶妻生子,这些都是人之本性。那时候你要把夏无疾怎么办?"
"我们..."
"邓小雩,你别告诉我这么久了你就只把无疾当好朋友好兄弟?那你还不如赶快让他死了算了!无疾虽然什么都没要求,却并不表示他不贪心,他在你身上下了多少心思,他想要什么,你别说你从没想过,从不知道!"
"那是我们的事。"
何离半袖着手,好笑地看着他道,"做这一行的,无论生死,总脱不了身...那天,无疾削了那几个守军,不只看到我,也看到主公。现在你该知道,无疾为什么这么认命想死?他是终于肯相信,自己是逃不掉了--就算是故意弄断自己一条腿,成了毫无用处的废人,主公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以他的样貌性格身段,就算是断了腿,也并非就没有价值了..."
邓小雩就算再从未听夏无疾说起过什么,总隐隐猜到点,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何离却偏偏继续说道,"这样一个人,值得你抛弃一切去维护去追随么?"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那是我的事。"邓小雩暗暗捏了捏拳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何离有些不屑,甩袖而去。

第七夜
邓小雩又检查了一遍行装,再三确认没出差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月色,还不到酉时。不过跟何离约好了明日寅时在城西百里相会,之后便要没日没夜马不停蹄地出关去,一路上还不知要有多少艰难,总之是早早休息了的好。
他裹紧了被子,却越想睡越是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那天跟夏无疾说的话...
"邓小雩,别闹了,让我安安心心地赴刑吧,杀人偿命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这么折腾下去,我是死了还要担一份心,不得瞑目。"夏无疾套着枷,神情有些凄苦,笑得勉强。
"你干吗一门心思就只想求死呢?"
夏无疾摇了摇头,"何离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你还要再问我一遍,折磨人好玩么?"
邓小雩一愣,提高了点嗓门质问道,"我怎么折磨你了?!"
夏无疾扬起一抹嘲讽的笑,"邓小雩,这里不是十里亭,轮不到你发威,别以为我现在身陷囹圄你就能随便呼喝了。"
邓小雩也笑了起来,"你还说这个干什么?既然想死,还在意这个?况且就算是在哪里,总归现在我是官差你是人犯,哪里呼喝不得?"
夏无疾被他问得语塞,自己只不过习惯了冲他乱发脾气,实在是没什么道理可言,只得苦笑两声躲过脸去不再看他。
邓小雩却伸手抚了抚他的腮,柔声道,"无疾,咱们别吵了,好么?"
几年来两人向来直名直姓地呼来叫去,现在忽然听到他省略了一个字,言语间尽是亲昵,夏无疾呆了呆,不觉侧头向他手心贴了贴,低低应了一声。
"无疾,何离的确是跟我说了许多..."
"嗯..."
邓小雩只觉得贴在自己掌心的脸软软的,暖暖的,说话的人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一样...可是,这要真是个梦就好了,如果醒来后他们还是在十里亭最热闹的那条街上,清早起来隔着大街打了招呼,富有朝气地一起去摊子上吃两个馒头一碗豆腐脑...想到这里,痴痴地笑起来,"可是很多事情都不重要...无疾,你喜欢我,我心里欢喜得紧。其实我也...我...我也喜欢你很久了,现在才说出来,你别怪我。你知道,我没有你那么聪明..."
他看着夏无疾被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里面忽然氤氲上一层水汽,然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指尖濡湿了手掌。
"无疾,你何必要死呢?其实我可以带着你跑得远远的,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一直维护你,守着你。天下之大,其实你我都低估了它,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用旅途来丈量它,你说好也不好?"
"邓小雩,你说够了没有?我死都要死了,哪里还有时间听你来这许多呱噪。"夏无疾语气依然强硬,却低了头不敢看他。
邓小雩倒笑了,捏了捏他的脸,"所以说,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呀?莫不是被我识破了心思不好意思,所以一定要逃到阎王那去避开了我才好?"
夏无疾不答。
邓小雩继续道,"可是你别忘了曾经说过的话,你若早死了,定要在奈何桥上等着我和仵作大叔,咱们爷孙三人要尝尝阴间的好酒;然后咱们求了判官,下辈子还要投生在一处--不过要我去求判官才好,让你投成女身,嫁到我家,好好报答我这辈子容忍你的臭脾气这么久。"
夏无疾不由怒道,"混帐,我什么时候让你受气了?"
邓小雩在他脸颊上又捏一下,半是责怪的口吻,"说好了不吵的,至少现在别吵吧。以后你想怎么吵,我都奉陪。"
夏无疾于是又不作声了。
"无疾,你是不是觉得生无可恋?"
两人陷入沉默。夏无疾仔细想了想,皱起眉,缓缓点一点头。
"可是,那并不是死的理由。"
夏无疾苦笑,"你问死的理由吗?那我能说出一千一万条...邓小雩,无论是你还是何离,都不能明白。每个人背负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过于沉重。我很贪心,获得的东西就永远不肯放手,钱财如此,什么都是如此。正因为这样,我所背负的东西变得更加沉重,包袱总是不断地加上来,让人透不过气。但是当我想要解开这些包袱的时候,却并不能找到症结所在,那是一种渴望解脱却求助无门的绝望...人总要有些盼头才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可是当我一觉醒来,却发现这不过是让人备受煎熬的另一天而已,我整日整日地枯坐在院子里,守着铺子里的东西,有没有人光顾并不能带来一点轻松--那么多人在面前走来走去,你却不能抓住一个来倾吐心中的郁结。所以我只好盼着黑夜快一点到来,因为睡着的时候可以不用思考,不用面对那些时刻压抑着我的东西,可以凭借短暂的忘却来寻求一点点放松。可是黑夜只有那么短,想起那之后又是如此恐怖可悲的一天又一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就让人更加接近崩溃..."
邓小雩愣住了,半晌才扶住他的肩环入自己怀里,无比怜惜地轻轻拍抚着他的背道,"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夏无疾贴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怎么跟你说呢?要把你一起拖进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来吗?"
邓小雩揉着他的头,柔声道,"无疾,以后无论有什么,总归我们两人一起承担。我并不能保证这样就能把一切都克服过去,但至少两个人一起不会让孤单和寂寞把本来已经过于沉重的东西变得更加沉重。你也说了每个人都有这样沉重的包袱,以后我的难过与痛苦也要你一起来忍受,愉悦与幸福也和你一起分享,好么?"
夏无疾顿了顿,才无奈接道,"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小雩,以后总有一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忍受一起分享的...何必是我...可惜..."
邓小雩忍不住笑了,"我非要是你,赖上你了,你能怎么办呢?"
夏无疾苦笑,"你怎么学会玩这种不入流的赖皮?"
邓小雩把他抱紧了些,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夏无疾依然苦笑,晃了晃手上的镣铐,叮铃铃一阵乱响,"这个怎么办?"
邓小雩喜道,"无疾,你不求死了?你肯陪我一起活下去?"
夏无疾也不知该笑该哭,对着这样一个刚开了窍的痴心的傻人,可是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向万劫不复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刚开了窍的痴心的傻人呢?其实也许再熬过一阵子,或许真的都会渐渐好起来,但或许日子并不会有什么好转...人总是贪心的,所以敌不过时间,舍不得岁月,总觉得后面可能会有所改观;不过也多亏了这样,才能够坚强地活下来;其实或者并不需要什么切实的理由,不过是人生来的一种愿望罢了,不然,又为什么要生下来呢?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
何离摇着扇子从外面施施然踱了进来,唇角依旧挂着那一抹浅笑,走到近前,拍了拍手道,"这一出戏可是妙得很。无疾啊,这下你可是什么丢人的状况都被我看尽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敢在我面前嚣张~"
夏无疾一愣,一切都明了起来。看看邓小雩,也是一副很振奋的样子。
何离接着道,"弄你出去不难,最怕的是你不肯配合,所以先要断了你求死的决心。明日凌晨押赴刑场的空档,我会把你换出来,然后让人送你到城西跟邓小雩汇合,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想怎么双飞就怎么双飞,想怎么双宿就怎么双宿了。不过你们逃到什么地方,以后会不会被主公再找出来,就要看你们的能耐了。"
夏无疾听到此处,脸色又阴郁起来。
何离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拉他附耳过来,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他脸上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何离见他如此,有些得意,忽然想起什么,又拉他过来说了些悄悄话,只见他那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倏地一变,竟难得露出些好像害羞似的神情,邓小雩在旁边看得莫名其妙,却是心花也开了...
邓小雩梦里乐得开心,竟然醒了过来。秋后天气,早上凉得很,他卷了卷被子,打两个喷嚏,刚才的美梦还历历在目。
夏无疾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夏无疾真的就站在他面前神色凝重地刚说过一遍一样--可是那些话,那些包袱什么的,寂寞什么的,夏无疾却的的确确从来未曾对他说过,一回也没有!邓小雩从未想过这些,一边惊异于这些真切的语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边被那些深重的情感所深深震惊了。
这样沉重的一个梦,虽然有一个令人愉悦的结局,却也昭示着更加深远艰涩的未来。好像梦中何离说的那样,把夏无疾弄出来只是最简单的一步,至于后面,是不是能说服夏无疾抛弃悲观的念头,是不是能带他顺利躲过鹰眼,是不是能一一解开他的心结,邓小雩并没有什么把握,但只要有了那第一步,一切就还不算太晚,一切也还有希望--他刚二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刚刚明了了心中的感情,刚刚想要用他的下半辈子好好去守护一个人;他不想他刚刚识别的爱就此成为断掉的线,只剩一根梢头无所适从地在风里孤零零地飘。所以就算夏无疾现在怎么倔怎么反对都好,总之要逼他活下去--
无疾,就算是我自私的一个愿望,你答应一次好吗?
邓小雩推开车窗,清冷的晨风吹在他脸上,让人睡意全无。他叠好被子塞在座位底下,推开车门下了马车,舒展舒展四肢,从皮壶里倒出一捧水随便抹了抹脸,面向着东边城门的方向远远眺望--其实隔了百里这么远,又能看到什么呢?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望着,仿佛这样就能看到何离偷空换了人,把迷迷糊糊的夏无疾交到阿榕手上,然后载着夏无疾和邓小雩所有希望的马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向他奔过来,所有的未知都以一副满怀希望的状态向他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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