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突然传来了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至近,直走到树前,才停了下来。这两个丫鬟没发现院子里还藏了人,只顾著讲自己的。这个说:"你可看到凌霄楼那场大火,真真可怕呢。"
那个道:"我怎麽没听说,你听谁说的,那麽大个酒楼,哪能说著火就著火?"
这个说:"我骗你做什麽,你自己搬个椅子往南边看,刚烧起来的,火那个大呀,无忧湖都映红了。我就奇怪了,咱们王爷刚去的那个地方,不就是凌霄楼吗?"
那个丫鬟似乎吓了一跳:"你这麽说我就记起来了。今天一早摄政王府就来了人,说皇上和楚三公子在凌霄楼邀了萧大人一聚,咱王爷似乎是担心才过去看看的吧。按理说如果没什麽事,应该回来了,难道是在外面找乐子?"
另一个丫鬟做出了掌嘴的动作,低声喝道:"别瞎说,小心给人听了去。不过我听厨房的人说,王爷说去看看就回的,我看这事蹊跷,不会是被困在火里了吧?"
那两个丫鬟又是嘀嘀咕咕一阵,才各自散了。唐尘却如坠冰窟,别人不知道,他怎会不懂楚三是怎样的人,说深藏不露不为过,说心狠手辣更不为过。他越想越是心惊胆寒,几步爬上身旁古树,看到天幕尽头那团巨焰,明亮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数只寒鸦被火光一吓,厉声叫著朝北飞来。唐尘脸色一下子煞白起来,这样大的火,谁信是无心之失?
漏声欲断,过了不久,一个丫鬟捧著刚刚顿好的莲藕百合汤,轻轻敲了敲卧室门,叫道:"唐少爷。"房门却空掩著,一敲就开了,丫鬟犹豫著,将头探入房内,又轻声问了一句:"唐少爷?"
劈里啪啦一阵碎响,紧接著是女子慌乱的叫声:"唐少爷......唐少爷不在屋里......"这声并不算大的惊呼,却惹得下人们统统从房里跑出来,面色惊恐的对望著,很快又一起搜寻了起来,哪里寻的到半个人影,但是很快又有人惊呼起来,马圈里,也空了。
此时的唐尘已经骑马狂奔了好一会,整条道路上,都簇拥著出来看火景的闲人,并不熟悉骑术的他需要努力拽紧缰绳,才不会被甩下马背,好在凌霄楼和萧王府隔的并不算远,在撞倒好几个行人後,他就看到了站在虹桥桥头打算离去的楚三和‘萧青行',他们被几个侍卫护在身後,看上去狼狈不堪,只有唐尘敏锐的看到了楚三眼里的得意之色。
楚三在这里,萧青行在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唐尘心急如焚,纵马急驰,撞翻那一圈侍卫的包围,跌下马背,又歪歪扭扭的站直身子,连痛都感觉不到。楚三一见他,脸色登时变了,皱著眉喝道:"唐尘,来这里做什麽,回去!"
唐尘愣愣的看著楚三,那人身後是不停燃烧著的高楼,万千奢华,终归尘土,他只能用力,用力的从喉咙里,生硬的挤出几个字:"他呢,在哪里?"
楚三脸色阴沈起来,他有些搞不明白唐尘怎麽看破自己的把戏,却没有听懂唐尘究竟在问谁,只是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现在就给我回去,你不是,也很想看他死吗!"
"在里面吗?"唐尘用恍若做梦一般的轻柔语气,自言自语的说著。身後燃烧著的楼宇,曾是销魂窟,却作了送命场,多少爱恨,眼看著就要一笔勾销,为什麽偏偏要难过,要这麽不舍得。楚三死死盯著他的表情,身形一晃,拦在唐尘身前,厉声喝道:"我再说一次,回去!"
於此同时,被撞开的那几个侍卫一起朝唐尘背上抓去,同时喝道:"请留步!"
可唐尘歪著头,还是向前走了一步。
没有人拦得住唐尘这一步。
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袖摆怎样飞扬起来,那身影就擦肩而过了。
这究竟是怎样绝望的一步,甚至让旁人以为,他如果被拦了下来,这个少年就会立刻痛苦的死去,就像是被紧紧勒住喉咙正苟延残喘的人第一次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抓。那涉死的力量抓到什麽就能捏碎什麽,充满著疯狂,绝望,凄厉,痛苦。
楚三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是少年衣袖轻轻擦过的声音。他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到唐尘消失在入口处的背影。
丹青劫42[3P]
一进大堂,就看到肆虐的火舌,疯狂舔噬著雕花栏杆和桌布,火星被焰气吹得四处乱飞,整个凌霄楼像是一团旋转上升的火,滚滚浓烟充斥著每一个角落,不时有被烧断的木块和横木燃烧著坠落在身旁,一时间莫说寻人,连自保都极为困难。
唐尘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他努力弯下身子,寻找上楼的通道,却看到了大堂中心眼看就要被殃及了十几口油缸,不必多想就能猜出当香油漫出後火势会蔓延到何处地步。可他甚至连把外袍浸湿的机会都没有,看著被浓烟笼罩的大堂,恍惚间竟是一筹莫展,就在此时,唐尘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才来过这里,虽然那时魂不守舍,只顾著喝酒,但上楼的楼梯依稀是在右边。
唐尘想著,朝入口处的右侧看去,那里是火焰最猛烈的地方,桐木的楼梯被烧的摇摇欲坠,但此刻哪里容得他犹豫不决,唐尘趴在浓烟的下方,用袖子捂住口鼻,再度施展轻功,从烈焰中窜了过去,霎时火苗在唐尘衣袖和背部燃烧了起来,唐尘咬牙急冲,直到上了二楼才就地一滚,压熄火焰,这时他一头长发已经在烈焰中微微卷曲了起来,脸上布满汗水,他仰望头上不知高度的楼梯,突然面露惊愕,朝旁边抱头一滚,还未滚出数米,就看到紧贴在楼壁上,盘旋上升的数层楼梯,被火焰包围著,从高处轰鸣著狠狠落下来,砸在他刚才落足的一隅。
无数火星!的升起,木屑飞射,唐尘只觉得背部一阵剧痛,紧接著,火舌烧在唐尘手背上,一下子红肿了起来。他又是踉跄的避开四五步,发现脚下的地板也在摇晃,於是再不迟疑,看著失去木梯连接後,头顶楼板上露出的四方形空隙,秉住呼吸,向上纵身一跃,约有半丈来高,唐尘见去势将绝,双脚又在墙壁上猛的一登,身形又向上飞窜了数尺,同时右臂舒展,牢牢扣紧木板,接力使力,一个屈身後翻,又上了一层。
只是这几个动作使完,唐尘的力气也几近枯竭,楼道里四处都是滚滚浓烟,连喘息都极为费力,唐尘能用袖子护住口鼻,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被毒烟一熏,竟是流泪不止,疼痛难忍。唐尘用袖子刚擦拭了几下,又是一块横木掉下,擦著唐尘的右臂过去,木上的长钉硬生生的钩下一块肉来。
唐尘呜咽一声,又後退了一步,拼命捂住流血不止的右手,用牙齿扯下布料死死勒紧伤处,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插在墙板上,手指抠进木板,就这样向上攀爬起来。浓烟由下往上冲来,直直熏著唐尘的眼睛,习武之人再如何练金锺罩铁布衫,也无法保护这人身上最脆弱的罩门。越发昏暗的视线里,只看到一股一股翻滚的热浪,足於融化残躯火焰劈里啪啦的燃烧著,不知不觉中已经汗出如浆。
唐尘就这样拼命挣扎著又接连爬上了好几层,手臂每一次抬起都是刺骨的酸痛,头顶那层楼已经被火焰完全包裹起来,根本无路可走,漆黑的浓烟大片大片的喷薄著,无尽的烟尘夹杂其中,唐尘呆愣的趴在地上,不停的拍打著点燃袖角的火苗,四周只听到火焰劈啪燃烧著的清脆声音,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寂,浓烟中异常疼痛的眼睛,渐渐模糊的视线,努力在黑暗降临前寻找最後一线光亮,濒临绝境时,唐尘终於不再掩盖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哭喊起来:"萧哥哥,萧哥哥......在哪里?我是唐尘,尘儿......来找你了。"
他不知多久没说话,发音生硬而喑哑,但喊了一遍又一遍之後,渐渐大声起来,浓烟呛进喉咙,他就一边咳著,一边在燃烧的楼道间摸爬著寻找,指尖不知道被烫起了多少水泡。就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哗啦几声巨响,顶楼中中心开始断裂,四周的木板向下崩塌著,唐尘微弱的视力早已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只能用手摸,用耳听,用声音问,他大声喊著:"萧哥哥,萧哥哥,你......你在上面吗?我是尘儿,我是唐尘。"
顶楼火焰略稀的地方蜷曲著一个身子,以袖遮脸,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虽然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楚三事事周密,只是忘了朝廷一品官员的官服都用得是水火不侵的冰蟾丝,即便如此,全身上下长时间的被火舌的温度舔舐,也足於让他死去活来几百次,更可怕的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他经历著一场漫长的窒息,似乎唯一能够吸进的氧料,就是他之前呼出来的那口。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他已经分不清楚是不是幻觉,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萧青行努力抬起完好的右手,触摸到矮几上的水晶灯罩,用力一扫,然後是一声破碎的轻响。
那人听见了吗,萧青行已经无力去想了,他侧著脸,试图再离头顶浓烟远一些,身旁木板断裂的空洞中,突然伸上来一只手,那原本应该是白皙的,修长的,漂亮的手,现在却满是红黑色的烧伤和点点水泡,沾满了鲜血,然後他看到了另一只手臂,已经被血染红了的胳膊,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那人从楼下手足并用,狼狈可笑的挣扎著爬了上来,中间好几次让萧青行以为他会惨叫著重新掉下去,可那人还是上来了,跪在他身边,用陌生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笑著问:"萧哥哥?"
萧青行努力抬头看他,眼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瞳仁变成了黑灰色,不停往外淌著泪水,那个人用力擦著眼睛,似乎看不见一样,只能伸出血迹斑斑的手在他脸上摸索著,好像有些迟疑,又往衣襟上摸去,最後笑起来:"除了你,还有谁会穿这样料子的衣服。萧哥哥受伤了,没关系,尘儿在这里,现在轮到尘儿保护哥哥了。"他说著,用牙困难的撕下衣摆上的布料,一条又一条,把萧青行牢牢捆在他背上,手绑著手,腰绑著腰,那个少年踉跄的站起来,走了数步,似乎也嗅到了无处可逃的火焰的清香,却偏偏猛冲数步,撞破栏杆一越而下,十多丈的高度,萧青行以为他疯了,却只能看到那人张开的袖袍,像是鸟类舒展著翅膀,有些烧焦和卷曲的发尾,在他面前飞舞著,柔柔拍打在他的脸上。
满天火星飞散开来。萧青行这才注意到身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有下面的水。凌霄楼,本来就建在无忧湖湖心,只是从这样的高度落下,又是两个人的重量,那无异於......一声巨响,百尺飞浪,身体仿佛撞在了钢板上,意识渐渐的模糊起来,碧色的湖水漫过头顶,一丝一丝的红色细线从头顶晕染开来。
楚三站在虹桥下,紧紧盯著坠入水面的身影,脸色阴晴不定。身後侍卫惊叫起来:"凌霄楼怎麽还有人在里面,刚才那是?"
楚三猛地握紧左手,似乎决定了什麽,从袖中掏出御赐令牌,一字一字的嘱咐道:"自然是刺客。传令下去,各部官兵封锁湖岸,放下入海口的闸门,抓到刺客後就地格杀,今日之内,提著他们的脑袋来见我。"
丹青劫43[3P]
萧青行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当他有力气睁开双眼的时候。四周却是一片黑暗,角落里传来嘀嗒的水声,在这寒意渐重的冬日,简直如同索命的咒语。官兵拥攘呼喝的声音从上方隐隐约约传来,换了一拨又一拨人。身体中的毒,此刻看来,大概是十香软筋散之流,并不致命,过几个时辰便径自解了,否则楚三也不会这般急著找他。
正在盘算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火光,他这才看见唐尘原来一直坐在他旁边,湿漉漉的长发紧贴著脸,发带上两颗圆润的明珠衬得他脸颊越发白皙消瘦,那个孩子手里点的火折子,大概是从他怀里找到的。幸好身上是水火不侵的冰蟾丝,不然照他此刻的伤势,如果穿著湿透的衣服待在这种寒窟,就是有九条命也活不了。萧青行这才发现自己浸湿的鞋袜已经除下了,被踩断的手脚,大概是找不到固定的原料,只是用冰蟾丝包扎止血,这样简陋的处理,根本称不上一个好字,可是对比起来那孩子一身湿透的衣服,他的处境简直能算高床软枕。
借著那点火光,他看到唐尘满布黑红色的烙印的手,受伤的右臂还是照原来那样包扎著,裹伤的布条全湿了,伤口外翻著白肉,淌著淡红色的水迹,傻子也知道这样总容易化脓感染。可唐尘只是专注的看著火折子,紧接著,萧青行吃惊的看到唐尘傻乎乎的伸手去碰那簇火光,似乎想确认是不是真的点著了,只听少年哽咽了一声,飞快的把被火苗烫到的手指含在口里,呲啦一声,息了火,又静静坐在原处。过了好一会,他又伸手去碰萧青行的脸,掠过结痂的唇,挺直的鼻梁,落在男子微睁的眼睛上,唐尘轻声问:"萧哥哥,你醒了?"他的手异常冰冷的,甚至有水珠从湿透的袖子里滑出来,滴落在男子脸上。
他似乎想起什麽,又重新燃起火折,搁在一旁,似乎是为了方便男子审视四周。可萧青行一时间只能盯著唐尘的眼睛,他眼睛有些红肿,泪水不停的流著,瞳仁是看不见光亮的黑灰色,唐尘表情很安静,只是不时的拿袖口去揉眼睛,萧青行一瞬间仿佛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想开口,却只能从干渴的喉咙里,发出些喑哑破碎的字句:"你......眼睛......"
唐尘又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哦,似乎被烟熏瞎了,不知道到了外面,能不能治的好。"他说著,亲昵地靠过来,似乎是怕压著萧青行的伤处,小心翼翼的贴著男子的脸颊,轻声道:"幸好萧哥哥还活著。"
少年的发丝不停的滴著水,滴落在萧青行脸颊上,流进男子鬓发里,唐尘似乎觉察了什麽,连忙把自己的湿发挽在耳後,用冰冷的手心胡乱的擦拭著男子脸上的水迹,低声呢喃著:"我真对不住你。"他似乎想碰触男子轻微烧伤的喉咙,"我急急忙忙出门,身上没带药。"
萧青行喉咙嘶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自己的......伤。"唐尘的手感觉到他在摇头,很快又换上一副笑脸,一边擦著眼睛一边笑起来:"哪有功夫这种闲功夫啊,我身子骨硬著呢,"他想了想,摸索著把火折子熄了,"反正,我也没有什麽大伤。"他似乎不想再聊这个,於是又把冰冷的脸颊靠过去:"丹哥哥,你对我真好。"
萧青行僵硬在那里,突然不想再听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凄清入骨,但可怖的是心头那点寒意,纵然一开始就隐隐约约明白,这又是一场阴错阳差,但还是禁不住这样轻易的被点破。他权倾天下,在生死之间却,却只有这样一个......狠狠轻贱过辱的少年,罔顾生死,罔顾生死的......萧青行突然觉得有些惘然,罔顾生死,却救的是这样一个仇人,等唐尘知道真相的那天,到底会是怎样的表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
他知道自己应该沈默,直到脱离险境,直到伤势痊愈之前,都该竭尽全力的扮演一个‘受伤的萧丹生',否则依他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他的下场,未必会强过落在楚三手里。可他偏偏不想这样做,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萧青行沈默良久,然後用他常用的冰冷腔调一字一字的开口:"你......错了,我对你......并不好。"
唐尘静静的听著,轻轻笑了起来,低声道:"你终於对我说真话了,我还以为,你要瞒我一辈子。"萧青行不明所以,耳边是唐尘清澈而陌生的声音:"过去的事情,我早就记起来了,好多话都憋在心里,好难受。从月老庙回来,我自己拿刀挖那根长针,心里想著,以後能说话了,事事都会方便起来。可越到後面越糊涂,为什麽过去说不了话的时候,用手写,用眼睛看,什麽都不说,就能够互相明明白白的,你知道我,我懂得你;可後来能开口了,却用手写不出,眼睛看不懂,嘴里说的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