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璇正推门而入,看见里面的景象背脊一凉,还不及多想便冲上去一掌分开了他们两个。
72.
啪!
一掌落在张君房脸上,霎时五道通红的指印爬上他白皙的皮肤。
"你闹够了没?"天璇吼道,"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仙不仙,鬼不鬼,你把命还给他,那谁把玉衡还给我们?好,你要元神尽灭我也不拦你了,但是你给我走,别在这丹元殿,别污了这太虚宫!随你魂飞魄散,还是灰飞烟灭,我都当没你这兄弟!就当白疼了你一场!"天璇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然后身体一斜靠着床栏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张君房低着头,自两颊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天璇的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心里既怜又恨。
小五一身清冷濯澈如莲出水,怎会是你现在这般的颓然?
"呵、呵......哈哈哈!"天璇哑着嗓子笑了起来,笑到后面几成泣声,一室憩然,良久他才收了笑声很轻地喃了一句,"我们真傻......小五根本没回来......"
是啊
人是活着的,也重返天庭,只是魂都丢在了凡尘俗世里,不再是那个淡雅自若又清傲倔强的小五,也不再是那个乖顺到让他们捧在手里怕冻着护在怀里又怕捂坏了的小五。
小五早就不在这世上了......而眼前这个,不过是具--
行、尸、走、肉!
张君房伸手摸了下发烫的脸,天璇的话字字如针扎在他心上,令他痛得几乎就要窒息。他回头看了眼坐在那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狼,然后又看向天璇,对方撇着头没有理他,显然一肚子怒气还未全消。他微微颔首,声如蚊蚋,"二哥教训的是,玉衡答应要为杨义蘸坛祭剑,不敢在此久留,玉衡这就离开,决不玷污仙界圣境,二哥默念。"说完便起身离榻,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狼想要拦他,但是手刚伸出去却僵在半空中。
"哎?你去哪里?小五?!"
听到房间里有争吵声,又看到张君房头也不回地出了丹元殿,天玑不禁有些莫名,"发生了什么事?"见天璇黑着张脸,而房间里那股沉重肃杀的气氛还未散去,便知事情不对,遂捏了捏拳头扑向狼,抓着他的肩膀冲他道。
"都是你!都是你!你看你把小五害成了什么样?他当初为了还你一命不惜触犯天条逆转乾坤,结果下界受罚你还不放过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摆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舍开一切,你以为你做得就是对得么?你以为这样你们就各不相欠从此两清了?你知不知道你让小五永生永世都要背着你的情债这么痛苦下去?!你简直,简直就是......"
见天玑拎着他衣襟撩起拳头,狼也不反抗只是闭着眼别开脸。见他这样,天玑咬咬牙正准备打下去,但是手挥到一半被人停住。不解地回头,身后一张表情冷到极点的脸。
"不关他的事......"天璇道,"他本就有千年修为,况在三界之争时立有奇功,助仙渡劫而破身飞升,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他现在宛若初生,你说再多他也是不知道,算了。"
"但是......"想辩驳,只是话到嘴边被天璇一眼横了回去,天玑磨了磨牙有些不甘心的松手。
天璇对狼道,"你助玉衡渡劫我们本该要谢你,但是玉衡的劫数是你给他的,这样说来你那样做也是理所应当。我不管你的元神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也不管你什么时候想起前尘旧事,之前所发生的事你也看在眼里了,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见玉衡......他已经很惨了。"
狼没有立刻回他,静默了一阵,而后点了点头。
那天走的时候还是春天,虽然只在天庭待了几个时辰,但是回来的时候凡世间已是秋风渐凉碧水寒,草木萧索雁阵鸣。
暮色浓,寒烟翠,一轮皓月皎洁当空。
他披了件单薄的袍子倚着床栏将手里的肉干撕碎了扔给蹲在他腿边候着的那只狼,"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体会不到,我也体会不到......"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看地失了神,狼吃完地上的肉干舔了舔爪子,而后摇着尾巴巴望着看着他的手,见他迟迟不动手便前脚搭上床沿就着他的手啃起了肉干,待到啃完还留恋的在他手指上一一舔过。
指尖一阵酥痒,他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仙不仙,鬼不鬼,你把命还给他,那谁把玉衡还给我们?
天璇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回荡,只是他已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谁还欠了谁......而现在这样子,他已经很满足了,天上天下在哪里都无所谓,心里再没有空余去放别的事,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往那里塞,碰一碰就痛到腐骨蚀心,所以不去碰是最好的,埋在记忆里落了尘积了灰永远永远都被遗忘掉,就像他一样......
说喜欢的是你,说要一起共度情殇的也是你,末了,却是什么都不记得。
转念一想,就算记得......那又如何?张君房你嫌自己伤得还不够重么?
手指一弹,烛火啵得一声熄灭,青烟袅绕,一室寂寥。
他向来浅眠,加上之前发生了太多的事,在榻上辗转反恻一直到东天泛白才昏昏沉沉地堕入乱梦之中。
梦里春草绿,桃花香,那人站在花絮纷飞里,笑且温柔。
次日醒来,一睁眼,便正对上一双绯红如焰的眸子,以为自己睡迷糊了,张君房坐起身甩了甩头,然那个人不像是幻觉。晨曦薄雾柔和的光线自窗格里斜照进来细碎地铺在他身上,于是那一头顺了月华般的银发泛着流金的光泽。
"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君房口气冷淡地质问他。
对方嘴角一扬,几分邪气的笑,"北斗廉贞星君?"见张君房一脸表情复杂的用那双清澈剔透的眸子瞪着他,他凑上去出乎意料地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他说道。
霸道而炽热的表白......一如数百年前北原雪山之上的初识,一如云州那夜流苏帐暖合卺酒浓......
世事沉浮,循而往复,而你我之间,仿如中了魔魇!
73.
一连数日,太清观后山时不时地传出兵刃相向的铿锵挫击之声,观内弟子虽有疑惑却都只敢闷在肚子里,谁让那里是禁地,只是有几次还是在半夜三更,间或电闪雷鸣,让人禁不住猜测是不是太清观得罪了哪路仙神,现在别人找上门来了。
猜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得罪了那位神仙的倒不是太清观。
"请风邪殿下不要再捉弄玉衡了。"张君房一招白虹贯日将狼隔开丈外,而后凝气收势将剑挽起,径直向屋内走去。
狼撇了撇嘴,追上去,"我没有捉弄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
张君房的手刚攀上门把,听到他这么说,不自觉地颤了下,但却没有说话默默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将剑挂回墙上,张君房在心里苦笑,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再也不敢......
转身,狼一双绯眸灼灼地看着他,不知何时他站在了自己身后,此刻彼此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出来的气息,狼伸手将他的鬓发捋到耳后,手指在他脸颊摩挲,"你总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像受了伤一样。"
张君房心里一怔,而后冷冷地拨开他的手,"是你想太多了。"走到屋子另一边始终和他保持距离,狼跟在他后头粘了过去,"你成天把自己关在这里就算是神仙也会闷坏的,我们下山走走,可好?"
"风邪殿下的好意玉衡心领了,只是玉衡向来如此恐扰了风邪殿下的兴致。"言下之意就是,要去你自己去。
狼似乎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把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只要和你一起,做什么都好。"
十指交错,熟悉的体温自掌心传了过来,张君房蜷起手指反握住他的手,指下微微用力。
"嘶~"狼痛地倒吸了口冷气猛地将手抽了回去,甩了两下,眉头纠着有些懊恼道,"很痛哎!"
张君房冰冷如霜的脸上竟是辗然,然后好像自言自语般淡声说道,"确实很痛......谁叫十指连心呢。"
"别逼我用绑的。"狼有些没好气地叹了一声揽过他的胳膊,足下一踮,带着他一起御风而起。
被紧紧揽着,背脊贴着他胸口,张君房显然有些不自在,抬头看了看他,而后道,"风邪殿下应该知道,玉衡的修为远在你之上......"
"你是想把我一掌打下去?"低沉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铺开,张君房的心思被一语道破,狼续道,"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下去。"说着撤了一身法力蓦得松手,便见他一身粉白如雪的身影如鸿绝影遽然下落,银发飞扬,悠然而笑。
"狼?!"张君房愣是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也不顾的多想倾身而下追了上去,在他快要撞上地面前一把拽住他胳膊。狼手腕一绕反将他揽住,足下生风安然落地。
"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这不还是来救我了?"狼微微笑着,眸子里闪烁着狡黠。但是下一刻"啪"的一声清脆响亮,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灼疼,张君房红着眼角扔下一句"你太过份了!"径直转身。
"玉衡!"知道自己惹怒了他,狼急忙追上去一把拉住他将他搂进怀里,紧紧地仿佛若非如此只要一脱手对方就会消失一般。一瞬间,心痛如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轻声道歉,只这三个字,不断地重复着,就好像累积了几生几世的愧疚。只是他看不见,张君房的脸上,始终平静的没有一丝表情。
74.
之后两个人一路无语,也不御风,从太清山上走到山下时,天色都已经黑了。
镇上比平日里要热闹许多,家家门口挂着各色各样做得精致非常的灯笼,年轻的姑娘都穿上新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饰,三五结伴或是在丫鬟陪同下手里捧着莲花灯说说笑笑往河边走去。
"七夕乞巧?"
见他终于肯开口,狼打趣道,"原来你也知道七夕?"说完,很高兴地接受了对方一记白眼,于是牵起他的手。"这里看不清楚,我带你去个地方。"
张君房跟着狼一直到镇外河边的坡地上,因着地势较高而一览平川,脚下,荷花灯飘满了整条河,荧荧烁烁宛若星辰,而头顶之上夜空如洗,九霄星汉和一河的荷花灯交相互映,美不胜收。
见张君房脸上隐隐露出喜色,狼便负手身后有些洋洋得意地站在一旁。
自那日狼出现在太清观之后,两人不是兵刃相挫,便是张君房闭门谢客,难得有这般安静祥和的气氛。狼侧首看向张君房,见他仰着头嘴角微微弧起,带着几分孩子般的天真,便问他,"是在天上看天河漂亮,还是在这里?"
张君房回头,点点荷花灯的火光印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地看起来就好像星辰都落在他眸子里,他回道,"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身侧树丛一阵耸动,两人有些莫名地转身,倏忽几只雀鸟冲出树丛扑啦扑啦地往天上飞去。狼有些兴奋地将手一指,"它们一定是去搭鹊桥的。"
深远而广袤的苍穹,点点墨色往空中而去,越来越多,汇聚成堆。
张君房却是沉默,先前脸上还露出欢喜之色这会竟显得有些落寞惆怅,他失神地望着鹊儿飞去的方向,喃喃自声,"遥愁今夜河水隔,龙驾车辕鹊填石......纵使一年只能聚一回,生死难却,然已足矣......这便是情?"
视线被水汽蒙住,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化作一条明亮的缎带,又仿佛是苍穹裂开了一道伤,那么宽,那么广,永难愈合。原以为那些痛彻心肺的爱恨情殇都会随时间过往而一点一点随风消逝,最后如星月般沉入山涧,然这一刻却发现,那数百年的纠葛,生生死死,早已如隽刻在晨霜中,任他如何抹都抹不去。
滚烫的液体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在脸上湮开冰冷濡湿的痕迹。他恨透了这样的自己,流连于凡世,如游魂一般,过了今日不知明日。
有只手伸过来,轻柔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水痕,声音里满是浓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心疼,"怎么了?好端端的,倒像是我欺负你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君房摇了摇头伸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抹了几下,手被狼擒住被迫转向他。
"不要这样子闷在心里,有什么苦,有什么痛,说出来我和你一起分担。"
张君房眸子蒙蒙得看向他,嘴角擒了一丝凄苦。我所有的伤,所有的痛,都是因你而起,而今你却说要和我一起分担,那为何当初不曾考虑就那样待我?
永远也忘不了云州那夜缠绵悱恻结果第二天独自在暖阁内醒来时的那一份寥落怅惘,也忘不了从你口中证实一切时心如坠深渊,生生摔得破碎不堪......更忘不了指骨尽碎那一瞬间的彻骨彻心的疼......
淡淡开口,"玉衡如何,与风邪殿下毫无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狼拽着他的手一下将他摁倒在树上,"我说过我喜欢你,我不会放手的......你的一切都和我有关,都是我的......"最后一句话,是落在彼此唇舌间,压制下他的抵抗,便吻了上去。
周遭的喧闹和嘈杂仿佛潮水般的退去,天地间静得耳边只有对方粗重的喘息,灼烈而炙热的吻,将所有的思想都燃烧殆尽,然后又挑起那掩埋在深处的记忆,狂热的失控,势如燎原。
良久,狼才意犹未尽地放过那两片已经被啃咬地有些红肿了的薄唇。张君房倚着树,失神了片刻,抬起头来对他道,"回太清观,我有东西给你看。"
75.
张君房在自己住的屋前摆了个简易的法坛,狼静静地站在一边,视线一直随着他不曾挪开。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颂着法咒,张君房将剑往天上一指,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便见北面天空紫光闪闪,随之几枚璨若耀日的光球倏地升上天际,旋了几圈而后消失在云端。狼看到这一景象竟显得有些激动。
张君房将手里的剑放回法坛上,淡声道,"这是最后几个......"回身,嘴角化开一丝浅笑,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他对狼说道,"你不用再装了,我知道你的元神已经恢复了......"停了一停,而后头转向北天,续道,"妖精不受三界辖管,若是无法得道死后往往化作游魂孤魅。你的父母兄弟,还有那些死在青尘子手里以及我剑下的那些族人......我都已经超度了。"
"再不欠你什么了。"说这话时,他笑魇缓绽,竟如毒药般蛊惑,垂下肩膀舒了口气,"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么轻松了......"
见笼着他全身的苍白光芒渐渐退去,狼箭步上去牢牢拽住他的手,"君房!不要!"
他素颜清冷,素袂清扬,静立于此顺了一身的水月光华,宛若莲出水般高华绝尘,伸手撇开狼握着他的那只手,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你放心,我没打算散去元神......二哥说得对,若是我灰飞烟灭了,谁把玉衡还给他们。"
"君房,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我只是放心不下又怕你不愿见我,所以才......"狼轻声解释道。原本彼此间的还隔着层薄纸,这些时日和他相处的虽不融洽但也没有什么尴尬,现在这层纸被毫无预兆地捅穿,才发现自己其实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用。
体味过一次失去的滋味,能再一次这样看着你,已经心满意足。只是留给你的那些伤,我要怎样才能弥补?上一次卑怯于自己身为妖的事实而不敢向你表达心意,而现在,我已为上仙,然前尘过往却成了横在你我之间的沟壑,再一次只能看着你,却无法逾越那道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