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台你骗我————残卷醉灯
残卷醉灯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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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山伯拍拍身上的水渍,一些刚刚落到衣料表面没来得及渗进去的水珠也弹了出来。他借着弹水的动作,偷眼望亭中伫立的年轻书生与书童。
外边好急的风。雨点连成一片,下得正凶猛。
那书生一段秀美的白颈子,领口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再往上看,圆润的下巴是个完美的弧,两片柔嫩的粉嘴唇半开着,像是想什么事情出了神,露出一点牙齿洁白如珠。
哎呀,莫不是哪家千金男装扮,游春纳凉?
心念一动,山伯便不敢造次。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反落得轻薄之名,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忙收回眼神,敛息屏气,悄悄捅了捅四九的腰眼。
四九被招得痒痒,一边躲一边小声嘀咕:"相公你干什么!"
"好四九,快与我打个招呼去!"山伯小声地凑过嘴唇去,在四九耳边叮咛。
"好了好了,就帮你这一遭。"四九一伸手指,瞪山伯一眼,目光转过去,嘿嘿地笑。
山伯顺着四九眼光望向那主仆。一看人家的小书童,却是缩起脖子蜷坐在书箱上,手持一本书正在读,正脸对着这边,好一个粉装玉砌的娃娃。
山伯四九互相望望,心领神会。四九当然是欢天喜地走上前去,深深一揖:"这位相公,四九代我家相公见礼!"
那公子一听之下,缓缓转过身来,一手执扇,一手后背,微微向山伯颔首。
好一张清秀如水的脸儿,刚刚剥开的鸭蛋也没有这张面皮干净,白皙细致。一副正正经经的表情,偏偏那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唇齿中含着说不尽的轻愁,只道万事一念休!
更加确定此人女儿身,还是把戏演下去。
那粉团一样的小书童,也抬了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在四九脸上直直地盯着。
唉唉,这女娃儿她也忒大胆,所幸是家教有方,四九绝无歹心,换上了其他人......山伯反而隐隐担忧。
"天降骤雨,兄台何不近前来?那亭子边缘落水,总不好湿了衣裳。"那公子开口如天籁,虽是比一般女子暗沉了些,但这声音若相比其他女子的莺声燕语,竟像那黑漆漆的潭水,沉静稳重,别有一番魅力。
山伯听得醉了,随即马上提醒着自己莫要慌神。对方虽为女儿身,但是改装出游这种举动发生在平民家应是不该。此女应属官宦家或是富商家的千金吧。
若是如此,便当更加小心。男扮女装莫要揭露,只当不知,保全女儿家名节最重要。
打定了主意,山伯前行两步,拱手客气一句"多谢",对方的含黛远山眉微微蹙起。
"呃......兄台莫见怪......雨疾风骤,天寒气冷,小弟讲话不察之处,还望恕罪。"
"噗哧......"对方不着痕迹地掩了口,轻笑,一双眼儿灵动地上下打量山伯。
"兄台莫要自责,小弟只是觉得此亭无主,兄台可谢错了人。"秀美公子仍然不掩笑意地望着山伯,那眼神和粉团书童一般无二,直直地盯在身上。
山伯面皮一阵热,急忙错开了视线,不好意思再瞧。心下暗道不好啊,这姑娘怎么好似没有避讳呢?多不好呢,这样可是会吃亏。
姑娘啊姑娘,山伯是点点你呢,还是什么都不说呢?
心下转上几个弯,还是拼着被骂开了口:"看公子稚龄出游,家中可担忧?"
那对直截了当的眼睛,那样直截了当的眼神,仿佛荡涤了世间一切脏污一般。山伯脑中闪电一般窜出两句来:"佳人本是仙山雪,落向凡间润尘心"。
好一个清秀女子,令人心怀大放。
秀美公子点点头道:"家父也自是不放心。不过待我赶到杭城,即日便住在学馆内,想必也是安全的。"
四九听得一声杭城,忙把目光从粉团儿身上收回:"咦?公子也是去杭城?我与我家相公,便也是入杭城去呢!"
"啊,如此甚好!"清秀公子抬起眼来,再次直直地盯住山伯。山伯一阵不好意思,又低下了头。
这样一来一去,那清秀公子再笑出声来:"兄台,在下冒犯了。"
"啊,不不......只是小弟请问兄台,兄台所笑为何?"山伯脸上发热,情知失态,慌忙转换了眼神。
***
我笑的是什么啊......
英台一边掩了口轻笑,一边继续打量面前人。
真真一个有意思的书生。
这人进草亭,英台就不曾将心思从他身上转开。斜眼偷瞧着他掸水珠,理衣冠,一动一静皆有君子之风。当下心内暗叹果然外面风物奇特,偶遇一位书生也出落得如此俊雅。
杭城外已经如此,杭城内又当如何?
心下盘算,方圆五里算得上有屋檐的,也只有这小小草亭。若这书生面子上挂不住了离开亭子去,不说这一箱书卷泡水遭殃,单说这人,倘受了风寒,自己心下怎生担待。
哎呀?这人风寒不风寒,干我英台何事?
罢罢罢,转头不想,专心望雨如瀑,挂在草帘。
"信步杭城近,阴雨换晴岚。檐草挂飞瀑,珍珠倒卷帘。"
自己吟一遍,颇有得色,顺手抄录,放进诗句小囊。吩咐着银心好生看顾,那小银心却专心放在一本王摩诘上,不说话,不抬头。
心下暗暗啐一句好你个小银心,别人不看你却也罢了,别人看你你在扮书痴,倒显得我这做主子的不上进,这可如何是好?
手中扣紧了纸页,盖在扇后,平白地,想在这素不相识的书生面前卖弄个文华气度,却偏偏找不到时机。好生懊恼之中,对方的书童先来招呼了:"这位相公,四九代我家相公见礼!"
四九,名字倒是有趣。f
这是你沉不住气,可莫怪我英台轻佻怠慢了。心念转动,英台唇齿含笑,秋水盈盈,心知世上绝无他人能与自己想较,却偏偏执拗地想在这书生面前卖弄一下。
眼见得他转过了头,脸红似火,心内暗道一个得意,口中却偏偏嚼字:"那亭子边缘落水,总不好湿了衣裳。"
眼见得他慌手脚,眼见得他脸儿红,眼见得他将手双拱,说出谢来。
嗯?频频脸红,躲开双眼,莫不是这人也像同乡游手好闲的富庶子弟一般,见到我英台这般女儿样的容貌,就起了那烂透的坏心思?只怕方才将人看错,怪自身有眼无珠。好生懊恼,双眉一蹙再不想答话。
此时的山伯哪知道对方心里转的是这般心思?见英台莫名其妙紧蹙双眉,一句脱口:"呃......兄台莫见怪......雨疾风骤,天寒气冷,小弟讲话不察之处,还望恕罪。"
走眼了走眼了,错把好人当坏心--原来他是一念到底为我忧喜,反被我错当轻薄戏。
心内一松,英台不由得喜上双眉,但是转念想想,此人好坏与我何干呢?为什么会随着他心情起落呢?
心思百转,笑出声来:"兄台莫要自责,小弟只是觉得此亭无主,兄台可谢错了人。"
看对方一副心上石头落在地的表情,自己也释然一笑。果真没看错,真真一个正经君子。方才没看仔细了,现在可得认真瞧瞧。
英台盯住那公子上下打量。身材适中,手脚修长,可谓玉树临风。脸上的皮肤没有某些少年郎常有的红色瘢痕,紧致不松。肤色不算十分白皙,但是那如蜂蜜一般暗沉却透着光亮的健康色彩更令英台难以将目光移开。(灯灯插嘴:山伯是油性皮肤...应该用的是吸油面纸而不是去痘霜~英台啊英台就被山伯的体质蒙骗了~啦啦啦~)
那公子眉目垂敛之中自有贵气,英台细看他五官,更是觉得对方俊朗。唉唉,好一对英挺的双眉,又长又明显,像画中的将军。唉唉,好一双细长的眼睛,轮廓如同用线描过,总透着那股柔情。唉唉,好一道挺直的鼻梁,为人一定正直有规矩。唉唉,那双厚薄适中的嘴唇,吐出的话语稳重沉静,玉润珠圆。
往下看,那明显的喉结随着主人的不安上下躁动,缩进去,又探出了小脑袋。英台不自觉地想着自己那刚发育的颈部--其实自己也害怕白皙的光滑的脖颈莫名多出了一个突起,索性置买了高领的衣衫,包他个滴水不漏。
莫说别人道他好似女儿家,他自己也恨自己,长的秀美不说,偏偏还不能接受身体如同别的少年一样发育着。也难怪,眼见得那些村氓粗手大脚,那些少年们互相开着露骨的玩笑,英台从小读书习字文雅惯了,在他们中反倒成了异类。正是谁看谁都不对,烦恼多年一朝解开。
恨不早相逢......
若早日相逢,英台便不必许多愁苦,英台便可以与你相交知心......
慢慢慢!尚不知此人从哪来,到哪去,心下忐忑,几句说不清。英台自小与人讲话甚少,只盼望对方是和自己一样赴杭读书去的,只盼望他亲口说。
心中不安更甚,耳中乍然听得一句:"看公子稚龄出游,家中可担忧?"慌忙点头道:"家父也自是不放心。不过待我赶到杭城,即日便住在学馆内,想必也是安全的。"
你啊你,英台说了你可懂得?尽管英台不知你是谁,英台心里的心思不知你晓得否,只能这么赌一赌。心如火燎,脸若火燎,英台全身热辣辣发烫,只恨地上没有个洞儿让人躲进去,一时羞愧难当。
那书童四九被忽略一晌,却不甘寂寞一样开口解了围:"咦?公子也是去杭城?我与我家相公,便也是入杭城去呢!"
"啊!"心下明镜一般照得透亮起来,轻呼一声,怕极了失态遭人耻笑,压下狂喜,说一声"如此甚好",便不知心儿长了翅膀飞到了何处。一抬头间,那公子似被强光直射一般低了头。
还是失态了,但是带着收不住的笑容只管道歉:"兄台,在下冒犯了。"也忘了笑着道歉没有诚意这一说,只顾了自己欢喜高兴。对方却窘极发问:"啊,不不......只是小弟请问兄台,兄台所笑为何?"
呵呵,我笑什么?
从你进入这亭子我就在笑,笑到现在呢!
这话自然不便明说,英台只好嘿嘿笑两声,说句没什么,含糊过关。
***
到杭城,到杭城。
山伯更难掩心中喜悦。原来这少女也是去杭城!这下大好这下大好。
慢着,什么大好呢?心下一愣,答案就在心尖上挂着,晃啊晃啊不下来。
莫要晃了,山伯甩头将心念压下去。给自己找个借口,就是不放心这女扮男装的姑娘独自行走而已。自己虽一介书生,好歹是堂堂男儿,读孔孟书,识周公礼,怎好眼睁睁见义不为?
"那......兄台上杭城干什么呢?访亲友,闲游山水?"山伯小心翼翼探问。
英台垂下双眼暗自思忖:同路而去乃是大好,但是就怕到时分道扬镳。不如加紧探问一下对方的去意。思忖已毕,抬眼望着对方,正要开口,银心这孩子不知哪来的善心,搬过书箱来垫在他身后,英台就势坐下,四九也连忙学样,给山伯搬来书箱。
山伯与英台面对面坐了,四九和银心对面站着,两三个挤眉弄眼,相对偷笑。好像很熟的样子,两人一旁坐着看雨去了。
"哎......"山伯英台同时开口想叫住自己书童留下,好歹是个壮胆的。却不料这两个小鬼没心没肺相携了跑掉,两个做主子的都是一阵暗恨管教无方。
这时候银心的声音随着风清清楚楚飘过来:"原来家公子和我家一样,也是到杭城读书的呀!!"
一样?
两人同时抬起头望着对方的双眼。
却原来绕了一大圈,你是和我一样的!
"小姐!"银心突然冲着英台说了一声。
四九和山伯都是一惊:这丫头一定是说漏了的!在山伯和四九心里,主子是小姐,书童是丫鬟,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当下两人不知怎生是好,一时慌神。
英台心下暗叫不好,银心这孩子说话,心下透亮,口中却表达不清楚。想必是想说:咱们瞒了小姐把她丢下,会不会生气?
想起家中胞妹九红的脾气来,英台苦笑摇头。这次回家不知要挨她多少骂呢。因为爹爹不放行,只许他一个出门读书,九红想见世面想了也许久,本计划瞒了爹爹与英台一同去的,不料英台却先与爹爹结了盟,生怕九红外出吃亏,先行一步逃出家来,只把九红丢下了。
不知九红在家又要怎生大闹,呵呵,学满回家,必得给爹爹买一堆古玩来补缺的。
英台微微沉吟,开口提醒银心:"小姐好端端在家里,你提她做什么?"
山伯一震:好聪明的女孩啊。心下不由得再看重几分。
银心一说之下觉得失言,补充道:"要是小姐也来就好了!"
山伯又是一震:小姐兰心蕙质,丫头聪明伶俐,这主仆两人倒是少有。
心念动摇,真想有这样一位贤妻......呵呵,笨啊,我想什么呢......
其实想想倒也好......
"兄台,此话怎讲?"待开口,这一句话问出来,山伯自己都觉得穷追猛打大不应该。没想到对方一点不急不恼,面色毫不见愠:"这样子,兄台有所不知。小弟家中有一妹妹,此番我上得杭城求学,小妹吵着闹着要一同前往。我本认为女子也该读书见世面,谁知老父不依,说无人承欢膝下,便与我商量留了小妹在家中陪伴高堂。唉,不知小妹现今发现我已不在家中,少不得哭闹一场,做兄长的,心下何安?"
唉唉,这是在试探我的心思么?山伯未答话,先在心内斟酌。这女子倒是聪慧灵秀,看起来面嫩得很,没想到挺有出门在外的经验。若是这样的女子,倒也不妨尘世一涉,增广见闻。当下微笑说道:"兄台此论大趁我心。人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我总觉得女子还是读书识字,作文明理的好,无论闺阁之秀、乡民村妇,不至愚昧,方为大道。"
"兄台此言,与我倒是志同道合!"英台忍不住心花怒放,起身拱手,"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会稽梁山伯,请教仁兄?"
"小弟姓祝名英台,乃上虞祝家庄人氏。"
"祝仁兄。"r
"不敢不敢,梁仁兄。"
英台拱手间,纸页便从手心掉落到地上去,落在山伯脚下。
山伯本来想径直去拾起,略一思虑,抱拳说声:"得罪!"弯下了身子。
英台望着他在自己面前轻柔地俯下身子,心念一动,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燥热,烧红了脸蛋。眼见得他手指修长拿起了那页黄纸,仿佛那纸便变成了自己手一般,一股温暖的触感顺着胳膊逆流而上,直流向心窝里去了。那心尖上,仿佛有人用了指甲轻掐着,痒痒麻麻的难耐,偏偏还一阵阵地泛上甜味来,甜得人不舍推开,任了它这么折磨,口角边都挂着微笑。
"梁兄,没有关系的,你读来看看,也好指教小弟一二。"声音中透着从未对家人以外的人流露出的信任,英台此刻已经陷入了自己未觉察到的漩涡。
"如此便失礼了。"山伯一眼触及纸张,便暗暗赞叹对方一手娟秀端庄的字体。再看纸上所写,乃是应时咏景,一派天真无邪浑然自成。
"信步杭城近,阴雨换晴岚。檐草挂飞瀑,珍珠倒卷帘。"念一遍,又一遍,细细体会。
突然一个微笑:"祝兄,小弟改动二字。"
"请教。"
"四九,拿我随身小紫毫来。"
□□□自□由□自□在□□□
紫毫饱蘸墨,下笔神韵飞,行云流水一念之间,两字写在旁边。
英台暗暗赞叹这些字的动作大方洒脱,必是一手好字,看他双手托纸笺,拢起了口,轻轻将墨痕吹干,再感叹他的性情自然。接过了纸张,方兀自心跳不止,定神看时,却是"换"改作"煞","挂"改作"拖"。
"阴雨煞晴岚......煞青岚......"沉吟一时,双手一拍,"梁兄妙哉!"
"岂敢,不过个人之见罢了。"
"拖飞瀑......"英台一面沉吟,一面望向草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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