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下]
小三儿[下]  发于:2009年0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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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忆打量着她,诧异地说道:"你认识我?"
"公子大概不记得了,上次您来的时候,我在帮苏大夫收拾屋子,后来还给您泡了茶。"
模模糊糊里,似乎有那么回事,薛忆不好意思地挠着耳根:"抱歉,我的记性不太好。"
"没什么。"姑娘抿唇,温婉如和煦春风。
阿全便和她道别,她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你刚才帮我搬东西,下一次来尝尝我做的莲子羹。"
"呃--"阿全很是遗憾的,微微俯下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
"这样啊......"姑娘指头上绞着翠色丝绦,一圈一圈的缠绕卷束,她垂着眼瞧指节上被丝绦划出的浅色印记,俄顷,抬头诚挚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阿全点点头走去薛忆身边,有些沉闷。
薛忆扬手搭在他肩头上,不作痕迹地朝后瞟一眼,脸挨在他耳朵边说:"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公子您说什么呢?"
"咳,害什么臊嘛,我瞧她挺不错的,相貌好,言语好,有礼有节,而且重要的是,看起来她对你不是无情无意。"薛忆促狭地瞥他。
"哎呀,公子你真是的--"
阿全矮了那一侧肩要别开,薛忆跟着又搭上去。
"是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理。再说了,你那个庄主只是头脑发热说他,还有我,以后不回来,又没限制了你们。好姻缘不是天天有,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让苏伯伯带话。"
"公子啊您拿这没头没脑的事瞎操什么心。"阿全拧半个身转到薛忆背头推他,"我们还是快回去,要是庄主找不着您,又得把气出在小的身上。"
"季大庄主去领旨谢恩,才不会这么早回来呢,而且他知道我到苏伯伯这里来了。"薛忆挺不满最近以来身边的人都只看得见季良的脸色,把他默认是懦弱的小孩子。
有一天,要和季大庄主说说--不过,或许不需要了。
他想去望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色,应该是正有一团乌云遮到了头顶上,然而阿全不由分说的就把他塞进了车里,他只有撩起窗帘喃喃念叨,"这个时候被召去,真的是好巧......"

第一百章

夏天的暴雨,总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猛烈激扬,刹那间贯穿上下,密密实实的雨线冷箭般决绝,不留余地,要摧毁了一切,要泯灭了一切。
入耳满是噼里啪啦声响,季良站在宫城高耸的门洞里,眼望出去只见天地混淆,东西不分。走路的赶车的慌不择路借一瓦掩身,街边用竹竿支张油布搭出来的简陋茶摊狼狈不堪,店家匆忙拣了今日所得躲进旁边绸缎铺,卖绢罗的老板手忙脚乱地把摆在靠门位置货物往里搬。
守卫拄着戟刀缩退到宫墙根下,铮亮锁子甲蒙了层水气就柔和起来,尽管依旧冰冷色彩,却少了几分肃杀严酷,坚硬头盔包裹着年轻面孔,晒得微黑的脸上有亮晶晶的眼睛,黑白分明,他们客气的和季良曲达说:"公子先在这里等等,雨小些再走。"
工部官员送人到正阳门后就回去了,转身之时看不出神色如何,对于他来讲只不过又处理了一件积案,可以松口气稍稍清理一下书案,以后和晚辈们讲故事时偶尔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件引发百官骚动的争议,在朱笔将要最后落定的时候,少问政事良久的襄贤王临殿亲呈奏折,员外郎许大人一并陈明其中隐情,原是抄没的罪名成了"所属船货转半入官且永不得参与漕运运务"。
"以一半家资换上下平安,算不错了。"阮本业吁口气,自从他知道季良去了趟凌波小筑,不仅没有抓住机会讨好能定生死的人物,反而惹出龌龊,心里担忧得几乎要放弃,所以如今的结果像是捡来的便宜,而且凭借他对于季良的了解,即便完全退出船运,剩下的那一半家资也能让他在别的行当里迅速成就翘楚。
这也是他一直力撑韶华庄的原因。
"今日一别,不知后会是何期,季庄主请多珍重。"
"阮大人此回相助甚多,季某当涌泉以报。"
"预祝季庄主一路顺风。"
"阮大人,请。"
季良拱手与之作别,反身和曲达一起走向外城。
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顶,素朴庄重的正阳门,与背后的红墙金瓦的承天门对比鲜明,像是关山明月弯刀,守护深宫寒院。
曲达抽下别在腰间烟袋,掏一卷烟叶点燃了,衔在嘴边吧嗒吧嗒吸两口,喷出青渺烟雾袅袅,弥散到氤氲宫门内外。
"明天就要走了。"他在狂乱雨声里说。
季良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他不跟着?"
季良把手拢在袖子里,指头抚过右手腕上几不可辨的印痕。
他想起前一天晚上,刚过了圆满的月亮很好看,银白的光洒得满院子一片雪色,葱倩的葫芦果笼罩在莹莹晕彩里,像是一个个粉嫩的小娃娃,薛忆披件藕荷衫子歪在竹椅里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季良推他让他回屋里去,他磨唇模模糊糊嘟囔什么蹄子,偏头照着季良扶在他肩头的手就咬下去,力量不大但老不放松,季良无可奈何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才能抽手出来,腕上已经红了两排牙印。
"他要带家人返乡。"
"是么......"曲达望远处屋檐底下避雨的老少,"贤安,你以为他还会回庄里吗?"
"他说过--"忽然停顿下来,心里有个微小的抖颤,仿佛是砾石的一角啪嗒被敲动了,摇摇欲坠,渐渐的那抖颤巨大起来,额头上就有汗渗透。
他说要去大漠草原,说要去彩云之南,说要看各异风景,只没有提过"然后"。
他没有说过,是否要回去。
回韶华庄......
"想想他是怎么进的庄,又在庄里经历过什么,如今被强制定下的牵绊结束了,若是别人,从此远远离开也是正常的吧,除非,有足够深切的理由。"
季良擦抹着额角,掩下松动:"我不能约束住他,他不是什么附属,他应该,是他自己。"
曲达转眼注视着他,在砾石的缝隙上吹了一口烟:"你能保证不让手里的风筝断线吗?"

阿全掀起马车帘子,将撑开的伞遮在季良头上,季良扶他胳膊跳下车,问:"薛公子呢?"
"在屋里。"阿全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踏上台阶,又补充道,"洗澡。"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唔,大概一个时辰前吧,刚进大门就下雨了。"
走进内院,季良掸了掸袖袂上沾染的潮湿,弯手指轻轻敲了薛忆的门,笃笃两声响不高不低。"能进来么?"他问。
过了良久都听不见里面动静,他看着门扉间狭窄的缝隙,只有一些薄淡的光隐隐流转,再等了等,就推开门。
薛忆身体浸在满盆的水里,只露出白皙肩头,木然的转头望了他一眼,又偏去看着翠纱窗上将要停歇的雨的影子,那样细小赢孱的,一眨眼便会消逝在,葫芦藤的卷须间。
季良反手扣上门,缓缓朝他走过去,撑在盆沿上说:"突然下起雨,被堵在路上。"
"嗯。"
"如果明天还下雨的话--"
薛忆埋下头,缩回下巴渐渐沉进水里,温热的水线渐次递升,直到没过了双唇,吸口气,鼓起腮帮子磕磕巴巴吐出来,咕噜,咕噜噜,腾涌出一个个脆弱的水泡,溅起细小水花,飞起来沾在睫毛上像是小粒的纯净剔透琉璃珠。
季良歪了歪嘴角,冷不防伸手泼了一掬水,全扬在他脸上。
薛忆被激得沉头一避,鼻子尖浸到水里,一不小心倒吸口水,立时呛得猛烈咳嗽起来,他慌慌张张挺起肩背扭腰攀着盆沿,直咳得满颊红霞,胸腔里火烧烟熏似的空乏痛苦。
季良原本是突发的玩笑,没料想结果如此,忙拍抚他后背帮着顺气。
"呃,还好吧?"
薛忆在震抖的间隙,拧眉白他一眼。
好容易平复了,薛忆有气无力趴在盆沿上喘息,季良讪讪笑着,谄媚地说:"我给你擦背。"
"不用,我已经洗好了。"
"急什么,离吃饭还早。"
季良不由分说地,转到他后面,卷袖子抓起一旁的布巾。
将散开的蜿蜒于水面如鳗如蛇的鸦发拨开,鲜明对比的,是背上肌肤少见天日的白,一些文弱纤瘦的苍白,他伏着头弯起后颈,就牵扯出隐约的脊骨,被温润细腻包裹出圆滑边角,季良的手指藏在柔软布巾里,隔着重重叠叠山光水色接触,既远且近的,若即若离,是把握在掌心里,又游走在云端边界。
有一种突然而至的说不出意味的愠燥蔓延起来,季良略加重了力道,布巾在他手上紧缩得满是核桃壳般的褶皱,一层重一层,拥挤曲折。
直到病白的颜色上添加了粉桃的点饰,竟是显出令人莫名心惊的妖冶艳丽,仿佛春暮最后一束残樱依附的枝条,破败戚瑟里怯生生的奢靡,光影交错间摄魂吸魄,想要不顾一切据为己有,想要拿残酷的手段去摧毁殆尽。
"季庄主,你玩够没有,水都凉了。"薛忆抬手看着指头上泡出来的褶子。
季良手下一顿,丢开布巾:"好了,出来吧。"
他取过搭在椅背上衫子,拉薛忆站起来,用衫子裹了,扶着他迈出浴盆,扯他坐到桌子边,另拿了条干爽宽大的布巾仔细擦他头发上的水。
润泽的光亮的发丝,粘连在一起,垂坠下来如流瀑倾泻,摸在手里是滑溜溜的冷,却很舒服。
透过架起的镜子,季良看见薛忆满面笑得细眉细眼靥含甘芬,于是俯了头在他耳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薛忆微偏开了些:"能享受到季大庄主如此体贴细致的服侍,怎不让人心中欢悦?"
"唔--你知道就好。"
季良伸长胳膊拿过桌子上黄杨木细齿梳,抓起一把头发就插进去往下梳落。
"啊。"只听得薛忆一声惨叫,捂着头皮跺脚,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季良吓了一跳,慌慌忙忙陪好话,替他揉头皮,道:"第一次难免不熟练,以后就好了。"
"你想要就直说嘛,我剪一把送给你。"薛忆怨愤未平,抱怨不休。
季良闻言怔了怔,须臾低头贴着他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死了,丝毫都不许折损--听见没有。"
他语气严肃,话里说得狠厉,竟不像是玩笑,薛忆侧了眼眸虚望桌角,闷闷应一声:"知道了。"
季良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小心翼翼从发尖上开始用手指挑开了,一缕缕一层层梳理,神情专注,似乎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他用全付身心对待。
甚至无暇说话。
终于完成了,他抬眼从镜子望着薛忆,给他拨开掩住了额头的发,忽而微笑起来,拿指头戳着他的脸颊:"嗯,比刚来时圆润了。"
"你就直接说,"薛忆撇开他的手,"我果真是像猪了,哼,反正前几天就被你说过。"
"对呀,而且你自己都承认了,不过嘛--"季良顿了顿,"我后来想,你还不如它呢。"
薛忆扭了脖子,蹙眉拿一副"你又有何高见"的气呼呼眼神盯着他。
他却柔和着脸上所有线条说道:"猪啊,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想,可是你这个脑袋瓜子里,"他把手捂在薛忆左右额角的发际线上,"七曲十八弯,有时候,狠得人真想掐死你。"
薛忆撇着嘴:"现在想吗?"
"想。"
"那你掐啊。"薛忆朝他伸长了脖子,还拿手指在细嫩的皮肤上划着道儿,"刚洗干净的,绝污不了你的手。"
季良注视着他,真的把手放了上去,热热的掌心贴在他微凉的颈项上,只要多使几分力,就能看见那俊秀的面庞上泛出桃花色。
然而,他只是停在微微一握间,指头摩挲着温热的皮肤:"不让你把心里的那些事一件件都搁下,即便做鬼,也是留不住。"
薛忆褪去所有情绪,平静的看着他,看他很认真地说:"记着,每个月至少两封信,每封信至少两页--当然不准一页只画上寥寥几个字--若是迟了一天少了一个字,你就收拾好乖乖等着被我捉回去,关起来,永远都别想再出去。"
薛忆望了他小会儿,小小的青芒在眼底闪耀,忽然惊跳着蹿起来要往外跑,嘴里装出惶恐地乱囔:"你要挟我,好可怕,我要去和苏伯伯说--"
季良跨出两三步横腰揽住了他,他拼命地挣扎,使劲扯他袖子,勾着指头抓他胳膊,季良却越来越紧的搂着他,从喉咙深处,拨高了嗓音唤他一声;"薛忆。"
那些隐忍了好几天的烦乱仓皇,克制在胸腹深处的渴盼哀愁,这一声里,都暴露得彻彻底底。
薛忆僵滞了动作。
季良俯首在他颈弯里,闷着声,幽幽道:"我不想要一只在金丝笼里郁郁不得欢的鸟,所以我放它出去,等它有一天飞倦了,想念那个温暖舒适的窝。"
他更收紧手臂。
"薛忆,你一定要记得,有个人在等你,一定要记得,回来。"
外面蔓延进来的水汽混了里面的氤氲,萦绵踯躅散不开,不温不火的胶着,呼吸急促得有些过分,那一颗残败的心脏也跳动的过分激昂,在这个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后悔的时候,却听见了什么在龟裂的声音,几乎要回过头去搂紧也许确实存在的--
猛地从迷雾中醒来,薛忆咬着牙,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这一天,按照黄历上的说法,是"宜远行,宜迁居"。
苏华迹的医馆暂时歇业,走前交代小徒儿要照管好,不耐放的药材时常检查,注意别让小偷盗走珍贵的药石。以为很详细了,没料到刚踏出门不到半个时辰,小徒儿就气喘吁吁赶上来说有人非得找他看诊,苏华迹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使拳头赶他回去把门窗都钉死了哪怕被敲破都不准应声。
韶华庄回程的车子收拾好后已经先出城,预备在城外与他们的庄主汇合,而接季良的车几乎与苏华迹同时到达薛忆住的院子门外,曲达从车上下来,正与苏大夫两两相望,依旧两两生厌。
薛忆曾经问苏华迹,为什么总是对曲达冷眼冷语,是不是以前有过节。
苏华迹哼哼着说,凡是对某一物成瘾的人,内心里一定住了个魔鬼,虽然医者仁心,但是这个人看你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很气愤,最好他能快一点被魔鬼吃掉。
所以在某个方面,苏华迹是个有着孩童心性的单纯的人--薛忆为得出这么个结论,偷笑了老半天。
季良只带了随身物品过来,要整理装上车的行李不多,但是间断的有熟人来送行,他就间断地要去招呼应酬。
嬷嬷和老陈叔早收拾好了薛忆的东西,不用他操心,自然也是不敢让他来插手。
几天前薛忆就和苏华迹说好了,既然不会回来,索性把院子送给嬷嬷他们,可老夫妻怎么也不愿意收下,内心里小少爷才是唯一够资格的主人,无奈之下只有说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守着。
"想要怎么处置房间,你们看着办就好了。"
薛忆如是说,私下却拟了新房契。
"小少爷,这里面装的是秋衣,再过段时间天就凉了,要记得添。"嬷嬷擦拭眼角,将薛忆衣角上微小的褶皱抹平。
"知道了。"薛忆捏了捏嬷嬷苍老的手,招呼阿全,"帮个忙,抬上去。"
曲达踱步子过来,烟袋依旧不离手,只是鲜见的没有青烟袅绕。
"烟伯。"薛忆转头看着他。
"嗯,要走了。"
"是呀,好快,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给你做了大半天苦工,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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