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祥没理会他,抱着里衣径自走去浴室淅淅簌簌的冲了冲,然后从衣柜里找了件黑色福字团花长袍胡乱套上,开门走了出去,。
在楼梯口处,他看到了小孟。
天气热,小孟上身只穿了件白衬衫,领子袖口倒是扣的规规矩矩。正一个人靠在扶手上,低头摆弄着什么。听见有人来,他立刻站直了身体,随手把手中的东西放进长裤口袋里。
荣祥慢悠悠的走到他面前,停住。
小孟依然是千年不变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抬手将荣祥袍子上的那几枚布扣系上。
那扣子缝制的像个小豆子似的,荣祥向来系不好。
荣祥垂下眼帘,一面凭他给自己系扣子,一面把手伸进他的裤兜里,摸出一个粉红色的小纸鹤。
纸是小学校里常用的那种手工彩色纸,叠的小而精致。一拉鹤尾巴,翅膀还会跟着扇动。
荣祥感到这很无趣,所以把纸鹤又塞回他的裤兜里。
系好扣子,小孟照例退到一边,给荣祥让出路来。然而荣祥并无意下楼,他靠在白墙上,觉得下身那里有些不好过,是微微的痛。
"大概是弄伤了。"他暗暗忖度:"以后顶好少去招惹靖远,他干这事儿时好像发疯一样。"
小孟等了一会儿,见他只靠在墙上发呆,一张脸白的透明,几乎能看见皮下的淡蓝血管。眉目却幽黑,眼神是一种疲倦的呆滞。
"三爷要下楼?"他试探着问。
荣祥点点头,扶着小孟伸过来的手臂缓缓向下走去。
他在一楼的起居室坐下,小孟倒了茶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然后静静的退到一边。
荣祥姿态别扭的独自坐着,忽然觉得有些寂寞。
"小孟。"
小孟走到他身后微微俯身:"三爷什么事?"
荣祥拍拍身边:"坐。"
小孟绕过沙发,在荣祥身边坐下。
窗外暮霭沉沉,太阳亦已落山。屋内却只开了盏昏黄壁灯。二人相对无言,安静的连对方的呼吸都听得到。
傅靖远走进来时,眼前这一切让他觉得有些不快。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这两个人只是并排坐着而已,而且连交谈也没有。可是室内的气氛是一种凝固的默契与安祥,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入侵者。
抬手按下吊灯的开关,他极力以一种调侃的语气笑道:"怎么?在坐禅啊?"
荣祥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满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开口笑道:"你醒了?"
傅靖远走到他身后,低下头又搂脖子又贴脸的答道:"你不在,我睡不安稳。"
荣祥让他揉搓的好不肉麻,不过他现在寄人篱下,底气不足,所以也只是笑着摇头:"胡说八道。"
小孟悄悄起身,走到门边衣架旁站着。他知道傅靖远不待见自己,所以分外小心,不愿意惹他讨厌。
傅靖远还同荣祥姿势别扭的搂着:"唉,其实这样干呆着,也怪无聊的。"
荣祥让他搂得脖子热烘烘的不舒服:"啊......我也习惯了。"
他做了个去拿茶几上杂志的动作,乘机挣开了傅靖远的搂抱。不想杂志下面是个扁扁的银质烟盒,精致闪亮,上面刻了一条条曲线,是个抽象的玫瑰花。他下意识的放下杂志,把烟盒拿了过来。哪知接下来傅靖远便捉住了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我看看。"
"不许抽烟-------我不喜欢烟草的味道。"
"我只是看看-------放开我吧,你这圆头圆脑的家伙!"
傅靖远听他这样形容自己,感到很是震惊:"我......是这个样子吗?"
荣祥不再理他,自顾自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又拿过打火机放在烟卷边,也不点燃,只是保持动作不变。过了半晌,傅靖远刚想对他再次提出警告,却听他自己模拟着打火机点火时发出的声音,口中轻轻的"啪"了一声。
傅靖远很无奈:"你这是在玩什么?"
荣祥也哼的笑了一声,把口中未燃的烟卷和打火机一起放到茶几上:"自娱自乐么!"
傅靖远抬眼望窗,觉得荣祥这找乐的方法未免太寂寞可怜了。可是遍想能让他消遣的法子,又仿佛没有什么是合适他现在做的。
这个时候,他便觉出两个人的差异来。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那么读读通俗小说,看看不太专业的杂志、听听西洋歌剧或流行歌曲的唱片,都足以让他在房中快乐的消磨掉半天的时光。如果天气好的话,出去打打球,做做运动,也都很不错。
可是荣祥呢?
荣祥是个典型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傅靖远见过他读书的样子,那是本翻译过来的《摩登时代》,他端端正正的把书放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认,二十分钟方能看完一页。比一个学生搞论文骗学位还要辛苦。他也不喜欢音乐,如果去看电影呢,多半也是因为女主演很美丽的缘故。对于聊天闲谈大概也没兴趣-------他算是一个寡言的人。
他的乐趣,无非是在戏园与舞厅之间留连,这堪称毫无品位,甚至到了低俗的程度。
清清喉咙,他开口道:"楼后的空地,拦上网就可以打网球。你喜欢打网球吗?"
荣祥想也不想便摇了头:"不喜欢,太累了。"
"那......看电影好不好?"
荣祥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楼后的空地,拉块布又可以放电影了吗?"
"出去看啊。"
荣祥怔了怔,扭头去看傅靖远:"你肯让我出门?"
傅靖远表示惊讶:"我从未说过要软禁你啊。"
他的确没有说过这种话。荣祥之所以有被软禁的错觉,是因为他一直都被吗啡和病痛捆绑着,而且兵败之后,作为一个声名狼藉的政客,他下意识的就从未有过出门的念头。
五秒钟之后,傅靖远很高兴的看到荣祥对于自己的提议,表现出了一个欢欣雀跃的赞同姿态。
傅家的司机嘟嘟的按着车喇叭,夏日傍晚,街上的人实在不少。汽车慢慢的开,荣祥饶有兴味的隔着车窗向外望。
傅靖远也在向外望,却是心惊胆战的不自在。方才他为了讨荣祥的欢心,才提议出门看电影。等真正出了门,他才开始担心:万一碰到熟人怎么办?
外界都知道傅仰山是荣祥杀的,结果现在杀兄仇人让他养的体体面面,两人还大晚上的跑出来看电影。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不晓得要传出什么谣言来。
可是......傅靖远斜瞥了荣祥一眼,只见他凝神盯着窗外,嘴角柔软的微翘起来,是一个毫无心计的微笑。
让傅靖远略觉安慰的是,待汽车蹭到电影院时,天色已是微黑。司机跑下去半天,方带了两张票回来,气喘吁吁的道:"二爷,亏得先给影院打了电话让他们留票,今天是个新片子,别说包厢,就是三等座的票都被卖光了。"
傅靖远接过票一看,不禁笑着递给荣祥,荣祥看了看,先还不觉怎的,后来反应过来,也笑了:"真巧。"
原来片子是卓别林主演的《淘金记》。而两人在电影院初次见面时,看得也是卓别林的新片子。
司机打开车门,荣祥先下了车,傅靖远一条腿踩在地上,刚把头探了出来,忽然听见左侧响起了一声极嘹亮的寒暄:"呀!傅先生!"
他本来怕的就是这个,来者的嗓门又是如此之大,吓得他一屁股坐了回去。荣祥向旁边退了一步,也好奇的抬头望向来人。只见对方人如其声,生的极壮。一张大方脸亦是棱角分明。五官却很平庸。总体来说,这人生的算是威风,但远远谈不上英俊。
此时傅靖远也已钻出汽车,对着这位方脸先生,他很含糊的点头笑道:"啊崔先生,这么巧也来看电影。"
崔先生从身后拽出一个比他小了一圈的方脸女孩:"我老妹子一定要来,又没有伴儿,只好我陪着来了。"那方脸女孩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满,挣开他的手又躲回身后去。
傅靖远笑着要走,谁知崔先生又大声问道:"你座位号是多少?"
傅靖远隐隐生出不祥预感,回头从荣祥手中拿过票来看了看:"是......贵宾席的十九、二十。"
"啊哈!我们正好挨着!我这个是十七十八------嗳,原来傅先生你不是一个人,这位先生是......"
"呃......我的一个朋友。"
崔先生却大踏步走过来伸出了手:"你好你好。原来是傅先生的朋友,方才失敬了。鄙人崔东升。"
傅靖远呼了口气,心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做崔东升,方才却怎的也想不起来了。
荣祥很犹豫的同他握了手:"荣祥。"
崔东升哈哈笑道:"原来是荣先生......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似的-------啊呀!你不就是那个......"
傅靖远头都要炸了,上前一步分开二人:"电影要开始了,还是马上进去为好。"说着推了荣祥一把,崔东升也就势回了头,去招呼自己妹子。
傅荣二人并没能把电影看完便提前退了场。原因是崔东升一直在傅靖远耳边喃喃不休的夸奖自己那方脸妹子。傅靖远实在敷衍不下去了,便找借口匆匆离去。
在车上,荣祥笑道:"姓崔的想把妹妹介绍给你呢。"
傅靖远掏出手帕擦掉额上的一滴汗:"他是新任省主席的侄子,外号叫做崔大傻子。到西安之后就开始推销他那个妹妹,一直到现在,也没能嫁出去。"
荣祥低声笑起来,傅靖远先没在意,后来见他笑个没完,抱着肚子弯了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把他揽过来揉肚子,直揉的衣衫凌乱,裤腰带都松了开。
如此过了一月,二人情投意合。傅靖远心里的那种高兴,几乎用言语无法形容。傅仰山留给他那一摊子事业,他也不闻不问。每天只在花园府邸留连着不肯走。崔东升又往他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想带着妹子请他喝茶,没有一次是找得到人的。
荣祥的身体也恢复的很快。隔三差五的会让人把他那儿子送来看看。这孩子至今还是没有名字,众人只好随口叫他宝宝。这宝宝长的又大又胖,傅靖远一抱他,他就要立刻无声无息的撒一泡尿。
这天二人坐在一楼的起居室内,一边用叉子吃果冻布丁,一边看外面的一只鸟在树上垒窝。气氛平和,心内安好。傅靖远忽然开口道:"过几天,我们就走吧!"
荣祥静静的看他一眼:"说的具体一些。"
傅靖远抓住他一只手握着:"我有个一起从欧洲回来的同学,在上海做事。我已经拜托他为我们找了一处房子,钱汇过去,已经先租下了。是在法租界里,环境很不错。我们两个去就可以,我一个人在外面生活那么久,什么家事都会做,你大可以放心。"
他喝了口水,继续往下描述他的美好蓝图:"宝宝太小,就先不要带了,你要是想念他,什么时候再去接他过来。我们先住着,如果你不适应那里的气候,我们还可以去国外。"
荣祥垂下眼帘,飞快的舔了下嘴唇:"那小孟呢?"
"他啊......他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然后我们再给他一些钱。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在政府给他谋个职位。你觉得怎么样?"
他等了半天,见荣祥只低了头发呆,便有点急的捏了下他的手掌:"你倒是说话啊-----我知道你同他在一起久了,一时难分。可是分开一段时间,适应便好了。难道你还能一辈子都让他伺候着?何况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小孟这么大了,也没有做一辈子奴才的道理。他要是知道了我的打算,怕是还要高兴呢!谁不愿意体体面面的生活呢!"
荣祥先还不作声,听到后面,却仿佛着恼似的猛然抬起头:"我养的狗我还不知道么?你懂什么!"
傅靖远捺下性子,和缓了声气继续劝解:"可我知道人性。人性都是趋利避害的。谁都愿意过自由自在的富足生活,都愿意受人尊重。可你看小孟现在,他有自由吗?他受人尊重吗?你不觉得他很怪异吗?"
他是在耐心的同荣祥讲道理,但同时也有点隐隐的不耐,因为这个道理是这样的简单,其实没有讲解的必要。谁知荣祥听了他这番话,竟愤然站了起来:"他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他连人带命都是我的!"
傅靖远的脸上还保持着微笑:"是是是,可是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问题。我要讲的是小孟------就他本人来讲,他应该是愿意离开你的。他既然愿意,你又何必放不开呢?"
荣祥听到这里,表现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动物:"他不愿意!"他气的眼圈都红了:"他不愿意!就算你们都离开我了,他也不会走--------你凭什么说他愿意?"
傅靖远心里一股气涌上来,终于也忍耐不住,冷笑道:"好,那你把他叫来,问他是爱做一辈子奴隶,还是爱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说完这话,他没等荣祥开口,自己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大声喊道:"小孟!!"
十秒钟后,小孟轻手俐脚的跑到门口:"傅先生什么事?"
屋里却却寂静下来,小孟漠然的抬头看向屋内,只见荣祥咬牙切齿的望着自己,傅靖远则涨红了脸,恨恨的瞪着荣祥。
他低下头,等着。
终于还是傅靖远忍不住先开了口:"小孟,你现在自由了,我给你找房子住,还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这里。你还有什么条件,也一起提出来吧!"
语毕,他等着小孟表态。他觉得正常人是决不会对此存有任何异议的,所以心里有着百分之九十八的胜算。只是等小孟走了,恐怕要花大时间才能把荣祥哄过来。
然而小孟并没有回答,他径自走向荣祥,然后跪在他的脚下:"三爷。"
荣祥低头望着他,默然无语。
傅靖远想,这大概是在告别了-------当然也许是向荣祥求证一下自己那番话的真伪。
然而下一秒,只见小孟忽然起身拿起茶几果冻盘里的叉子,随即向自己的脖子上划下去--------他的动作太快了,所以荣祥伸手想要去捏住叉子时,叉齿正好扎进了他的掌心。
傅靖远睁大眼睛愣在当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见到荣祥咬牙收回手时,方看到一柄细齿餐叉扎透了他的手掌,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根据仅有的一点医学常识,他大喊到"别拔------"
然而荣祥充耳不闻似的,一把将叉子拔出来,然后恶狠狠的向小孟的脸上划下去:"王八蛋!我让你死了吗?......你这狗养的杂碎......你他妈的......我先宰了你......"
那叉子连手心都能扎透,可见何等锋利,如今被他拿来没轻没重的划在小孟的脸上,当下便见了红。小孟却跪在那里不肯躲,傅靖远见势不对,冲上来握住荣祥手腕,一边夺下餐叉远远扔开,一边大声对小孟喊道:"还不快去叫医生......你不要命了-------"
话音未落,冷不防荣祥一脚踢到小孟的脑袋上,傅靖远赶忙放了荣祥去拉小孟,不想自己甫一松手,荣祥动作极快的扯着小孟的衣领拖向角落,然后抓了他的头发把头往墙上撞去。小孟本来满脸是血,被撞了几下后,那血都蹭到了墙上,一条一条的血痕画了老长。
傅靖远见荣祥状若疯魔,竟有些打怵,只得悄悄走到他身后,看准时机一把用力抱了他腰向后拉去,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老妈子正怯怯的在门口张望,不禁连忙大喊:"于妈......把小孟带出去......快点!"
于妈暗叫不好,然后后退无路,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看见墙边倒着个血葫芦似的人,又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去碰,期期艾艾的扯了他的袖子:"小孟,快走,二爷让我带你出去呢......"
"你哪儿也不许去!"
荣祥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厉声阻止。那小孟果然摇晃着跪好,任凭于妈拉扯,一动也不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