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缘————一世芳华
一世芳华  发于:2009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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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爱他。
颜容终于等来了提亲的人。她兴奋地光着脚,散着长发,从床上跳下来,跑出去。
可是来的人却不是小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当时的失望,痛苦和绝望。她几乎就要倒下去。
来提亲的人衣冠楚楚,可是一看见颜容的样子,就两只眼都发了直。
颜容只是对他冷笑。所有见过她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对她抱着这种恶心的想法?
可是在她心里,只有小方是例外的。
无论她有多恨他,但是只要小方来找她,来向她道欠,她一定会马上原谅他。
但是小方没有来。
她在失望之余,忽然涌起一股无法忍受的愤怒。
所以她根本没有管来提亲的人是谁,就对那个人说:"我嫁给你!我今天就要嫁给你!你为什么还不来抬花轿来娶我?"
那个人很诧异,又惊喜,道:"可是今天,来不及--"
他的话还没说完,颜容就对他喝:"滚出去!你今天不抬花矫来,你以后就不要来了!"
碧绿的江水,碧青的枫林,碧蓝的天空。
这里是湘江。水鸟成群地在江中游弋,渔船悠然在水波中轻漾。
这是一副美丽而宁静的画面。
小方想不到自己还能看见这样美的景色。这绝不会是在地狱。
传说地狱中只有能将人的灵魂也烧熔的烈焰,和能把人的精神也冻结的寒冰。
小方静静地躺在江边的草地上,痴痴地望着天空。过了很久,他才想起动一下。
可是他只动了一下,从胸口,后背,肩膀传来的剧痛差点让他再次昏迷过去。
然后他就听见了笑声。
他转头就看见了一个白衣人,一身白衣如雪,长发及腰的年轻男人。
他就站在湘江岸边,神情悠然而冷酷。一身白衣被江风吹得飘起,看起来就好像是刚从天上降落的飞仙。
他的脸上带着种讥笑的表情,在看着小方。
小方先是震惊,然后就叹气:"你还没死?"
白衣人笑道:"我也想不到,你昏迷了七天,竟然还能活过来。你这一身伤,换了别人,早死了十次了。"
小方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白衣人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包缠得很好的右手,冷冷道:"从我出生到现在,你是第一个把我伤得这么重的人。我怎么能让你死得那么容易?"
小方闭上了眼睛。
白衣人又笑道:"你本来差一点就要成功的。可是老天却偏不让你成功。"
他又讥笑道:"你不是代表天理人道吗?为什么老天却不让你杀了我呢?"
小方道:"也许有一个理由。"
白衣人问:"什么理由?"
小方道:"老天想要你生不如死。"
白衣人凝视着他的脸,忽然问:"你到底是不是人?"
小方道:"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白衣人看着他:"我要说你是混帐王八蛋呢?"
小方道:"那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白衣人忍不住笑了:"你喜欢当混帐王八蛋?"
小方道:"混帐王八蛋也是人当的。世上有很多人连混帐王八蛋都不如,只配当畜生。"
白衣人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也只配当畜生?"
小方道:"不是。你连畜生都不如。"
白衣人并不生气,反而笑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我是小王爷,但是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怕我诛你九族。"
小方道:"我没有九族,我只有一条命。"
小王爷笑道:"错了。你现在只剩少半条命,而且还是很少的半条。"
小方不说话。
小王爷道:"你真的不怕死?"
小方道:"假的。"
小王爷轻轻走进他身边,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如果你肯求我,我也许可以不杀你,还可以让你做我的贴身护卫。"
小方道:"我宁愿你快点杀了我。"
小王爷冷笑道:"我不会杀你的,因为你差不多就要变成死人了。我宁愿看你多受点罪。"
他长身而起,不再看小方一眼,转身走了。
风很轻,吹来一阵荷花的香气。
小方闭上眼睛,眼泪已流了出来。
他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在这样的重伤下,他的生命还像沙漠中的千人掌一样顽强?为什么老天不肯让他早点死,要让他活着继续承受痛苦?
风已吹过,他的泪也已被吹干。
他又想到了颜容。于是他忍受着钻心的剧痛,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他要去找颜容。
就算是死,他也要再看她一眼。
他竟然走了回去,走回了平安街颜豆花颜家。
他看见了红对联,红喜字,红鞭炮。一片可以晃花人眼睛的红色,一片只属于人间的喜气。
小方怔住。然后突然发疯一样地冲进去,从众多亲戚和客人中,一把揪住了喝得颠三倒四的颜老头,叫道:"颜容呢?颜容在哪里?"
"颜...颜容?颜容当然上..上花轿了..嫁人了......"颜老头的舌头好像比平时大了三倍,眼睛也比平时花了五倍。
"嫁给谁了?"小方抓着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我问你,颜容嫁给谁了?"
"王百万王老爷的独生子。花轿已经走了有一阵了。"人群中有一位老人告诉小方。
小方立即又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身后传来这位老人的叹息:"唉。好小伙啊,可惜来迟了。新娘已经上了别人的花轿。"
小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体上的痛苦,忘记了他现在连半条命都没剩下。
他的心中只有颜容,只有他的爱人。
他一路狂奔,直到身体虚脱,跌倒。又滚落进一条小溪里。
又冰又浅的溪水浸湿了他的全身,他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很想痛哭,可是他也没有眼泪。
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溪水中,闭上眼睛,就跟个死人一样。
一个人轻轻走近小溪,在他身旁停下来。
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轻划过小方的脸。小方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张他最不想看见的脸。
他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
他听见小王爷在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上去跟真的死人一样。"
小方不说话。
小王爷又道:"我在奇怪,你这么生不如死,为什么还不去死?"
小方道:"因为老天不要我死得太快,我就不着急。"
小王爷凝视着他的脸,忽然冷笑道:"你这么想要那个女人,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小方突然从溪水中跃起,一把拧住小王爷的衣领,道:"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跟你拼命!"
"拼命?"小王爷冷笑,忽然一把握上小方的手。

小方只觉得手腕一阵抽筋的剧痛,立刻就被小王爷推倒在溪中。
溪水溅起,就好像开了一片透明的花。
小王爷在水花后看着他:"你这条命马上就要没有了,你还怎么跟我拼命?"
小方这条命的确马上就要没有了。他自己也感觉得到,他已经到极限了。
他更清楚自己不是小王爷的对手,自己杀不了他。
人在临死之前,会想些什么呢?
小方想的只有一样,只有一个人--颜容。
颜容嫁人了。可是小方并不怪她。这本来就也是他所希望的,希望颜容忘了他。
可是他却绝不会忘记颜容。他想她,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想她。
看不到她最后一面,小方死不暝目。
人为什么要这么痴情呢?为什么手已经放开了,心却还放不开呢?
"你真是个怪人。"小王爷在看着他,"你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人,为什么不早点去娶她?"
小方笑了,大笑。笑声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绝望。
他说:"我怎么可以娶她?我怎么可以让她做寡妇?"
小王爷道:"你早就知道你要死?"
小方道:"知道。二十二天前就知道了。"
"哦?"
小方看着他,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敢去杀你吗?难道我真的不怕死?"
小王爷道:"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
小方道:"不错。所以我才会去杀你们,我要拿你们当垫背的,拉你们陪我一起死!"
小王爷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才说:"我看你原来的身体应该很好,你怎么会突然要死的?"
小方道:"因为我遇上了毒蜂。"
"蜂子就能把你蛰死?"
"毒蜂不是蜂子。"
"不是蜂子是什么?"
"是个人。"
"人?"小王爷好像很好奇,"人为什么不想当人,而要把自己当成蜂子?"
小方道:"因为他本来就不配当人,他也是个畜生。"
小王爷道:"你遇见畜生,是不是都要杀了他?"
小方道:"不错。"
小王爷道:"你既然还没死,那毒蜂当然就是死了。"
小方道:"他本来是个大夫,但是他却用毒害人,还用很多的活人给他试毒药。他该死!"
小王爷道:"既然他已经被你杀了,你为什么又要死呢?"
小方道:"因为我中了他的绿毒刺。"他又闭上了眼睛,缓缓道:"我虽然不会马上死,但是我也只能再活三十天。"
小王爷道:"我有一点不明白。毒蜂既然要你死,为什么不要你马上死,而是让你再活三十天呢?"
小方冷笑:"你为什么不要我马上死呢?"
小王爷也冷笑,道:"难道他也是和我一样,想要你多受点活罪?"
小方道:"他想要我生不如死。他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等死更让人痛苦的事。他就是要我等死,要我发疯!"
小王爷道:"可是你好像并没有发疯。难道你真的不怕死?"
小方想笑,可是他已经笑不出来。
他真的不怕死吗?
那他为什么每天夜里都会从恶梦中冷汗津津地醒来?为什么梦见死亡是这么地可怕?为什么害怕睡觉?是不是怕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
什么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什么死得有意义,死而无憾?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么地渴望能活下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如果不时时地用一口血气支持自己,他早已发了疯。
看轻生死。世上真的有人能看轻生死吗?
小方开始咳嗽,咳出了一大口血。
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小方忽然又笑了,真的笑了。可是他的眼中却有两滴眼泪滑下来。
小王爷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这时忽然从身上取出一颗白色的药丸,喂到他的嘴边。
"把这个吃下去。"
于是小方就吃下去。
是毒药也好,是什么药都好。他已经不在乎了。随便怎么死,都是死。死在什么人的手里,也都是死。
一个像他这样死过几次的人,现在还会在乎这些吗?
可是他到底没有死。
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溪水中,可是他已经不再咳嗽。他的呼吸也已经平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不了了。
刚才小王爷给他吃的并不是毒药,而是救命的良药。
他反而不明白,小王爷为什么要救他?难道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小王爷已经走了。
他喂了小方药后,就立刻走了,什么都没有再说。
这个小王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又在做些什么样的事?
小方没有再想下去。
他从水中爬起来,踉跄着走上岸。
既然暂时又死不了了,那当然就还是要吃,还是要睡,还是要吃喝拉撒。
夜来得很快。夜也来得很冷。
明明是六月炎暑,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冷的夜晚?是不是因为人的心中已没有了温度?
小方在一条肮脏,混乱的暗巷中,找了一家同样肮脏,混乱的酒摊。
他开始喝酒,喝的是最劣质,也是最烈性的酒。
他醉得也很快。
然后就突然扔了空酒坛,一把拧住酒摊的老板,叫道:"哪里有女人?给我找个女人。不,是找两个!"
女人很快就找来了。是从最便宜的窑子里,找来的最便宜的女人。
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三个又老又丑,在男人眼里已不能算是女人的女人了。
她们也许也曾美丽过,也曾有过无限的风光。可是现在她们已经迟暮,只能在生活的最底层,挣扎着生存。
她们难道不也是在等死?
她们其中最老的一个,都可以当小方的干婆了。
她对小方说:"十个铜板。你只要给我们一人十个铜板,我们就跟你睡。"
她说完这句话的室候,小方就开始呕吐。
他没有看不起这三个老女人。每个人都要活,要活就得吃,就得穿,就要钱。没有钱就活不成。
他只是觉得悲哀。对生活的悲哀,对人类这种最原始的职业的悲哀。
他一直吐。先吐出来的是酒,然后就吐血。
他不能喝酒的。以他的伤,如果还想多活两天,他现在就绝不该沾酒。
可是他不但沾,还沾了很多很多。
他是不是不想再多活两天?是不是生与死,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付了钱,但是他并没有要这三个女人。
他一看见她们就忍不住想吐。
他踉跄着走出暗巷,就看见了一片坟地。
荒草杂生,群鸦哀鸣。
一座座瘫塌的荒坟,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颓废和阴森。
小方怔怔地走在坟丛中,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仿佛也在这里看见了他自己的坟墓。
第三章,四海结兄弟。
颜容双手提着裙子,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奔跑。
她的身后追着一大群原本是她夫家的人,叫得惊天动地。但是她却绝不会回头去看一眼。
街上的人都诧异地盯着她,盯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盯着她头上插的凤钗。
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只知道她要反悔。她不嫁了。她要逃婚。
颜容是个大胆的女孩。所以她就逃了。
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报复小方,才会急着要嫁人。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她心里爱的人只有小方。就算小方抛弃了她,她也绝不肯再爱其他的人。
她要去找小方。
除非小方亲口告诉她,他不要她了,否则她绝不死心。
颜容是个痴情的女孩。所以她就去找了。
她认得到方家的路。以前她就经常跟小方一起到方家。
可是方家已经没有人了,连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的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回过神。
她忽然明白了:方家出事了!小方出事了!小方没来找她,是因为他遇到了某种危险。
她忽然又觉得害怕,害怕她再也看不见小方了。
她永远都记得,她和小方曾在湘江岸边那一浪又一浪的碧绿枫林中温柔缠绵。他如何紧紧地拥抱她,她又怎样热烈地回应他。她还将血染在了他雪白的衣服上。
那时他执着她的手,微笑着说:"等我,颜容。我明天就来提亲。"
她一直都在等。可是现在等来的却是无边的悲伤和恐惧。
往日的欢乐与依恋,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死寂的坟地,无数的坟墓。
这种地方也是家,是世上每一个人都必需要回到的家。
小方靠着一面缺角的石碑坐下来。他的酒并没有完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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