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低头道,"圣上最好远离此人,以免龙体有损。"
皇帝胸口不断起伏,面色极之难看。好容易找到百年难见的帝宝,却抢先被人动了手脚,也难怪他著恼,"就用这法子!"皇帝沈声道,"既於朕有害,留著也只是祸端,便请大师立刻动手,找出这......这乱臣贼子!"
老者与中年男子一起躬身领命,"是。"
不过半刻,变故已生,泠默由帝宝变成了祸端。他虽知一切事情都由哥哥安排好了,可并不知道细节,此时也只得听天由命。
老者向皇帝道,"请圣上安排一间僻静些的宫室,臣好作法。"皇帝朝身边侍从点点头,那中年男子已经转过身来欲牵泠默,背对著皇帝,他忽然对泠默眨了眨眼睛,泠默大为诧异,小嘴不由张开来。
(69)
法事选在一处偏僻的宫室里进行,皇帝虽未亲至,却派了亲信太监与宫中的侍卫总管在旁监视。宫室中架起一座祭台,用黄布披覆。老者焚香默祷後,将金粉与香灰混在一起,用笔蘸了在祭台周围的地面上细细书写了一圈奇怪的图画,然後朝中年男子点点头。泠默已沐浴过,此时由那中年男子牵了上去,躺在祭台之上,中年男子一边将他身子摆正,一边悄悄道,"小公子,你莫害怕,安心地躺著,待会儿若觉得困倦,便只管闭了眼睛睡。"
泠默大眼睛黑乌乌,瞧著他,小声问,"是哥哥叫你来帮我麽?"
中年男子忽地露出一丝笑意来,微微点头,道,"是。"
泠默放下了心,乖巧地道,"我不怕。"
中年男子笑嘻嘻点头,用手指在他眉心、手腕、脚腕处轻轻抹了几下,泠默只觉一丝清凉从皮肤渗透进去,想是那人在自己身上搽了些什麽,还没来得及奇怪,便觉得胸口微微窒闷,竟真的困意上涌了。
只听老者在下头招呼,"承祈,可好了?"
中年男子应著,忙将手里一匹黄布仔细地搭在泠默身上,这才起身下了祭台。
老者盘腿坐下,双手合什,开始默念。
周围人不错眼珠瞧著,不过片刻,俱都露出惊异之色。只见祭台旁边慢慢浮起一丝烟雾,由淡渐浓,摇曳飘荡,色泽泛著浅黄色,逐渐将整座祭台都笼罩在其中,躺在台上的泠默身子轻轻抖动,看起来十分难受,却又无力挣脱的样子,眼睛紧闭,小脸痛苦地皱起来。
蓦然间,烟雾剧烈地旋转,带起一阵阵厉风,有稍微造近的侍从被刮得惊叫著跌出去,那风越转越急,风圈也越加细长,几乎将泠默的身子卷起来,殿里众人耳边风声大作,什麽也听不见,只见泠默小嘴大张,身子弹起来,似乎尖叫了一声,突然直挺挺落下去,不动了。奇是奇在,这样大的风,他身上那张黄布却一丝也未动过。
旋风一落,有侍从惊呼起来。
那张黄布上,竟突然隐隐现出字迹来,"壬寅......庚戌......庚午......卯时......",有人大声道,"那是什麽?"
侍卫总管已经看出端倪,纳闷道,"这便是那擅乱帝宝命流者的生辰麽?"他转头问大太监,那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面色已经颇为冷肃,喃喃道,"壬寅年庚戌月庚午日卯时生人,这......这生辰好熟......"
侍卫总管还在奇怪,大太监已猛然想起,"啊"的一声,"这不是长沙王二世子的生辰吗!"
"什麽?"侍卫总管也是一凛。
这事可非同小可。
此时那黄布的字迹已相当清晰,老者满头是汗,长长出一口气,一声暴喝,收了手势,周围的烟雾顿时尽散。那中年男子立刻飞奔上前,去探泠默的口鼻,过一会儿,回过身来,黯然摇了摇头。老者原本还有所希翼,一看他表情,不由面色颓败,道,"我已用尽平生功力,满指望保住他性命,没想到还是......"他连连摇头,说不下去。
大太监淡淡道,"大师不必懊恼,此子命流既改,与圣上龙体有违,即算不是大师作法,也必然容不得他,不过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儿罢了。"说著向侍卫总管使个眼色。
那侍卫总管心领神会,也走上去,细探泠默脉息。此时泠默身子正渐渐冷去,面色雪白,嘴唇微张,却已经毫无半丝气息。侍卫总管直起身,道,"死了。"
大太监面不改色,点点头,向老者与中年男子道,"辛苦二位大师,还请去向圣上复命吧。"
老者长长叹气,回头瞧瞧泠默尸身。
大太监道,"大师不必介怀,这孩子自己命不好,回头恳请圣上厚葬了他也就是了。"
老者摇摇头,仍然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被中年男子搀著出去了。众人鱼贯而出,连小太监也一脸怕怕地跟了出来,反手关上了门......宫里死了人......虽然常常听说,可是死在自己眼前还是第一次,实在让人心惊胆颤。
尸体是已经亲手验过的,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以无人起疑。侍卫总管留在最後,吩咐数名宫中的侍卫守在这所院子周围,如何处理这具尸身,还得圣上下旨,在旨意未下之前,即使是一具尸体,也得好生护卫。
大门重重带上,宫院里顿时恢复了冷清。殿顶大梁上悄悄飘下一个人影,走上祭台,抱起泠默的身子,在他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笑道,"小傻瓜睡得还真香,睡吧睡吧,睡醒了便没咱们什麽事儿了,且瞧热闹吧。"
(70)
海寒一身风尘赶回世子府时,已是下半夜。刚到厅前,上官青玄已经迎了出来。海寒看他神情,心里不由得一沈,道,"出了什麽事?"
上官青玄急道,"你没收到我给你的飞鸽传书麽?"
海寒面色冷凝,"一封也没收到。这一路都有人在阻我往回赶,竟连飞鸽传书也拦下了,想必是有什麽大事不欲让我到场,究竟出了什麽事?"
上官青玄看著他,有些犹豫。
海寒心里一跳,脱口道,"难道是他......"
上官青玄咬牙点头,"泠默一进宫,皇上的病便加重,术士说是命流被改,有人将自己的命干强加进帝宝命流,使之只能为已所用,皇上令术士以泠默为引行了血祭法,显出来的生辰是文鳐的。"
海寒大惊失色,"什麽?那个傻瓜!"
上官青玄道,"皇上震怒,今日午後文鳐已被下至天牢。"
海寒一时作不得声,只觉胸口气闷,半天才恨恨道,"早该杀了那泠默。"
上官青玄叹口气,又道,"笑荷夫人今日已经进宫,想瞧瞧有没有法子从皇後那边求个情,可是皇後说,幸好皇上一向宠信大世子您,而且宫里也早知道二世子与我们这边有宿怨,一向不睦的,否则别说求情,恐怕连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海寒抬眼望他,声音冰涩,"皇上想怎麽处置文鳐?"
上官青玄看著他,迟疑一下,道,"皇上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势必要取二世子的性命,怕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海寒立在厅中,只觉浑身被浇了冰水般,头脑却一阵阵发热,乱成一团。这般突然变故,令他想也未曾想到,尤其涉及文鳐,关心则乱,他竟没了主意。立了半晌,只恨恨顿足,不停咒骂,"文鳐这蠢材!混账!笨蛋!"
上官青玄无可奈何在旁边看著他。
外人都只道长沙王府两位世子为争储君之位斗的你死我活,又有谁知道全不是那麽回事呢?海寒世子说什麽也不能让文鳐在储君之位上坐稳,为的却不是自己想要当皇帝。
海寒握紧拳,低头想了许久,突然道,"我现在立刻去天牢。"
上官青玄蹙眉,"世子爷......"
海寒抬起头,眼中光芒大盛,"上官,今夜我还未及赶回来。"
上官青玄一怔,立刻明白了,"是,世子爷要到明日午後才赶回长津,今夜天牢即使发生什麽,世子爷也全不知情。"
海寒决心已定,立刻动手更衣。
上官青玄自去安排接应人手。夜闯天牢,劫掠囚犯,这是大罪,可是上官青玄自到世子府来那一日便知,天大地大,比不上那人在世子爷心目中的地位,为他,世子爷说不得,什麽也做得出来。
海寒并不去管上官青玄在做什麽,只进房去换了暗色衣衫,藏了兵器,悄悄出门,跳上房顶向外掠去。街巷中远远传来梆子响,此刻丑时将近,正是夜浓更深的时候,海寒在人家屋顶上抄捷径向天牢而去,离著还有里许,忽然觉得不对。
按理说此时合该夜深人静,天牢方向却是灯火通明,门外守著数十名侍卫,还停著两乘轿子。海寒隐在暗处细看,吃了一惊,那两乘轿子,一乘是官轿,另一乘却极眼熟,缎帘精绣,旁边还立著青衣小帽的家人,竟然是自己母亲笑荷夫人的轿子。海寒知道里面必定有事,但凝眉思索半晌,不得要领,又惦记著天牢里的文鳐,咬咬牙,绕到高墙侧面,觑个空隙,飞身进了天牢。
天牢里守卫都不得睡,打著呵欠来回走动,海寒小心翼翼向前行进,走到深牢房顶时,背後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刚刚在瓦顶伏下,便听到女子细细的啜泣声,正是笑荷夫人。海寒实在诧异,轻轻掀起一片瓦向下看,见空空屋子里只有自己母亲站在当地,时不时用帕子拭一下面颊。这屋子海寒却认得,正是深牢外间,这边的牢号羁押的多是犯了事的国戚大臣。笑荷夫人向里面迈一步,又退回来两步,似乎想进去又不敢,海寒听她低声自语,努力去听,却是"......文鳐......可怜的孩子......姨姨救不了你......等你去了......一定带你回家......从此再不吃苦......"
这话听进海寒耳朵里,他脑袋不由"嗡"的一声。
难道说......
海寒刚要往下跳,忽听里面一阵足音沓沓,出来一个人。海寒定睛看去,心里愈加凉意上涌,那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笑荷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陈公公。"
大太监"嗯"一声,不咸不淡道,"夫人也忒是心善了。"
笑荷哽咽几声,道,"再怎麽说,他也是王爷的骨肉,王爷临去前,笑荷允了他要好好看顾......"
那大太监脸皮抖动几下,谁不知道这些贵族家里头的底细,说是看顾,不过是惦记著他与自己儿子相争,此刻听说他被赐死,不眼见著怎麽能放心呢?还假模假样,向圣上请求留个全尸以向故去的长沙王有个交待,哼,心里不定如何高兴呢?
想是这麽想,这大太监却也不会明著说,只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真是贤德,既如此老奴此间事已毕,剩下的就烦劳夫人了。"
笑荷夫人又落了两滴眼泪,送他出去,急急忙忙返身向牢内走。牢号深处,木栏应手而开,笑荷夫人看见草榻上仰躺著的人,不由低低喘了一下,飞奔过去。
文鳐只穿著白色单衣,黑发披覆,双眼紧闭,面如白纸。笑荷夫人刚刚低下身去,便听见身後有人道,"他怎麽了?"声音便如被冰锋划过般。笑荷夫人打个寒战,猛然转过身,大吃一惊,"寒儿?"
海寒面色雪白,眼中犹如冒出火来,低声又问,"他怎麽了?"眼睛却死死盯著文鳐。
笑荷夫人嘴唇张一张,却没说出话来。
海寒慢慢走近,伸手去摸文鳐面颊,低声唤,"鳐儿?哥哥不再气你了,你别闹了,快起来吧。"
笑荷夫人眼泪掉下来,"寒儿,你节哀吧,文鳐他......已经去了。"
(71)
牢房中一烛如豆,摇曳不停,文鳐露在外面的皮肤白里发青,一脸死气,看著十分糁人。海寒怔怔看著,颈上青筋突突跳动,身子一倾,"扑"地一口血咳出来。
笑荷夫人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时无语,此刻见他吐血,惊跳起来扶住他,叫道,"寒儿!寒儿?"
海寒两眼发直,恨意上涌,手慢慢扶上腰间的剑柄,猛然推开笑荷便往外走。笑荷夫人一把扯住他,"寒儿,你不能去。"海寒力大,笑荷夫人竟被他拽倒在地,拖著走了两步。海寒低头瞧他,两眼发红,声音都颤了,"娘......"
笑荷哭出来,"我晓得,寒儿,我晓得,可你不能现在去啊......我晓得鳐儿没了,你心也死了,娘明白,也不阻你,若有什麽事,娘跟你们一起去也就是了,可若真有什麽事,且不说鳐儿的尸身,你......难道你不想跟鳐儿在一起吗?"
海寒脚下一顿。
笑荷抓著他衣服站起来,揪住他衣衫,一字一句轻声道,"那皇帝要的便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这样害死咱们鳐儿,一刀杀了他倒是痛快,可是这样就能解你心头之恨麽?"
进宫去一刀杀了皇帝,自然是报了仇了,可是且别说皇帝一死,天下大乱,就算自己的命,娘的命,也都可能便送掉了,死便死了,可死了以後呢?海寒一动不动。他的性子,原本就深沈冷静,刚才是一股气血上涌,此时被笑荷夫人一拖延,神智渐渐回来,一张脸也冷下来。娘说的对,怎可如此轻易,一刀就杀了那狗皇帝。然而他毕竟还是疏漏了,自己的娘笑荷夫人一向不问世事,脾性也特别随和温良,此时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连一刀杀了都还觉得不过瘾?
海寒一声不吭,视线落回到文鳐身上,半晌,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摸他面颊,离了寸许,却又顿住,蓦然回身,沈声道,"娘,外头尚不知我回来,这里......便交给你了......带他回家罢。"话音未落,人已在牢门外。
笑荷夫人眼看著他身影消失,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寒儿,莫怪娘利用你,可你惹恼了那个人,若非如此,又怎麽能救得你性命。"
圣德十七年冬,因帝宝命流被改,惊了圣驾,皇帝龙体不适,震怒之余下旨毒杀了长沙王二世子。然而皇帝的病却始终缠绵不去,临近年关之际,愈加之重。圣德帝徒有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却没生下一个皇子,储君只有在众秋氏皇族中挑选,他最宠信的便是长沙王长子海寒,大家也都以为下一位帝君必是海寒无疑了,然而圣德帝却忽然颁下旨意,册封南阳王世子为储君,这位小世子本来住在海寒府中,接受教导,圣旨一下,便搬进了宫中。圣德帝又传旨,长沙王大世子海寒袭长沙王爵位,再拜大辅政,仍然担任教导之职,待储君即位为帝,辅佐新帝。
天寒地冻,皇帝寝宫外的太监宫女小心翼翼听著里头的动静,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一个个瑟瑟发抖。
大太监陈公公站在宫门前,翘首而待,看见长廊那头走过来的人,顿时堆起满脸笑意,迎上去恭敬地招呼,"王爷,您来啦?"
海寒淡淡瞧他一眼,问,"皇上怎麽样了?"
"皇上他......"陈公公面色踌躇。
海寒心里已经明白,点点头,抬腿迈进殿中,刚进去,便听到龙床上皇帝声嘶力竭地翻滚呻吟声。陈公公在他身後悄声说,"皇上这疼法是越来越厉害,如今一天竟要疼个七八回的。"
偏殿门口有两个老太医守在那里,见海寒过来,目光四下相接,隐隐示意,其中一个低头道,"王爷,老臣觉得皇上他今天疼得格外厉害......"
海寒心中冷笑一声,也该是时候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嘶喊声已经渐低,看似是挣扎地没什麽力气了,才转头瞟一眼身边那大太监,道,"陈公公,恐怕得烦你跑一趟,皇上看样子想要见一见储君和几位辅政大臣了。"
陈公公听他一说,脸色一白,也便明白了。大辅政这是瞧著皇上不行了,赶紧让各位来见皇帝最後一面了,忙应著,"是是。"返身去了。
海寒见他出去,朝身边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也跟著出去了。看看四周,再无旁人,海寒不紧不慢走进偏殿,来到龙床旁,轻声唤,"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