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狼九千
狼九千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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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他完全没有去想,若是斛律安不信他,又当如何。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斛律安爱他信他,就如他所说过的那样。
直到三日之後,斛律安接了大汗的手谕匆匆离开,当夜又疾驰而回,带了满脸的震惊与愤懑站到他面前时,他尤不明白将会发生什麽事。
"安,怎麽了?"无伤担忧地上前,抬手轻轻拭去斛律安脸上的汗水。
斛律安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力量大得仿佛想捏碎他一般。
无伤吃痛,低低呻吟一声,讶然看向斛律安。
斛律安也正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些他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无伤......"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喑哑不堪,"你......没有什麽想对我说的麽?"
"什麽?"无伤眨了眨眼,不知斛律安所指为何。
斛律安深深地看著他,问道:"你在中原十年,可曾寻到失散的亲人?"
无伤微微一颤,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道:"无伤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只有斛律安而已。"
斛律安凝重的神情有些微的破碎,随即又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无伤,发誓你不会欺骗我。"他的声音沈重而凌厉。
这要求来得全无道理,无伤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发誓,不会欺骗你。"
不得已的隐瞒──或许。
刻意的欺骗──决不。
然而,他的誓言并没有让斛律安的神色缓和半分。
"我有事要问你。"斛律安沈声道。"吃了这个。"
无伤震惊地看著斛律安掌心里那颗浅碧色的药丸。"安?这是做什麽?"
斛律安硬著声音重复道:"我有事要问你。"
无伤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突如其来的领悟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安......不相信他。
不知为了什麽样的缘由,不相信他。
所以要他发誓。
不,甚至连他的誓言,都不相信。
"安,为什麽?"满腔撕裂般的伤痛只汇成一句低哑的轻问。
"为什麽?"

(七十四)
面对无伤的轻问,斛律安报以同样伤痛的眼神。
无伤,你完全明白这是为什麽。
你骗我。
用那包裹了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我。
而你甚至还敢发誓。
所谓的誓言,对你来说,不过是另一个谎言而已。
无伤......恒之......在这世上,你并非孑然一身。
你的兄长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近年来与你过从甚密。
你身在青楼,结交的却尽是高官权贵,就连当朝丞相宇文拓,与你关系也非比寻常。
那吟风弄月阁也很不简单,大汗先後派遣两批人前去打探消息,然而十名精锐,竟无一人生还。
无伤,你究竟是什麽人?
这十年来,你都在做些什麽?
十年之後,你又是为了什麽而回来?
仅仅是为了我吗?无伤?
若真如此,无论是爱是恨甚至报复折磨,我都甘之如饴。
但是,无伤,你是不是另有所图?
我不敢妄言,却也不敢轻信。
我的性命交给你无妨,但那数十万儿郎的生死攥在我手里,千百万父老的安危托在我肩上,容不得我半点轻忽。
所以,无伤,证明给我看。
证明你并非心怀恶念而来。
证明你当得起我曾经无条件的信任。

无伤的目光在斛律安掌心的药丸上停留许久,终於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不。"
不,我不能。
这十年来,我心中藏了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眉的秘密。吟风弄月阁的秘密。那些走投无路,不得不栖身於吟风弄月阁的人的秘密。
所有这些,与你斛律安毫无干系,然而泄漏了任何一件,都可能会令其中的某人丧命。
我冒不起这个险。
我不能令自己置身於那样无法自控的情况之下。
无伤看著斛律安因他的拒绝而变得冰冷坚硬的神情,心中剧痛,却还是挣扎著试图解释。
"安,你想问我什麽,我都不会骗你。有些事情我不能对你说,但是那些真的和你没有关系。"
他疼痛而乞求地仰首看著斛律安。
"安,求你信我。"

(七十五)
斛律安的神情冰冷坚硬,没有半分动摇。
无伤绝望地闭一闭眼。
"安,你究竟疑心我什麽呢?"他真的不明白。
斛律安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顾。桓。之。"
无伤浑身一震,脸色惨变。
原来......是这样。
中原无人知道他本名,他与顾桓之经历不同以致身形气质迥异,因而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识破这一层关系。
然而......斛律安却不同。
斛律安自然不会忘记,所谓无伤公子,姓顾名恒之。
一旦留了这个心在,种种蛛丝马迹,便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是他疏忽了。是他太疏忽了。这几日大悲大喜之间,竟全没顾及此节。
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
心中一片慌乱,无伤下意识地想要退後,却被斛律安握紧了手腕,挣脱不得。
"安,你,我,不......"无伤神情惶然,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斛律安只是面无表情地逼视著他。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那个代表血缘的词梗在喉中,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只当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他的声音低哑得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我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刑部尚书顾桓之,有一个当男娼的弟弟。
顾家世代清白,更不会有我这玷污门楣的子孙。
顾恒之早已死了。
早一些,死在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横祸里。
晚一些,死在十多年前的血战中。
无论如何,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无伤而已。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浑身颤抖著,几乎说不出话来。"求你。信我。"
心痛的神色从斛律安眼中一闪而过,他的手抬了一抬想要拥住无伤,却又顿住。
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冷硬无情。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最後一线希望在无伤的眼中破灭,他的脸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
手腕上的握力瞬间加重,几乎可以听见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无伤却笑起来。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故而格外放肆的笑容。
"安,离了那药丸,你就连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他轻扬的笑声带著无比的嘲弄。"一军之统帅无能至此,亡族灭种,指日可待!"
"无伤!"斛律安怒喝。
无伤激狂的笑容和恶意的诅咒催逼著他的怒火,挑衅著他的理智,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直到骨骼的碎裂声响起,他才猛然惊觉,火烧般地松手退开。
"无伤!你,你......"
你为什麽故意激怒我?为什麽任我这样伤害你?
无伤淡淡一笑,垂手以袖覆腕,就像那碎裂的臂骨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般。
"孺子可教。不错,逼问的方法多得很,这也算是其中一样。"
施施然的,又伸出另一只手去。
"你不妨试试捏断我的每一根骨头?"
斛律安瞪著他,如同瞪著洪水猛兽。
他疯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而这个逼迫他怂恿他发疯的无伤,是不是,也疯了?

(七十六)
无伤等了片刻,不见斛律安行动,收回手低叹道:"安,你不动手,我就走了。"
"走?"斛律安一惊。"你去哪里?"
无伤微微带笑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你既然不信我,我自然只能走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又......何处不能埋骨?
"还是......"他淡淡地勾起嘴角,"安想要我把命留下?"
斛律安跳起来,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无伤!"他惊喊,不敢相信无伤竟会这样想。"我......"
你没有想过?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冷冷地嘲弄著他。他若真是奸细,你就这样放他走?
"不,我......"他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反驳。
而无伤已擦过他身边,静静地往外走去。
他想要追,却发现无伤不知何时已封住了他下肢的穴道,一时竟无法解开。
"无伤!无伤!"他惊惶至极,大声呼喊。
夜色里,无伤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心中的声音反复喧嚷著,激荡著他的心神。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你知不知道他身手何其厉害?!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敌人?!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另一个声音尖啸起来。
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寻他??!!
你还想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这样伤了他,他只怕到死也不会与你再见!
"无伤!!"他绝望地呼号起来。"不要走!!"
远处,无伤身形展动,眼看就要不知所踪。
斛律安永远也不明白,是什麽样的心魔让他举起了手边的弓箭。
扣弦。张弓。十箭连发。
直到最後一支羽箭离弦而出,他才蓦然醒悟自己做了多麽可怕的事。
"无伤!!!"他冒著废掉双腿的危险,强行运气冲穴,终於可以迈开步子,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转身,面对夺命的箭矢。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不闪不避地,任凭箭雨穿透他的胸膛。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的身形从半空中陨落。
当他跪倒在浑身浴血的无伤身边时,无伤正静静地望著夜空。
那双美丽的眼睛褪去了放肆的笑意,映著星光,那麽平静,又那麽悲伤。
"安,我没有骗你。"他轻轻地说,鲜血从他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无论我瞒了你什麽,都不是为了害你。"
"我......"
那一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完。
他只是凄然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七十七)
再一次恢复意识时,无伤心中无限遗憾。
竟然,还是活下来了。
活下来做什麽呢?
斛律安......想要他死。
从他背後袭来的箭雨,足以说明一切。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连声弦响,以及羽箭破空之声。
他却还不愿相信,还要回身去看。
而他看见的,正是斛律安张弓搭箭的身影。
那种遭人背叛的惊痛与愤恨,直到此刻还流淌在他的血脉,烧灼著他的灵魂。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更何况这样的背後偷袭。
斛律安,竟是不由分说地将他列为敌人,不择手段也要除去?!
有那麽一瞬间,他几乎要顺应自己的本能行事。
──闪避。接箭。反击。
让那偷袭的羽箭,洞穿偷袭者的咽喉。
然而,也正是想象中斛律安喋血的画面,让他在半空中凝住身形。
不,他不能。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
更不会对著......爱人。
片刻的停顿,足以让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倒下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解脱。
他不远万里而来,只为求一个结局,而这结局,如今已写就。
他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斛律安。
他尽自己所能的爱了,也没有辜负所有他爱的人。
这就够了。
只是......
面对斛律安毫无缘由的误解和敌意,他依然是那麽那麽地不甘心......
心口一阵抽痛,他微蹙了眉头,低低呻吟一声。
"醒了!无伤醒了!"一旁有人欢叫起来,清脆的声音听来无比熟悉。
无伤还不及睁眼,另一个人已冲上来。
"真的?!让我看看!"
激动之余,一手按上无伤的胸口。
无伤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却渐渐安定。
"本来是要醒了,被你这一按,只怕又要晕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甚至带了些笑意。
缓缓睁眼,果然看见一脸心虚的左方忙不迭地收回手。
旁边密密地围了一圈,都是吟风弄月阁的夥伴。
胸口依然剧痛,他却淡淡地笑了。
他回来了。
天下之大,无处不能埋骨。
却只有吟风弄月阁,能让他安心。
他静静地阖上眼,完全不关心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七十八)
无伤是被一阵愤怒的尖叫声唤醒的。
躺在那里,听著斛律安被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诅咒了一百遍,无伤终於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开口阻止。
"好歹斛律安待你不薄,你这样骂他,会不会有点过分?"
怒骂声嘎然而止,那人急急扑到床边,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不是宇文非是谁?
"无伤?你醒了?你觉得怎麽样?伤口痛麽?口渴麽?要不要喝水?"
一迭声急促的问题,听得无伤笑起来。
"要喝水的是你吧?骂了那麽久,难道不累?"
宇文非抹了把眼泪,气恼道:"你还笑我!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们晚到一步,你就......"
无伤无所谓地笑道:"索性死了,倒也干净。你们大老远地把我弄回来,岂不麻烦?"
宇文非气得跺脚。"瞎说什麽呢!早知道斛律安这样坏,我才不放你去找他!"
紧接著又是一连串的咒骂,若是斛律安在这里,只怕当场就会被他骂得切腹谢罪。
无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从前怎麽没发现宇文非竟有这样的天赋?
一旁的庸肆掩嘴打了个哈欠。
"你莫看他骂得凶,其实还是帮著斛律安的。"他不冷不热地揭发道,"那一日若不是他拦著,那畜生哪里还有命在?"
宇文非停了嘴,不安地瞟一眼无伤。
"斛律安......毕竟救过我。"他低声解释道,"我不能......"
"我明白。"无伤对他安抚地一笑,又问道,"他怎麽样了?"
"应该没有大碍。"宇文非垂首道,"我们急著救你走,只是用药迷倒了他,顾不上对他下手。"
"谁说顾不上?"庸肆在一旁冷笑。"不过是有人从中作梗罢了。"
宇文非被他连番抢白,脸上登时挂不住。
无伤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向庸肆道:"庸肆,有一句话你记著,也带给阁里的人知道。"
庸肆挑了挑眉:"什麽话?"
无伤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无论我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动斛律安!"
庸肆神色一变,过了片刻,才恨声而笑。
"好!好!好!前有苏眉,後又无伤,吟风弄月阁迎来送往之地,两任阁主,竟都是痴情种子!"
"倒是我们多此一举,枉作恶人了!"
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无伤看著他的背影,低叹一声。
他也知阁里众人皆为他不平,他这样吩咐下去,不免有伤众人的心意。
奈何阁里这些人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斛律安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半分生机也无。
他并非自比圣贤,以德报怨。被人这样的怀疑背叛,他不是不怨恨伤心的。
然而,要让斛律安落到别人手里,受那样的凌辱折磨......就是杀了他也不能。
摔门声一路远去,衬得屋里格外寂静窒闷。
过了许久,才又响起宇文非轻轻的询问。
"无伤,怎麽会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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