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千里————西伯利亚雪原[下]
西伯利亚雪原[下]  发于:2009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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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云扬的身影,顿了顿。
农夫走出来,不好意思道:"对不住,您再跟我走走吧。他可能是出去找小孩子玩儿了。"
找小孩子玩?尉迟云扬有点不知所以。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处空地。大概是秋收时扬场的地方,冬天就闲了下来。一对小孩子穿的圆滚滚地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家人笑得欢腾。走进了一看,中间竟然是雷焕!
雷焕趴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发丝里全是谷草土渣。脸上都是灰,衣服是农家那种家织布,很厚,灰蒙蒙的破破烂烂。一个小孩儿骑在他身上,骑马似的嘴里还喊着"驾,驾!"其他小孩用稻草茎戳着雷焕的脸和身上,笑嘻嘻地起哄:"哦哦哦,傻子还笑那!傻子笑了!""咦,傻子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么?""听说送回傻子家了!""我娘说,就因为傻子是傻子,所以他们家才不要他的!他的孩子肯定也是傻子,还会被扔掉的!""哦哦哦,傻子傻子!"雷焕只是跟着傻笑,眼神迷茫,神色中竟然还有些许讨好。他在地上爬来爬去。
尉迟云扬突然觉得手脚冰凉。他突然想起雷焕十七那年,背着一个行囊一步一步登上萧瀚山庄那高耸陡峭的大门石阶。裂襟的下摆迎着风一下一下拍打着黑色的高腰靴子,长长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唇边噙着一丝冷笑,就那么飞扬跋扈,神采飞扬地站在萧瀚山庄的牌匾下。他在暗处看着,一直一直看着。
那时他想,这是我的儿子么?
那农夫轰开小孩,略带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尉迟云扬笑着,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去,看着吓得一个劲儿往后缩的雷焕,缓缓地蹲了下来。
他看着他。一如那年,他用叶灼儿的血祭了大半的桃花林后,拎起那小小的婴孩,迷茫地看着。
他不是个好父亲。或者说,他从没有这个打算。他恨这个孩子。可他似乎是忘了,这个孩子的命,是他给的。这个孩子身上的流的血,是他的。
等他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晚了。
他这二十年里头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孩子。七分像自己,三分像了柔儿。眼睛很有柔儿眼睛的轮廓,五官把英挺与阴柔糅合得完美无缺。这是他的孩子。他的。
他抬起手,轻轻拨开雷焕额前的头发,摩挲这他的脸,轻轻地微笑。"好孩子,爹带你回家。"
二十年沉积的怨债,突然飞飞扬扬地,被风吹了去。
答谢了农夫,尉迟云扬雇了一辆马车。现在行事不可太张扬,虽然飞云铁骑在暗中保护着,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坐在马车里,云扬用手巾轻轻地把雷焕脸上的灰泥擦净,又用手指拢了拢他的头发。雷焕一直怯怯地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清澈见底。雷焕看人的眼神永远都是冷得如深渊临风,让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赤子纯真。云扬弹弹他的额头,笑道:"怕我?"
雷焕点点头。
"傻孩子,我是你爹,怕我做什么?"云扬握住雷焕的手。已经开始萎缩了。也许过不了多久,雷焕身上的关节都会僵硬萎缩,到时候雷焕怕是真的生不如死。
谁害的?云扬眨眨眼睛,仰了一下头。眼睛里酸涩的厉害,他怕控制不住。
雷焕好像是没听懂。歪着头看着他。云扬指着自己,说:"我是你爹。叫我一声吧?"
雷焕不解。
"来,跟着我念,爹--"
雷焕想了想,突然笑了:"爹!"叫得很自然。理所应当的儿子叫爹的口气。可是这是尉迟云扬二十年来头一次听到。他抚上雷焕的脸,颤声道:"乖。"

晚些时候,投宿到了客栈。雷焕的四肢萎缩程度一直在加剧,他现在甚至不能站直。云扬一直扶着他,雷焕佝偻着被,胳膊蜷在胸前,伸不直。周围有人看着他的样子滑稽,掩嘴嗤笑,雷焕便跟着傻笑。云扬也笑,冷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立时整个大堂都没了动静。他整整雷焕的衣襟,掺着雷焕,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到掌柜面前。
"店家,我们要一间上房。我儿子身体不好听不得吵闹,不要临街的。"
晚上,云扬打了热水,将雷焕的衣襟解开。纵横交错的新伤旧痕触目惊心。他用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儿子濒于畸形的身体,擦到那些伤口上,雷焕便把脸埋进枕头,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呜咽。
"好孩子,不擦干净,感染了就麻烦了。忍一忍,嗯?"
雷焕点点头,眼睛里有泪,一眨一眨地看着云扬,可怜兮兮的样子,云扬摸摸他的头。雷焕小时候一直很安静,不吵不闹,总是静静地看着所有的人忙来忙去,大眼睛跟着自己的影子转来转去。那时候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早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现在才想明白,那只是雷焕不懂怎么撒娇,不动怎么和人亲近,甚至不懂,父母是自己可以依靠的屏障。十年之间,出了余嬷嬷,雷焕一直都是,孤零零地野草一般生长着。他发现自己记不清雷焕小时候的模样。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留心过?当年他把雷焕赶出家门,雷焕在萧瀚山庄的牌匾下面磕了三个头,离开的时候只扔给他一个瘦小瑟缩的背影。
报应,报应全都来了。云扬把雷焕抱在怀里,可是没有报应在他身上,偏偏老天惩罚的是他的儿子。也许柔儿说得对,这个孩子,怎么就来了他们家。
雷焕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眼睛转了转,咧嘴笑道:"爹。"
云扬抹了把脸,捏捏儿子的脸颊,轻声应道:"唉。"
雷焕在他怀里蹭了蹭,满意地说:"舒服。"
云扬抱紧了他。儿子以前是标准的宽肩细腰,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现在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都只能侧卧,关节突出,蜷成一团。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睡觉吧。爹守着你。"

不出几天就到了一处平凡的庄园。柔儿抱着孩子站在大门前等他。那孩子颇像雷焕小时候,吃饱了就不哭不闹。云扬掺着走路都打颤的雷焕下车,柔儿的脸顿时就白了。他没想到,儿子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宝宝见到雷焕很高兴的样子,难为几个月不见竟然还记得他,在月柔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幼儿语"。
柔儿愣了愣,红了眼睛,"雷焕小时候见了你,也是这个样子的。"
云扬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他完全不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柔儿把孩子交给余嬷嬷,伸过手来也掺住儿子,一面吩咐人去准备洗澡水。云扬看着柔弱瘦小的柔儿吃力地掺着雷焕往屋里走,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简直多余。
柔儿卷起袖子给雷焕洗澡,云扬就在一边架着站不稳的孩子。雷焕看着一个漂亮得不知怎么形容的大美人给自己洗澡,脸红红的不好意思。柔儿敲他的头,笑道:"傻小子,我是你娘!"笑声还没落,却已压不住哽咽的声音。雷焕坐在桶中,嘿嘿一笑:"娘。"
柔儿双手捂住脸,趴在桶边,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洗好,云扬把雷焕抱出来,擦干净,换上新的亵衣。柔儿擦干净雷焕的头发,然后轻轻地梳理好。雷焕的头发好,像柔儿的,又黑又亮,平直顺滑。等头发擦干梳好,柔儿拉开被子,云扬把雷焕抱进床,然后柔儿给他把被角掖好。雷焕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柔儿,笑着叫:"娘。"。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我在呢。"雷焕用脸蹭了蹭柔儿柔软的小手,一脸的幸福。云扬在窗前的圆桌边坐下,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柔儿轻轻拍着雷焕,柔柔地唱着哄小孩入睡的歌儿。炭火在火盆里哔哔轻响,温暖的氤氲融在柔儿柔和的歌声里。一家三口,一个爹,一个娘,还有一个是儿子。多么美好。

"老天要我们还债了。"柔儿凝视着睡得香甜的雷焕,并未看云扬。"我们欠他一个爹,和一个娘。老天这是要让我们还了。"

第 54 章
三世僵尸被随的兵给牵制住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兰陵军平素里都是魔鬼训练,这会子没了主帅竟然依然谨然有序,高级将领还都认得尉迟云扬是自家主子的爹,及其配合。想必也是尉迟雷焕早料到了自己总得有这么一天,把后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尉迟云扬安排好了军队,暂时按兵不动。到底是当年的诺罗将军,三世僵尸和他玩还嫩了些。云扬倒是没把这些小辈们放在眼里,他们这些斤两到底还是轻了些。
唯一的事,便是雷焕。
雷焕四肢蜷曲僵硬,皮肤发黑。只能爬行,所以手肘和膝盖磨得溃烂,月柔根本来不及给他包扎。霍奉来过一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他也没了办法,雷焕就只能等死。等到全身僵硬如铁,活活窒息而死。柔儿睡觉也抱着他,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雷焕疯疯癫癫的模样默默垂泪。
"等一下!"霍奉看着一个小鬼跳到他面前,态度生硬的很:"我问你,尉迟雷焕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霍奉一挑眉:"真是不客气,你又是谁?"
"我......我是那个疯子的弟弟!"这小鬼又黑又瘦,身形倒是英姿飒爽,是个可塑之才。
"我无能为力。"霍奉苦笑:"你哥哥能活到二十岁已经是奇迹了。你信么?"
小鬼沉默半晌,冷笑道:"也许吧。反正他也没正常过。"
"哦?"霍奉看着小鬼转身就走,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小鬼淡淡地说:"他是从头疯到尾。他就是个疯子,自以为是的愚蠢的疯子。"

柔儿没在。云扬看着在床上缩成一团的雷焕,恍惚了一下。顿了顿,坐到床边上,轻声道:"福儿,把手伸出来,爹给你把把脉。"雷焕露出两个眼睛来,愣愣地看着他,一脸的迷茫。
"乖,把手伸出来,嗯?爹给你把把脉。"云扬上前去拉雷焕的手,雷焕惊叫一声往床里缩,黑幽幽的眸子里全是战栗着的恐惧。云扬彻底懵了,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这是战场上临死之人等待生命走向终结的眼神,那种看到死神降临的恐惧。云扬一把抓住雷焕的手,低吼道:"你干什么这样看我?我是你爹,你看清楚了我是你爹!"雷焕挣扎起来,云扬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是你爹!你看清楚!我是你爹!"雷焕在床上疯狂地翻滚扭动,仿若野兽垂死挣,口中嘶吼着,尖叫着,力气大的连床都开始摇晃。云扬把住他的肩,"福儿你给我醒一醒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看看我!"雷焕低吼一声,向前一撞,竟然咬住了云扬的脖子,拼命甩动头,像是一定要咬下一块肉来。云扬推他也推不开,反而让他越咬越紧。一股鲜血顿时染红了肩背。云扬痛极,更是气极,扬起手来便要打。手挥到半路却停下了。
打不下去。云扬愣愣地看着床罩,手僵在空中。柔儿进来惊叫一声,叫来几个壮实的家丁硬把雷焕扯下来。云扬还是愣着,柔儿哄着眼睛,轻叫道:"云扬哥?"
"嗯?"云扬反应过来,木然地看着柔儿。整个肩膀一片血红,颈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他机械地站起,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雷焕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柔儿抚着云扬的肩,低声道:"去包扎一下......云扬哥......"云扬嗯了一声。柔儿还要说什么,云扬咧开嘴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没事。"说着,转身离去。
柔儿看着他萧瑟的背影,轻轻用袖子拭了拭眼睛。雷焕缩在被子里,看着柔儿一脸惧意。柔儿轻轻在床边坐下,把被子掀开,抚摸着雷焕的脸。
"福儿,你恨你爹,对吧?"
福儿看着月柔,伸出手要给他擦眼泪,口中呀呀唤着,宛如牙牙学语的幼儿。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柔儿捧着儿子僵硬干枯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恨的对,我知道你恨,你爹该恨,你娘也该恨,你爹娘禽兽不如......"
雷焕歪着头,眨眨眼睛。原本丰神俊朗的脸现在颧骨高耸,脸颊下凹,脸色泛着死人般的惨白。柔儿把他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低声喃喃,似是自言自语:"你爹合该下地狱,娘也得下去陪着......就算你爹三界弃之娘也不能弃你爹,你可知道?"柔儿把雷焕的头抱进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娘刚遇见你爹的时候,你爹刚十七......娘还记得呢,那时候你爹站在湖边英风飒飒的样子......你爹问娘要不要跟他回家,娘说好,因为娘自己没有家......后来娘才知道,原来你爹是十三少将军,天降传奇的十三少将军......你爹为了娘什么都不要了,娘记得那时候好多人骂我是妖精,不男不女什么的......娘很坏的,明明知道只要离开你爹你爹就还是那个威慑四方的大将军,可是娘不想,娘想要个家......将军府收回的那个晚上,你爹擦了一整晚的将军佩剑......后来你爹偷着画地图,画战马,还以为娘不知道,其实娘都知道,可是娘离不开你爹,就算害得你爹糟天下人嗤笑娘还是不想走......娘是不是真的很不要脸?娘真的很喜欢你爹,很喜欢很喜欢......所以娘发现怀了你以后才那么高兴,因为你是你爹的骨血啊......哪想到还是害了你爹了,你爹为了娘在大雪里跪了五天,差点就没命了......那时候娘连做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你爹抱着娘四处求医,看着他低声下气,狼狈落魄的模样,若不是遇见你娘,你爹何至于此......娘好几次想自尽,你爹说娘要是走了他就跟着走,那就没人管你了,所以娘才一直一直活着......我知道你恨疯了你爹,是该恨,娘也恨,可是有什么办法?其实你爹也快疯了......明明绝望得想跟娘同归于尽还偏偏装成信心满满的样子......以为娘真的好骗么......那个时候你爹比你现在还小呢......要是能用他自己的话,你爹早就不在了......是娘害了你爹了,都是娘的错......"
雷焕靠在柔儿怀里,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
"宝宝,娘说的话,你听懂了多少?"柔儿轻轻吻着雷焕的脸,微笑着,泪雨潸然。
雷耀站在窗外,默默不语。
晚上,雷耀趁着屋里没人,推门而入。
雷焕正在地上乱爬,雷耀低头看着他,居高临下。
以前都是雷焕低头看着他。那时候感觉这个男人实在是很高大,自己都得抬着头看着他的影子压下来,似乎这个男人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
可是现在,他得低着头看他。
看着雷焕痴傻的样子,雷耀一把薅起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你给我醒醒!你不是兰陵王吗?你不是什么阎君吗?你不是什么飞扇公子玉面医邪吗?为什要在地上爬?你给我起来,听见没有,起来!"
雷焕惊慌失措地连滚带爬着躲雷耀。看他这幅模样,雷耀气得眼前发黑:"你他妈混蛋!我要堂堂正正打败你,你不许疯,不许死,你给我站起来,听到没有!"
雷焕惊恐地呀呀叫起来。雷耀一拳砸在他脸上:"你这混账王八蛋,明明什么都有,还一副天下都欠了你的样子......有这样恩爱的父母你到底有什么不知足......你以为,我放着大凛的景王世子不做巴巴地跑来受你的闲气?我爹在我和我娘面前死的,自杀,短刀贯胸啊!我爹还没断气呢,我娘一把把他推下玄武崖,我亲眼见着自己的爹摔得四分五裂......他们以为我不记得,其实我都知道,要不是云扬爹爹是我爹的至交把我救了,我早就被自己亲娘灭了口了!"雷耀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嘶吼:"都是歌舒威远的计,我爹知道是圈套还往下跳......还往下跳......"雷耀渐渐松了手上的力道,跪在地上咬着下唇呜咽:"拜托......大哥,你快点醒过来吧......你再这样疯疯癫癫下去,大家可怎么办......雷耀可怎么办......雷耀可怎么办......"

第 55 章
"这么说来,是真的疯了?"昭乾予悯把玩着手中的镇纸,淡淡地问。这次要不是放走月柔,他们还找不到尉迟云扬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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