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蒂诺正要离开,忽然看见床上的年轻人微微动了动。他停了下来,转过轮椅,注意地看着。
凌子寒用尽全身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安蒂诺俯身,看向他的瞳孔。
凌子寒的眼神有些涣散,半晌才渐渐凝聚,这才看见了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脸带病容的西方人,大概也就30多岁,除了眼中那奇异的光芒外,看上去平平无奇。
安蒂诺一边注意着他的表情,一边将手中的仪器重新放到他的头顶。
凌子寒一动也不动,眼中一片死寂。
安蒂诺抬起身来,看了看仪器,见他的脑电图已经恢复了正常,变得十分平缓,便不再急于去试验室了。
他看了看窗外,温和地问道:"外面空气很好,想不想出去坐坐?"
凌子寒默默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安蒂诺看向海因茨。
海因茨爽快地笑道:"没问题,我马上叫他们安排。"说完,他打开门,对守在门口的大汉说了几句话。
安蒂诺不去管他,只是温和地看着凌子寒:"你累了,出去放松放松,应该就没问题了。"
凌子寒看了他一会儿,疑惑地问:"你是......医生?"
安蒂诺微笑起来:"怎么?不像?"
凌子寒喃喃地道:"我......不知道......"
安蒂诺抬手擦去他额上的冷汗,轻声说:"好了,别再多想了,让你的脑子好好歇歇吧。"
凌子寒眨着眼,一直看着他。
安蒂诺觉得有异,立刻问道:"怎么了?看到我,想起了什么?"
凌子寒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赧,嗫嚅着说:"你......很像我......以前的......爱人......"
安蒂诺一怔,随即感到欣喜:"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以前的爱人是意大利人吗?"
凌子寒仿佛陷入了回忆,轻轻地说:"他妈妈是意大利人,爸爸是中国人。"
安蒂诺笑道:"那跟我是有点像呢。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日本人。"
凌子寒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21章
这时,海因茨踱了过来,看着安蒂诺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双眉一挑:"真没想到,他居然能够让你笑。"
安蒂诺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因为他的心很干净,很柔软。"
海因茨恍然大悟:"那你一直不肯接受我,难道是因为我的心很硬。"
"不。"安蒂诺转头看向窗外。"事实上我很理解你,因为我们的性格是相似的,都有相同的强悍。我跟你同样认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是合理的。所以,这并不重要。"
"是的。"海因茨很感安慰。"否则我们当初也不会达成共识,继而携手合作。"
安蒂诺平静地说:"海因茨,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谈什么感情。况且,以我这样的身体,就算有了感情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跟你上床做爱?"
海因茨立刻走上前去,高大的身躯覆上去,轻轻拥住了这个苍白瘦弱的人,温柔地在他耳边说:"好了,好了,亲爱的安蒂诺,我明白你的心意。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做不做爱一点也不重要。我们有共同的事业,这才是我们这样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是吗?"
安蒂诺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不是有杰克了吗?"
海因茨笑道:"这并不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说到这儿,房门忽然开了,杰克推着一辆轮椅进来,随即看到了他们亲密相拥的这一幕。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站在那里没动。
凌子寒听到动静不对,于是微微侧过脸,睁眼看去。
杰克看着那两个旁若无人的男子,脸上的神情倒还平静,可眼里却闪烁着一股怒火。
海因茨背对着他,看不见人,虽然听到了门前,却也没有动,显然十分珍惜这个拥抱。安蒂诺的头脸都埋在他的怀里,更加看不到,甚至听不见那种轻微的响动。
杰克看着海因茨那宽阔的肩背,看着安蒂诺细长的胳膊圈着他的腰,心中的妒火熊熊燃烧,简直无法克制。
凌子寒看着这一幕,脑筋更加清醒了,一时间心念电转,盘算着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复杂的关系。
从刚才开始,他心里就有疑惑,如果这个轮椅上的人就是安蒂诺的话,只怕以前的情报是不确切的。此人身上的杀气和心中的偏激还比不上海因茨,怎么会是"缔造者"的首领?难道是安蒂诺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出来的?抑或是海因茨因为爱而故意将他抬出来,放在自己前面,而自愿屈居二号人物?杰克到底知不知道内情?他是真的很爱海因茨吗?他到底是不是CIA的人呢?如果是,他倒向海因茨是真的因为爱情吗?还是有别的用意?海因茨真的信任他吗?
本来的行动计划是只要见到安蒂诺,他就发出信号。可现在疑云重重,他没有把握。他将计划解释成要抓捕"缔造者"的头号人物,而不是单纯针对安蒂诺个人。那么,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目标呢?
他的头脑不停地转着,很快就觉得自己那些被连续摧残因而脆弱不堪的脑神经开始尖叫,然后因自我保护而打算罢工。片刻之间,他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
杰克看着眼前这两个忘我的人,终于不敢造次,便板着脸从他们身边经过,从床上抱起凌子寒,将他放进了轮椅中。
凌子寒觉得很累,可这是个难得的能出这幢楼的机会,他不能放弃。他努力支撑着自己,在轮椅里坐好。
这时,海因茨终于注意到前面的人不是普通的下属,而是杰克。他这才放开安蒂诺,缓缓直起了身子,微笑着道:"杰克,你回来了?"
杰克脸色沉郁,默默地点了点头。
海因茨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只关切地说:"这一趟辛苦了。事情都办好了?"
"嗯。"杰克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己也不便小题大做,于是紧绷的脸缓和下来,淡淡地道。"非常顺利。"
"那就好。"海因茨很高兴,转到安蒂诺的轮椅后面。"我们出去喝茶吧,杰克,你也来。"
杰克说道:"好。"便推着凌子寒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凌子寒将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睁开眼,看着前面的路。
他们从小楼的边门出去,穿过一道长长的修得很精致的回廊,来到林中的一间木屋前。
这里依山面水,风景十分怡人。屋前放着雪白的桌子和沙滩椅,周围是一片花海,美得惊心动魄。
他们来到桌边,海因茨和杰克坐到椅子上,立刻有人从屋里拿出了了各式各样的茶具。
安蒂诺关切地说:"乔尼不能喝有刺激性的饮料,给他纯净水吧,要温热的。"
那人立刻恭敬地答道:"是。"便在凌子寒面前放上一个杯子,然后倒上热水。
海因茨和安蒂诺喝红茶,杰克要了啤酒。
凌子寒看着眼前的湖,以及湖对岸的山头。越过那些环湖的小山,就是碧蓝的大海。
世界安静极了,阳光穿透他们头上的葡萄藤,洒下斑驳的光影。有不少人在他们周围警戒,却感觉不到一点尖锐的气息。他们四个人坐在那里,气氛显得十分和谐。
安蒂诺看了一会儿风景,便看向凌子寒。
凌子寒将脸偏了一下,仰头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嘴角边渐渐浮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安蒂诺也笑了起来。
海因茨看着他笑,立刻很开心,凑近他说:"乔尼应该算是你的第一个成功作品吧?"
"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安蒂诺十分理智冷静。"当然,情况很乐观。我和那些专家们这两天也反复讨论过,认为我们不能光是着眼于临床试验,还应该从心理上加以辅助。譬如,尽量让乔尼感到愉快。"
海因茨认真倾听着他的话。安蒂诺说起这些来,跟谈起一只用于试验的动物没什么区别。这让他很放心。
安蒂诺看着那个中国人的灼热目光一直让他心惊,现在他明白了,那就像是看着一件已经成为自己战利品的珍贵艺术品,大概跟他们的祖先当年在别人国家的艺术馆里看到那些东西时的狂热心情是一样的吧?
杰克看着他们,心里十分复杂,一时间翻江倒海,脸上却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是沉默地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
安蒂诺看着凌子寒安静的容颜。极度的消瘦让他的下颌变得尖削,脖颈显得更为修长,没有血色的唇衬着挺直的鼻梁、灵秀的双眉,再加上苍白的脸,在淡金色的阳光里仿佛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
他轻声对海因茨说:"乔尼最可贵的地方,是他心思纯净。一个人的心里如果有强烈的欲望,脑子里就会有许许多多的杂念,就像一杯清水里渗进了杂质,就不能用来做这种极为精密的事情。乔尼虽然这么大了,却像是没有被污染过,这非常难得。我想,这可能跟他们东方的那种修炼有关系吧。"
海因茨赞同地点了点头:"是的,他的心灵还像个孩子,而且是非常好的孩子。"
杰克仰头喝完了一罐啤酒,接着又拉开了第二罐。
海因茨探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关心地道:"别喝得这么急,慢慢来。"
杰克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心里一暖,顿时好受了许多。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将酒放回了桌上。
在暖洋洋的太阳照射下,凌子寒觉得一直疼痛疲惫的身体渐渐轻松了一些。他睁开眼睛,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随即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大海。
那些渔船队仍然在那里钓金枪鱼。从这里看过去,那些船就像是小小的玩具模型,平平地放在海面上,一动也没有动过。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那个轮椅上的人,非常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应该怎么称呼你?"
那位看上去病病怏怏的人愉快地笑起来,向他伸出手去:"你可以叫我安蒂诺。"
第22章
经过将近半个月的等待,罗瀚他们终于在监视器上看见了凌子寒的身影。
立刻,刚刚值完班正在休息的卫天宇和梅林、赵迁全都跳起身,飞速赶了过来。
七个人聚在屏幕前,激动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距离较远,他们又是在林中,影像一开始有些模糊。
罗瀚和卫天宇立刻动手调试,很快便让屏幕上的人清晰起来。
凌子寒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比纸还要白,瘦得一塌糊涂。
几个人看着,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梅林喃喃地道:"老大这回可真是吃苦了。"
罗瀚敬佩地说:"可他还活着,不但没有疯,还能够出来走动了。"
游弋也是无比佩服:"老大就是老大,无论多么艰难的任务,他都能够完成。"
罗衣摇着头,叹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卫天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时间心里绞成一团,疼痛难当。
索朗卓玛拍拍他的肩:"这下你可以暂时放心了。老大既然能熬这么久,而且还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应该能够活着回来。"
其他人都开心地点头:"对对,老大一定能活下来。"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紧紧盯着屏幕。远距离读口型是他们每个猎人必备的技能,这时都盯着他们的嘴,看他们在说什么。
凌子寒旁边的人对话时侧着头,不大看得清楚。然后,凌子寒回过头去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另外一个坐轮椅的人向他伸出手来,笑着道:"你可以叫我安蒂诺。"
他说这话时正好面向他们的船,让他们每个字都读得清清楚楚。舱中静了一下,忽然爆发出欢呼。幸好这几个舱都用隔音板特别改装过,声音传不出去,否则说不定就要露馅。
猎手们立即聚精会神地看着凌子寒,等待他发出"确认"的信号。可凌子寒只是与安蒂诺握了握手,便继续闲聊起来,并没有做出确认的手势。
赵迁狐疑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个安蒂诺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
"很有可能。"游弋说道。"你没看他跟老大一样,也坐轮椅,说不定只是个人质。"
卫天宇皱着眉,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跟那两个恐怖分子很熟,不太像是人质。"
罗瀚沉吟了一会儿,稳重地道:"总之,我们不能让老大功亏一匮。现在既然老大还活着,那我们就绝不能贸然行动。这样,我们一会儿把今天的这段消息发回总部,看老板和大老板怎么说?"
其他人都心有不甘,有些按捺不住,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处理方法是正确的。
卫天宇一直贪婪地看着凌子寒,直到他累得支撑不住,被那些人推了回去,消失在仪器的探测范围之外。
强忍着心痛和思念,卫天宇将压缩并加密的信息通过卫星传回了北京。
吕鑫被凌毅召到办公室,看了那段图像,顿时便激动起来:"子寒真是好样的。"
凌毅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这时看着儿子的模样,真是心如刀绞。可他仍然保持着极其冷静的态度,缓缓地说:"子寒没有发出确认的信号,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这个安蒂诺只是个普通的人质或者普通的恐怖分子,不是那个首领,二是我们原来的情报有误,安蒂诺只是个幌子,他的背后另外有人,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缔造者'。"
吕鑫思索着,慢慢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是这样。"
凌毅沉思片刻,猛地一握拳:"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随时准备行动,不能让他们跑掉。现在,我们至少可以确认,‘缔造者'的二号人物海因茨就在岛上。即使抓不住头号人物,抓住他也基本达到了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
吕鑫霍地站起身来:"好,我通知猎人一组二组,随时待命出击。"
凌毅等他出了门,便通过保密线路接通了国防部长雷震:"老雷,闪电要随时准备出发。我这里有几个人的最新图像资料,会立刻给你发过去。"
雷震十分兴奋:"怎么?安蒂诺露面了?"
凌毅冷静地说:"岛上的确有一个叫安蒂诺的人,但我们派去的人员并没有发出确认的信号,因此目前还不能确定。我们能够肯定的,只有海因茨,他现在就在岛上。你们的突击队从现开始,要随时准备出击,以免让大鱼漏网。"
"好。"雷震非常自信地说。"你放心,我们这边一定会准备好的。"
凌毅微微一笑:"当然,我一向对你们充满信心。"
"彼此彼此。"雷震笑着,忽然有些犹豫,随即似乎下定了决心。"老凌,有句话我知道不该问,但你我是30多年的老朋友了,抛开规矩不谈,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凌毅微感讶异:"我当然是完全信任你的,一直都是。"
雷震立刻说:"那好,我就开门见山了。你这次派到敌巢里的人,是不是子寒?"
凌毅在片刻之间便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后才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雷震慨叹:"老凌啊,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子寒也真是装得像,这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家鸿飞那傻小子比起子寒来,真是差远了。其实我一直没往那边想,还真以为子寒是个不求上进的懒散孩子。这次,若不是童院长的情绪大异平常,而且坚决要求加入战地医疗队,我还真不会多这么个心眼。唉,能让童院长这样一个人大动感情的,除了你,也只有子寒了。"
凌毅不动声色地说:"对于怎么处理‘魔爪'后遗症,童院长最有经验,他的要求是合理的。本来我也认为他最适合担任这次的医疗队长。"
雷震喟然长叹:"你这个人啊,居然把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全都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