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李夫人放心。”月遍照忙解释。“若蒙不弃,想在我徒儿十八岁时再择吉时过门。届时令爱当已及笈……”
“夫人!”李公甫终于忍不住出声。“此事,可否容我们先商量下,再予回复?”
“好好。”月遍照客气地拱手为礼。“那月某与徒儿明日再来拜访二位了,请。”
戚宝山一步三回头地找寻李碧莲的踪影,终于失望而去。
“夫人!”李公甫将许娇容拉到暗处。“你不是早同我商量过,要将碧莲许给仕林的么?怎么……”
许娇容垂头叹了口气。“相公。汉文是我弟弟,我怎会不心疼仕林?但他如今这个模样,也不知道将来是怎样命运,万一……万一身子骨和常人不同,又或者有个长生不老的体质之类,这弟妹的娘家,或者也有亲人会将他带走,种种不一而足。碧莲却只是个平凡闺女,我现今看来,倒是趁着仕林病着,给她寻个另外归宿……反正孩子们小,也看不出什么情根深种,仕林想也不会怨怼我们的。”
一长串道理,说得李公甫心服口服。“夫人明鉴。——那明日我们便答应了他?”
“当然不能这么容易答应。”
李碧莲坐在口箱子上,忽然开口,倒吓得父母双双抚着心头一跳。
“小祖宗,我的好闺女,你爬那么高做什么?书院何时下学的?”
“娘。”碧莲一洗韩娘熟态,一派小女孩天真娇媚。“娘,我不要嫁人我要一辈子伺候娘。”
“小祖宗你伺候我?我伺候你就不错了,天天出去野到天晚才回来,针线也不见你绣,炒个菜也不会……”
“好了好了,娘。”碧莲轻盈跳下来,抱住许娇容的臃肿腰围。“娘,我听到你和爹爹的说话了。……仕林哥哥和宝山哥哥都也没所谓,但……娘觉得女儿品貌如何呀?”她娇俏问。
“这……”许娇容看看李公甫。“小祖宗你到底想说啥?”
“娘叫我碧莲嘛。”李碧莲惬意地把头埋在许娇容软软的胸口。“你女儿我呀,虽是平凡人家出身,却念过几天书,知道了些许,嗯,‘美女爱英雄、红颜酬知己’的道理。”
碧莲抬头恳求目光看住爷娘。“女儿要嫁个有功名的丈夫。明日请爹娘回复他们,若想要娶我,请宝山哥哥务必考个武状元回来——嗯,武进士也可。”
“哟。”许娇容倒吸一口冷气。“我女儿好大的心气,想做状元夫人!”
李公甫却哈哈一笑。“这有啥不好?好好好,明日就这样回复戚家。”
李碧莲只好在李氏夫妇离开之后苦笑。
做状元夫人就好大的心气了?
那成仙成佛,算什么心气?如青蛇那种扰乱苍生,改天换命的,又算什么心气?
状元夫人,呵,状元夫人。
百无聊赖地回到闺房,一尾平凡古琴架在床前。
碧莲随手拨动,千年来的西湖风雨历历如在眼前。
战国之后,是秦汉一统;三国两晋,尔后隋唐盛世。唐末战乱才在眼前,眼见这宋室的王气,竟然日益黯然。
杭州,却成风云之地。
李碧莲长叹一声,看住铜镜中此世自己。
凡人面貌,童稚眉眼,又能在这乱波中有何作为?
忽然想起佘青曾经劝自己成年后便离去,韩琴惨然一笑。
既有此凡俗柔弱之躯,命运便与人间时世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青蛇如何拨动命运,从杭州至开封,天下苍生的死生便如何险中求存。
再找个桃源避祸,终归不能。
平日里一般妓馆的行规乃是中午便打开门户,最晚申时便开始做早生意的。
这一日的琴瑟双楼却极其古怪,到了夜色初上的酉半时分,却还大门紧闭。
——外面探头探脑的客人连个指引也没,来了又散去,也有好奇的客人悄悄向隔邻的小脂粉铺小花店小乞丐什么的打听。答案是:双楼来了新老板。而今天,正是新老板来训话的日子。
琴楼内,诸多妓女小倌齐聚一堂,以两位鸨母鸨父为首,五六十名操皮肉营生的年轻男女难得相见,相互调笑议论着,偶尔打个呵欠。
而坐在上首,滔滔不绝说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的新老板,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图。
“夫色有粗色有细色。若观待无见有对色;则有见有对色名粗。若观待有见有对色;则无见有对色名细。若观待无见无对色;则无见有对色名粗。若观待无见有对色;则无见无对色名细。所以呢,对尔等来说,以色事人,必定要分清楚这细色与粗色之间……”
“老板说得对。”小倌春圆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奉承。“我们做这档营生的,要是客人的话呢,就越细越好,越快越好;要是自己看上的小情人啥的,那可是越粗越好越久越好,姐姐们说是吧?”
妓女们一阵哄笑。
月遍照愣了一愣,然后恍然大悟,倒也不生气。“这个,你说得乃是世俗中理,我说的呢,是放之大千世界皆准的道理。你的道理修炼深了,自然也能到我的道理。贪嗔痴爱,男欢女色,亦是有漏,所谓有漏皆苦……”
“你够了没。”
鸨母鸨父都不敢说什么,众人大奇是谁那么大胆直带斥意?
抬头一看却又释然。迟迟未下来集合见新老板,现今斜梳着发髻,松松披着纱衣,厚裙重裾,如画中美人般下楼而来的,除了琴楼第一红牌迤逦姑娘之外,更有何人?
月遍照抬头,正对准迤逦慵懒中带有三分肃杀怒意的眼神。
“迤逦小姐……”
“老板真客气。我是你手下挂牌的姑娘,可小什么姐来?”迤逦轻讽嘴角。“老板讲禅讲得真好,真是位人间的菩萨。不过咱们凡人都是要赚烟火钱来谋生的,烦请老板看看窗外,这个时辰还不开门的话,咱们这群有色无色的庸俗脂粉,可是无论粗细都吃不到了。”
月遍照歪在座椅上,叹了口气。“迤逦姑娘何必那么凶悍?我初次见到大家,一时兴起而已。好了好了,爹爹妈妈,领着自家孩子开门做生意去罢。”
惊艳与佩服的眼光纷纷投在迤逦身上。
月遍照转身往花港而去。
鸨母拍手叫奴婢们洒扫开门,成群小倌随在后面要穿花港回瑟楼而去。
夹在乱纷纷人流中,月遍照坐下来,回头。
“迤逦姑娘随来此地,是想要跟我这个新老板好好交交心还是怎的?”
“月宫永德,总摄群阴。俄逢阳厄被相侵。晴晦俨巡遮,恩戴照临。惟愿永光明。”迤逦轻吟缓步,裙裾拖在地上,沙沙有声。
“好一阙护月赞!”月遍照眯起眼睛来听。“我最爱听世人为我所作的偈赞了。还有没,念来听!”
迤逦翻翻白眼,跺脚坐下来。“那次我们在路上遇见阵法,其实是你布的对不对?”
“哎呀姑娘怎么一下子从柔情似水变成了凶悍如虎了呢?”月遍照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无赖样。
“那菩萨是不是要,舍身饲虎?”迤逦以一副欲啖其骨的表情逼近月遍照。
两人四目离开很近。迤逦忽然心头一动。
“奇怪,我为何直到如今,都看不清楚你的面貌?”
迤逦凑到更近。
“世上怎有人能看清楚月光呢?哈哈。”月遍照忽然站起来,吓了迤逦一跳。
“喂,你别横。菩萨又如何?你认为你比善财童子又强出多少呢?”
“不是菩萨!”月遍照认真地纠正。“是候补佛。一旦东方琉璃世界与西方极乐世界还有八万四千世界内,有佛位空出,我便能成佛哦。”
“哈,佛!”迤逦气极,忽然伸手狠狠抓住月遍照肩头,一口隔着衣服咬了下去。
月遍照惨叫了一声。“蛇咬人啦——”
“蛇没咬人!”迤逦抬起眼睛,半松口,“蛇咬的是候补佛。”然后更用力地咬下去。
琴瑟双楼虽然迟了两个时辰,但终于能够开门。
长夜漫漫,恩客显然不怕迟,仍如蜂蝶扑花而来。
西湖上波光粼粼。小歌女唱曲的声音遥遥飘来。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芦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
夜色如晕。
月光似醉。
雷峰塔下,却有一大片月色难及的阴影空地。
长发男子孤身孑立,仰头望塔。
夜色如团团浓雾袭来,将那男子的身影藏住。
他举步,前行。
仙阵,佛界,官禁,人忌,四者皆在他面前化为虚空。
他坦然一步一步,走了入去。
——然后踏上雷峰塔前的第一级台阶。
陡然间景况横移,夜色一瞬间转为白日:
——时光如飞梭样后退,来到了那年西湖的雷峰塔前——
那年半空中不空绢索白衣垂如天河,青衣女子剑气光寒。
那年平地上法海金杖震地,十万僧人生魂念祷,齐齐诵下经咒。
那年白素贞怀抱幼儿,满脸泪痕,柔弱不知如何自处。
那年许汉文混在那十万僧人之中,口念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
——尽归无量光佛。
“怛他揭多怛侄他。”
——如来即说咒。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
——甘露主、大成就。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甘露播洒,甘露遍洒。
“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遍洒虚空者,得大成就。
“仕林。仕林。仕林。”白素贞喊自己麟儿名字,声音低微,却一声声敲击天穹。
“白素贞,你放心入塔去吧——”法海声如洪钟,却渺不可闻。
拔一切业障根本,得以往生。
白素贞终于垂眸,咬牙。
雷峰塔开。
天雷如崩。
青衣女子陡然长剑顿地,意欲与塔同归虚空。
不空绢索足底莲花暴涨为琉璃刃,布满天穹。
西湖水卷。
滔天浪翻。
雷峰塔合。
天地之间一片静默。
小小婴孩许仕林忽然发出哇哇地哭声。
白素贞人影已杳。
青蛇长剑脱手,琉璃刃穿身而过。
——佘青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朱门木扉上点点斑驳,又有多少是他当年留下的血痕?
潮卷影动。然后平息。
佘青忽然扬声。
淡淡地,就如最平常不过,家人之间打个招呼——
“姐姐,仕林在不在你这里?”
“师父,有人闯塔!”
金山寺中,法海十大弟子结阵围坐在一座如雷峰塔一模一样却缩小七倍的石塔四周。
石塔前,缩小七倍的佘青,正举步登临,悄然扬声。
法海自高高法座上睁开双眼。
“看好此阵。为师去紫竹林一趟——”
“何必麻烦?”
有人倚在大雄宝殿门前圆柱上,抱着双手,口气戏谑。
“直接往生去,菩萨即刻前来接引,岂非省去了路途奔波?”
佘雪晴缓缓站直身子,以一夫当关的姿态,拦住了一殿佛僧。
第十五章 成佛•成魔(1)
青蛇拾阶而上。
雷锋塔内年久无人打扫,拦路的蛛网积尘,随着他脚步,慢慢飞扬。
他所过之处,木梯转角处的油灯,尽皆自亮,似是在这逼仄古塔中,开出了一条幽暗小道。
佘青向上走着,忽然觉得自己已被包围——
被一声一声的叹息所包围。
无处可逃。
“施主久违了!”法海白眉无风自动,众僧高声梵唱,一时间佛刹清净之地中,戾气逼人——
“禅师记得在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当年施主不过是方外妖物,斩除可矣。如今的施主是足可乱世的妖孽,必须从根拔除,形灭魂毁,老衲方能安心!”
“为了禅师一心之安,就任凭杀孽滔天?”佘雪晴手中结印,几番变幻,竟是西域正宗佛决!
“佛有慈眉善目,亦有金刚怒目,端看众生是善是恶,是圣是妖!”法海禅杖平拎,周遭空气波动形变,发出微微利啸声。
“圣人自然行善;妖精难道尽皆是恶?妖是鸟兽万物修行所得,禅师妄语断定一族之劣,一类之邪,又如何解释佛法面前百川归海,众生平等!”佘雪晴动了怒意。平日里刻意隐藏自抑的妖气修为全开,邪佞之氛,盘绕眉梢眼角,媚惑之态,直破古刹清修!
法海陡然长叹。
“施主受那青蛇蛊惑,已失初心。世间人道,无非善与不善;我佛座前,却只有空与不空。即色游玄,渐修顿悟,施主你迷障丛生,还是转头重修罢!”
禅杖在空中旋转起来,如一朵金色大莲,不攻雪晴,却直接压向大地!
殿中众僧,口诵密咒,离地半尺,飘浮趺坐。
每上一层,便觉那叹息浓重一分。
“姐姐,这究竟是你的幽叹,还是我心魔丛生呢?”佘青上到第六层。
虽然并无禁制阵法,亦无实物阻隔。
但欲再上一步,竟是不能。
窄小塔中,佘青盘坐下来。
陡然,全塔油灯,狂跳而灭。
一切来之于寂静,归之于寂静。
但青蛇灵台之中,却是一片清明。
“青儿。”
纯白带着亮光的世界中,白素贞白衣如梦,身前躺着昏睡不醒的许仕林,回首看向青蛇,轻唤出声。
灵台中青蛇一身碧绡,长发松挽,蛾眉朱唇,却正是从前模样,绝色倾城。
“青儿妹妹。十年未见了。”白素贞起身,眉目如莲花,祥云,琉璃,冰雪,青蛇触目而惊,竟不敢以手触碰。
“姐姐。”她跪下来,伸手拉住白素贞衣角。
“青儿应承过我什么?”白素贞的口气慈柔,但青蛇耳中,却如万针刺心。
“不记得了。”
“青儿!”白蛇现出怒容,却仍是端美不可方物。“入塔,逆世,转运,救生,这是我自己所选之路。并无人逼迫。与你何干?”
“青儿此生最恨,便是不空绢索与你会晤那日,我不在你身旁。”青蛇咬牙一字一顿地答。“你不是救世,救世的是许仕林。你只是他们为这末法世间所准备下的祭品。我不会答应,无论如何亦不会答应!”
“青儿。”白蛇语气中已有冷意,白纱自袖中滑出,轻缠上青蛇脖颈。
佘雪晴看住那金色莲花陷入地面时,忽然有种浓重的厌倦袭来。
指爪如蒲团,妖身如帷幕。
莲花未能陷入地表,佘雪晴的双手在虚虚中箕张,然后又无端流下鲜血。
鲜血淅淅沥沥落地,忽然化为朵朵火焰,顷刻之间相互连成一片!
众僧离地半尺,但那火苗蹿出何止尺半!
烈火焚烧,最为年幼的僧人忍不住凄惨地喊出声来,数名僧人,从半空翻落,落入火海!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佘雪晴幽幽道,迈前一步。
软剑不知何时,已在手中。
掌中血亦染在剑上,剑身烧起一排艳色火焰,逼得法海额上,出现第一滴汗珠。
“姐姐,仕林来此,问了你什么?”青蛇闭目,完全无反抗的念头。
白纱绕紧。
“你的功力呢?”白纱忽然消失无踪。
青蛇张开眼眸,看见白素贞的面容近在咫尺。
那淡淡的唇色犹如最浅最浅的浅红花瓣。
青蛇忽然分神。
“破!”
佘雪晴大喝一声。
殿中三世佛像,陡然炸裂,碎为泥土!
“你可以传功给你的儿子,我自然也可以传功给我的儿子啊,姐姐。”青蛇垂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