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言采重新露出笑容,语气也和缓下来:我只是想找个有趣的年轻人看戏,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而恰好我很喜欢你的照片,就是这样。好了,我们可以点单了吗?
他当然还有无数个疑问,只是谢明朗沮丧地发觉,面对言采,自己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晚饭时谢明朗稍微喝了点酒,又开始无可控制地多话起来。他并没有醉,言采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似乎还觉得这样很有趣,还特意引著他多说。
话题无可避免地回到《蜘蛛女之吻》上面。
谢明朗蓦然想起那一天在另一家餐厅里,遇见卫可,他们说起的那一段话。有些事情他当时不懂,如今却另当别论了:我们第一次去看你的那出戏的时候,碰见一个人,他说,你的角色应该和郑晓的互换。为了这个当初霏霏还和他大吵,现在看来,是对的。
言采听到这句话只是很平静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那个角色应该留给郑晓,只是我已经老到不能演瓦伦蒂了。
谢明朗笑嘻嘻地看著他,像是要在这句话来找出言不由衷来。言采不过三十出头,又风云得意,可以说正处在男子容貌的盛年。然而他这句话倒也说得不假,再怎样光彩夺目,他还是早就过了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年纪。
谢明朗缓缓摇头:这和年纪关系不大。只是那个角色身上必须具备的激情你已经不需要了,何必演一个一切特质都是你不需要的东西的角色?还有,郑晓和你的区别在於,他是真正在演一个女人,你却想著演的不过是个同性恋的男人。他束缚更少,自然演得更放得开。至於你......
他顿了一下,因为想起什麽不免一笑:在真麽多人面前以这种方式自我曝光是什麽感觉?你明明可以挑另一出戏。
这次言采沈默了很久,等他再开口,已经转作了其他话题:谢明朗,你将来想做什麽?难道准备在《银屏》这样的杂志待一辈子?
沈默的人换成了谢明朗。他最後还是笑著说:在这种情况下谈及理想真是太不搭调了。我的确不准备在《银屏》待一辈子,但至少现在,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和目前的生活。
言采也笑,眼睛亮了起来,声音则微微压低,听来甚是蛊惑人心:你不缺天分,又年轻,这是无穷的资本。留在我身边吧,我会让你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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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朗却对这个提议无动於衷,说:真像传说里的巫师,轻易许人愿望,又绝口不提代价。只是我平凡人一个,没什麽可以回报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言采听他这样说,眼中的笑意愈浓,从容不迫地继续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年轻有天分,这就是资本。
这些东西不算什麽。不能转让,也不能分享。我不知道你要给我什麽,但是无论是什麽,我都回报不起。谢明朗说到这里也笑了,何况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你就如此笃定能让我完成理想?
原来说到底你并不信我。
不,身为仰视者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不信的权力。那天晚上你需要一个人,我正好出现,这本是没有相欠的事情,更何况我恰逢其时地让你演了一出好戏。一切的一切,都圆满收场了。
谢明朗心中雪亮,说这番话的时候正视著言采,一点不肯退让。言采听他这样说还是笑,若无其事地拣著餐厅送上的果盘里他喜欢的水果吃,末了才说:那好,我无意强人所难。
谢谢。
他们吃完水果,一起走出餐厅。谢明朗拦出租车的时候言采没有多说,自顾自抽起烟来。他们再次平静地握手告别,谢明朗再次道谢:今晚也谢谢你。
为了食物和戏票?
为了很多事情。谢明朗从容应答。
说话时他感觉到言采的麽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流连,几乎是让他忍不住自嘲的错觉了。他松开手,听言采笑说:那下次有机会合作的时候记得把我的皱纹拍淡一些,这样就好了。
出租车开离的那一刹谢明朗重重靠在座椅上,半天才缓过力气来。之前的半个小时,简直比熬夜还让他觉得紧张辛苦。他不敢回头,背後有一点汗意,这让他并不舒服。但是同时,心里生出隐隐的解脱感:在网织好之前,他总算逃了出来。
随著电影节那一期特刊的上市,谢明朗在《银屏》的工作重新回到正轨。这段时间也是电影界相对的淡季,赶寒假档期的大片正在拍摄,院线正上映的无论是剧情还是卡司让记者们都多多少少打不起精神来。但是这个圈子又从来不缺花边新闻,有著独家偷拍照片各色空穴来风消息的大小八卦杂志依然期期大卖,就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为圈子外面拼命踮起脚尖张望的人们再营造出一片海市蜃楼来。
不过谢明朗的好日子还没过一个月,就被一件意外而中断──《银屏》的总编在家脑血栓发作,虽然送去医院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对於工作,显然是再也难以胜任的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先去探望的同事们回来之後都是一阵唏嘘,说怎麽也想不到老头子会变成这个样子。谢明朗是在几天以後和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孟雨他们一起去看的,但去的时间不巧,总编刚刚打了针,已经睡了,他们不好打搅,把礼物交给陪床的家人,安慰一番,也只能这麽离开。
在杂志社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总编的病情绝对不可能短期内康复的事实之後,《银屏》上下环绕著一种微妙的气氛。虽然表面上看来每个人都在忙著自己手头的事情,但人心浮动,几乎都在暗暗关注打听究竟谁来接总编的位子。
很快众人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原先的两位副总编一个去了别家杂志社,留下来的那个顺理成章改了头衔。一开始还是责任总编,全体员工会上很谦虚地说我只是暂时总领一下事务,在这几个月里,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等彭总编康复出院的时候,务求让《银屏》有一个新气象;但还没到一个月,员工中消息灵通的几个人就悄悄四下传播说,现在杂志社的法人代表已经换人,最新一期出版的杂志上,责任两个字铁定就要去掉了。
那段时间对杂志社的高层来说肯定是惊天动地,步步惊心,而有切身利益暗地下了注的也是屏气凝神等待结果,但是对於诸如谢明朗这样一无资历二无帮派的人来讲,这个月反而觉得比往常要清闲了。
闲就意味著有更多的时间在上班时间翻看娱乐杂志。谢明朗天生记性好,那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一看就能记住,比如同一人的同一个事件,如果他心情好并关注了,有时还能从前後几天的报道中看出前後矛盾之处来,就像在看连载的推理小说。
当然他这种自己找趣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很快正如同事们私下暗传的,责任总编正式上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和前任不同,新总编曾经出国考察培训过一段时间,对本土电影市场兴趣平平,倒是对欧美电影生就了某种亲近感。他上任不久,就在某次编辑会上彻底推翻了杂志社沿袭多年的以本土电影为主的定位,杂志改成半月刊,上半月著重介绍海外电影市场,兼带报导本土市场的大事件。主要的变化来自於下半月的刊物,在经过几个新提拔的责任编辑的一番介绍後,众人口头不说,心里全是一个想法:这样一改,与市面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也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孟雨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好几个在《银屏》待了好多年的编辑看见孟雨说话,也纷纷表达起不赞同来。场面始终很克制,但是气氛也始终很僵。总编坐在上面说得很明确:意见可以参考,方案绝不改动。
谢明朗那天去跑新闻,会上的一切事情都是事後孟雨拉著他去喝酒发牢骚的时候零零碎碎说出来的。谢明朗看她喝得已经过分了,叹了口气,抢她的杯子:孟姐,你这一个月就没笑过。
孟雨气发完了,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沮丧:既然都定了的事情,还开什麽鬼会。
总要开的。提出来大家讨论一下,将来说出去也好一些。孟姐你真的喝醉了,怎麽连这个都没想到。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送孟雨回去,坐上了出租车之後孟雨忽然说:这已经不是我工作了六年的《银屏》了。我想辞职。
谢明朗心里一惊,竭力安抚她:你这是在说酒话。新的杂志还没出来呢,等出来再看也不迟。何况......何况等彭总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实在太苍白,谢明朗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是这时孟雨居然睡著了,口中嘟哝著,只是声音太轻,外人一个字也听不到。
杂志改版也就意味著人事的变动。工作岗位调整之後,派系的感觉越发明显,会上发难的几个人都或明或暗吃了苦头,孟雨是社里最好的记者,圈子里人缘也广,这一次反而毫发未伤,但经此一役,她也是有些意兴阑珊了。
谢明朗的工作范围也有了变动。以前他只是个单纯的摄影记者,跟著孟雨或者其他记者各处采访,首映式、记者会、媒体见面会和专访上拍拍照片,这就是他主要的工作。但是因为那本新发行的娱乐刊物,总编要求社里所有的摄影记者在没有工作任务的时候也出去拍照,并对热门事件的独家照片许以丰厚的奖金。此举一出,更是引得社里一些老人私下怨声载道:这和狗仔队不是一样了吗?
谢明朗就极厌恶工作中的这个部分,平时宁可赖在电脑前不畏琐碎地处理照片,也不出去拍这种照片。他人缘不错,办公室里一些前辈有意无意地关照著他,竟然也就这麽安然给他逃了过去。
那天他又继续赖在办公室里。不少同事都出去了,留下的两三个人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趁著茶休时间吃点点心再随便聊天。这一段时间变故太多,坐下来想想都有恍然如梦之感。其中一个人提起老总编,引来一片唏嘘:老头是个好人啊。怎麽会得这种病呢?
压力太大,忽然发作的吧。这个病在圈子里也是常事,已经好几个人这麽走的了。王韬感慨。
谢明朗那时正在读一篇和言采有关的报道。最近这段时间他和徐雅微的绯闻越传越盛,已经被娱记拍到好几次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照片,这还不算两人光明正大亲密地一起出席各种活动的公开宣传照。虽然当事人从未承认回应,但众多报刊还是连篇累牍地报道著这出华丽绯闻的进展:新科影後,当红多年的偶像,电影合作之外的亲密无间,怎麽看都是一篇连添油加醋都不要的绯闻盛宴。
他听见同事陆续提了好几个名字,大多都不熟悉,有一两个稍微耳熟一些,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正在列举的王韬这时恰好瞄到角落里不吭声的谢明朗,不知出於什麽心态,走过去看他在做什麽。当看见题头那张言采和徐雅微的照片後,噗哧一下笑了:又来这一套。
谢明朗不解地抬起头:什麽?
言采和女演员啊。时不时就要演一出,亏得是他,这麽多人心甘情愿陪他玩。
谢明朗彻底糊涂了:你在说什麽?
王韬就笑:既然你在看言采的报道,我也说个陈年旧事好了。
下午四点果然是闲言碎语的大好时光。本来还无精打采另外两个人他这麽说顿时打起精神来:王韬你又要说什麽故事?不要又老得和化石一样。
不会不会。王韬也来了精神,坐在桌子上,刚才不是说到沈惟吗......
立刻有人打断他:他都去世几年了。死人的闲话就不要说了。
故事里其他人都还活著呢。
在座的另一个这时也说:你不是要说沈惟和言采吧,这个人人都知道......
听到言采的名字谢明朗立刻抬起头来。这个表情被王韬抓个正著,指著谢明朗说:你看,这个就不知道。
明朗入行晚,不知道不奇怪。不要卖关子,快说快说。
王韬神秘一笑,说:当年沈惟突发脑溢血的时候,言采人在外地拍片。这件事情沈惟身边没有一个人通知他,还是他当时的那个剧组有人看到新闻,他才晓得的。
不可能。言采那个时候的经纪人是跟沈惟多年的秘书,这种事情怎麽会瞒他。
你不要不信。因为这件事情被李苓压下来了。他们夫妻貌合神离这麽多年,但总算还客气,谁想到那个关头会这麽做。
谢明朗知道沈惟是近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导演,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竟然会和言采有这样的瓜葛,不知不觉也暗暗开始留神听。王韬说的这件事果然是其他人都没听过的,也都有了兴趣,催他往下说。
总之呢,言采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往医院赶,沈惟最後那几天一直是李苓在陪,也就拦了个正著。她真是厉害,就是不肯让言采进病房看沈惟一眼。你们知道拿什麽作借口?他一顿,环视一圈,见人人都在专心地听,就不再卖关子,她说,你进去了,孩子看见了要我怎麽解释?;
除了谢明朗,其他人哄一声笑开了。其中一个人一面拍桌子一面说:真正的演技派还是李苓,这种借口亏她说得理直气壮。沈惟的一双儿女平日里见到言采的机会恐怕比见她还多些。最後呢,到底见到没有?
当然没有。第二天清晨沈惟就去世了,据说之前恢复了一阵意识,也不知道李苓和他说了什麽。不过既然李苓当初第一时间瞒住言采,那就是铁了心的。你们想想,这两个人那些年在圈子里都是公开的事情了,李苓都没有作声,完全各过各的,谁知道最後玩这一手狠的。天知道她恨了沈惟和言采多久。
我说王韬,你说得这麽活灵活现,哪里听来的事情?
王韬呵呵一笑:我家小姨子,是沈惟那个病房的护士。
听完这件事情,就有人感慨:难怪。沈惟导了半辈子片子,最後竟在这样一出狗血情节里演了个角色。他死的时候有五十没?
四十五六吧。这个人是个工作狂,你看他片子的质量就知道了。不要命的。王韬也是一阵感慨。他从谢明朗手里拿过杂志来,指著照片说,後来换了葛淮作经纪人,时不时找个女演员作幌子。现在葛淮走了,怎麽还玩这一套?
偶像呗。反正本身就是瞒不知道的人。再说时不时换个女演员写写对大家都有好处。
说到这里气氛又轻松回去。适才一番话听得谢明朗心中五味俱陈,他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刚才说的......
不等他问完,王韬不耐烦地笑著挥手:当然都是真的。每个新来的孩子听到这个都会吓一跳。这种事情远不止言采一个人,只是老记者都不去写,也没人特意提起,所以很多年轻一点的记者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了。还是要给纯真的小孩留一点梦想的。
最後一句话又引来一阵笑声。笑罢谢明朗又听人说:不过言采也有言采的本事,沈惟之後这些年,好像还没谁拍到他和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很多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好多人是经纪人出马买都买不过来呢。搞不好他又重新开始喜欢女人了也说不定,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谁又真的搞得清楚。
听到这里谢明朗眉头一皱,但最终还是什麽也没有问。
那天下班之後谢明朗去租了一堆沈惟和言采合作的电影。当年的言采还很年轻,举手投足间都不免生涩,但是镜头下的他又耀眼无比,表演时总有神来之笔。
看了好几部之後谢明朗困了,竟然就这麽在沙发上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见年轻的言采向他走来,非常年轻,穿著浅色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看起来那麽柔软,衬得整张面孔的线条都柔和起来,双目清澈而明亮,就像是藏了最珍贵的宝石。
谢明朗看见他的微笑,那是与他知道的言采的笑完全不同的笑容。那一刻他心跳如鼓,下意识地转身去找自己的相机,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也就是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电视屏幕上电影的剧情还在继续,正好是言采的面部特写,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没有任何笑容,眉心微微蹙著,正在沈思,但是眼中光华逼人。谢明朗简直不敢正视这个镜头,赶忙转开脸,又懊丧地把脸埋在双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