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鸣玉山?”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丹青幽幽叹口气,目光凄迷的看着承安,“不能留在心里,留在纸上也是好的。”
承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凝视着那双比春山更秀美的眉,比春水更清澈的眼,生怕把丹青从这沉沉春梦中惊醒。
——每一个凡胎俗子,都不免怀抱美丽浪漫的爱情(色情?)梦想。何况赵承安本属人中龙凤,才情卓著,眼界绝高,自命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既是工作需要,也是未曾真正棋逢对手。潜意识里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地方总是存在的。眼前这个机会实在太好太过瘾,最妙的是,从丹青的状况来看,此时此刻定是心甘情愿,过后只怕了无痕迹——还有什么比不用负责任的艳遇更让人激动呢?
“既然你已全心投入,盛装登场,我便舍命陪君子罢。”承安恶狠狠的想着。动作却无比温柔,双手捧起丹青的脸庞,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是别人的爱情,心中的酸楚和怜惜却那样真实,似乎这声“对不起”穿越百年的时空而来,让他们为宋思减和叶仲卿叫人扼腕徘徊的故事续演一个结局。到底是前人的悲剧感染了自己,还是自己要借着这古老的故事抒情?承安已无暇分辨亦不愿分辨。他只知道,在酸楚和怜惜中,一颗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陶醉与满足。
两行清泪滑过丹青的脸庞,濡湿了承安的手心。他把他箍到怀里,重重地碾压,轻轻的吮吸。怀中的人动作生涩却热烈执着,似消融的冰川滚滚而下,如灼人的火焰烈烈燃烧……
“吱呀”一声,五月暖洋洋的风替他们合上了窗,掩上了门,一室皆春……
照影、照月和君来并排站在廊子栏杆上,借着几从花木的掩护偷窥湖对面正在散步的两人。
丹青还是一身白袍,没戴发冠,满头青丝随意披散,赤着双足踩在湖岸镶嵌的鹅卵石上,意态悠然。承安穿了件水蓝色的家常衣服,头上一方深蓝士子巾,洒脱自在。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眉目盼顾间,情意绵绵。
“看见了吧?”照影一抬下巴,冲另外两人说。
照月张着嘴瞪大眼睛:“美人啊美人……几月不见,脱胎换骨啊……走眼了走眼了。”又是赞叹又是遗憾,捶胸顿足。
“小心口水。”君来冷冷道,侧身作势让一让。照月横扫过去的一条腿正好落了空。
“看出来了吧?”照影又指指前方。
“看出什么?”君来愣愣的反问。
“啧啧,真般配。秀色可餐,可餐呀……”照月垂涎欲滴。
“咚咚”两声,照影跳起来给他俩一人一个爆栗。一个笨蛋,一个花痴,真是叫人羞与为伍。“你们俩听好了,我觉着殿下这次是动了真心了!”
嘎?照月和君来跟着跳下来,三人一字排开,在台阶上坐下。
“那又怎么样?”照君来比较晚熟,对此类事情不怎么开窍,白长一脸聪明相。
照月和照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时值非常,咱们已经箭在弦上,不宜分心。时候不对。”照影皱起眉头,“开始殿下还只是每天过来坐一坐,最近一段日子,夜夜留宿‘藏珠小筑’……懈怠了不少。”
照月沉默片刻,道:“人也不对。没想到……”最初需要接近丹青,是为了顺利的用上“乌青草”汁。没想到殿下玩出了兴致,有点乐在其中,沉溺而不自知的倾向了。
“人是不对。”君来沉声道。另两人都转脸看着他。
“殿下已经决定这个人不能留。既然如此,就不该招惹他。”一脸严肃。
打死蒋千里的意外之后,君来对于自己双手沾染鲜血的宿命认识得更加清楚,心似乎变硬了不少。但是——杀就杀,死就死,不要这样捉弄利用别人的感情。
这话果然十足照君来的风格。照月懒得向他解释情爱关系中欲望啊诱惑啊身不由己啊恩怨交缠啊这些复杂的问题,叹口气道:“唉,真的只是招惹一下倒好了。就怕……”就怕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动了真心又要把人杀死,为难自己又为难底下人。望望照影:“依你看……”
“殿下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当然,这是照以往的经验看。所以,照影又补一句:“我找机会问一问。”
“怎么问?”
“投石问路呗。”
“可别问出一肚子醋啊。”
照影踹照月一脚:“去死。”走了。
照月看君来似懂非懂的样子,踮起脚摸摸他脑袋:“老大出马,咱们等消息就好了,阿来你说是不是?”施施然走了。
走到拐角的亭子间,才听见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怒吼:“不要叫我阿来!”憋着笑,急走两步,躲到贺焱的院子里去了。
正如大家所理解的那样,好男色的风流王爷和身边的俊俏小厮必定要有点什么的。不过逸王殿下喜欢两情相悦,所以对木头木脑的照君来视而不见。说起来也是陈年旧事了,像赵承安这样的天才,阅历智慧的增长速度可比年龄的增长速度要快得多,很快领悟到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至理名言,干脆利落的收手,专在外边拈花惹草。
跟在逸王身边的无不是明事理的孩子,看看情势不对,也就死了这条心。何况王府自上而下都是胸怀大志之辈,接触到的又多属能人异士,渐渐的也把那虚幻的欢爱看得淡了。得王爷信任,给机会历练,将来谋个好出身,不比以色侍人强多了?
承安从“藏珠小筑”回到前院书房,照影上前禀道:“殿下,印大人来了,等了半天,说是要向王爷当面辞行。”
冷哼一声,承安拂袖而起:“这个印宿怀,色心不死啊。”
“殿下见还是不见?”
咦?以照影玲珑剔透的性子,知道自己不耐烦应酬此人,早就找由头打发走了,怎么问个没完?放缓语气:“你觉得呢?”
“殿下心中自有定夺,只是——”照影小心翼翼的措辞,“听几位先生说,印大人家里来头不小。这次回京,必当大任……”
唔,原来是做代表进谏来了。照影说得在理,印老先生乃士林耆宿,名动朝野,当初元武帝曾不惜折节屈尊,三顾茅庐。老先生自己虽然没有出山,却积极鼓励儿孙投身仕途,为国效力。印宿怀的长兄印初怀已经官至尚书仆射,至于他自己,做了三年益郡太守调任京城,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可是,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还真叫人难以消受……
唉,即使贵为王爷,也有不得不出卖色相的时候啊……承安自嘲的苦笑。也罢,做戏便做全套吧。想到这,对照影道:“让我换身衣裳,叫君来过来一趟。请印大人‘三闲堂’相见。”
不一刻君来到了。承安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看起来就像真的在生病一样?”
“照月那里应该有这样的药吧。”
“等不及了,要马上见效。”
“有一种截脉手法,可以使人萎靡不振,气血虚浮……”
“行了,就是它!”
于是印宿怀万分荣幸的见识到了病中逸王人前未曾展示过的柔弱的一面。
天气已经转热,承安着了件月白绡纱中衣,松松的系着衣带,懒懒的倚在榻上。脸色苍白憔悴,却越发显得乌眉乌发,目如秋水。
印宿怀匆匆步入“三闲堂”,刚一抬眼,便再也挪不动脚,就这样直直的看着他,忘了行礼。
“长思兄这就要走了么?”承安把目光从窗外的花园里收回来,声音低沉沙哑。印宿怀于是听出几分落寞,几分眷恋来,缭绕心头三年的某些朦胧暧昧的念头一下子变得清晰而又透彻。
不过,这一声问候到底把他惊醒了,弯腰施礼:“蜀中风物宜人,百姓淳朴,宿怀十分不舍。奈何皇命难违……一向多得殿下照应,心中感激,难以言表。”
“长思兄本是国之栋梁,此去定能大展宏图。”
印宿怀压下心中黯然,郑重道:“殿下若上京,记得遣人知会宿怀一声。款待说不上,略备薄酒,或可尽欢。”
承安微笑,痛快的应了:“好。”
告辞退出去时,印宿怀大着胆子看向承安的眼睛。与大多数仰慕者不同的是,他是熟悉朝堂的人,望着眼前美绝人寰的皇室青年,想起此人的身份和遭遇,忍不住为这天潢贵胄的命运痛惜难当。
“殿下。”
“嗯?”
“殿下……多保重。”
直到很多年以后,即使见惯了对方偷天换日的本事,生杀予夺的手段,在印宿怀心里,始终记得这个美丽夏日他看到的寂寞和柔弱。为此忠心耿耿,一生不渝。
第35章
丹青立在书案前,看头天画的部分。
进度不慢。当初三才先生说越快越好,自己要求给一个最后期限,于是定了十一月二十五。看来是要赶着年底进京贺寿了。眼下中秋已过,王府里早开的金线菊晚凋的白玉簪,加上红得正好的枫叶,端的绚丽热闹。
“藏珠小筑”里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丹青看着昨天刚抹的几笔秋景:近处肃杀,远处萧索。拿起笔,站了一会儿,又放下,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差着一点儿。心中滞碍一起,再也画不下去,干脆抱了两个蒲团坐到平台上吹风发呆。
“终究感情不够啊。”丹青苦涩的想。怪不得师傅说天赋再高,也有临仿不到的地方。本来自己对操控心灵的程度很有把握,这一次却频频受挫。春夏两季是怎么顺利画出来的?说起来都不好意思,竟然用了最落下乘的办法,借助肉体情欲之力……到了秋季却总觉得有一点曲折无法表达。酝酿了好几天,依旧阻隔重重……
不得不承认,叶君然那才是真正的才子和艺术家。以他清绝孤傲的性子,肯为宋思减如此委曲求全,已经是把感情当作信仰在追求,所以那样彻底的煎熬自己,奉献自己,燃烧自己。可惜宋思减临阵退缩,不肯陪他把对手戏演到底,逃回蝇营狗苟的名利红尘去了。纵然最后追思叹惋,遗恨痛悔,这一生也再没有机会。
艺术品不比一般的东西,那都是滴滴心血凝成。想要以假乱真,当然得拿出真心来做假。想达到骗过世人的效果,首先要骗得过自己。所以江家子弟最高段数修炼的,就是操控心灵的本事。能入乎其内,方可得其神髓,能出乎其外,才不迷失自我。分得清内外,才不至精神分裂失常。可是,像丹青现在这样硬生生无比清醒的自我麻醉,要求还是太高了点。虽然危机的确可以迫出最大的潜力,问题是——
“不,我不能让自己爱上他。”丹青捧着脑袋,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
那样一个人,要爱上他实在不是难事。他肯把幽深犀利的眸子化作温柔如水的眼神淹没你,他肯把威严尊贵的胸膛化作温暖可靠的怀抱包裹你,他肯把深沉广博的智慧化作甜蜜动人的私语环绕你……如果不是丹青灵台一点清明守得极严,早已忘了身在何方。太危险……
唉,原来遇上了作假的同行,还是高手中的高手,深谙以真为假之道,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明明知道是假的,那串连起整个过程的点点滴滴,照样真实得触手可及……到底谁能骗得过谁呢?
丹青头枕蒲团,背靠栏杆,任由自己在西风中跌入梦乡。
承安上来的时候,入眼的就是这一幅无须修饰的《美人黄昏小憩图》。
丹青之美,可以喻于心而难以明于言。承安本来觉得,丹青之美在于动,在于变化。也许是从事行业的关系,多年来养成了在外人面前低调收敛的习惯,现在却借着鸣玉山人的脾气把自己秉性中张扬放达的一面尽数显现出来,醒着的时候,一颦一笑,无不牵动心魂。可是此刻,看着他恬静纯真的睡脸,眼睛描摹着他的眉眼嘴角,一颗心忽的化作了水。
“本来我想,既然不能留你,就陪你在温柔乡里多待些日子。可是……他们都觉得……你太危险了……咱们只能缘尽于此……”
转身要下楼,两条腿却仿佛自己拿定了主意一般,不肯开步。“还是把他抱进去吧,这样会着凉的。”承安对自己说。心想殷勤体贴做得久了,大概也成了一种习惯。
丹青迷迷糊糊中觉得冷了,梦里的景象一下子从郁郁葱葱变作黄叶纷飞。没走几步,竟然下起雪来。寒风卷着雪片打着旋儿钻到领子里,浑身如坠冰窖。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的往前挪,精疲力竭之际,却看到一点灯光慢慢接近。终于,一个安稳如山的身影立在面前,含着笑把手里的风灯递过来,却忽然化作一柄剑。等意识到的时候,胸前已经只剩下一个剑柄,鲜血“唰”的染红了衣袍……
“唔……嗯……”因为梦魇丹青开始辗转不安。承安无法再犹豫,抱起他几步跨进暖阁,抖开薄被裹住,轻轻拍着他的背:“醒一醒,醒一醒。”
看着怀中的人渐渐转醒,眉宇间的惊惶难得一见,承安搂紧他:“梦见什么了?”
丹青把头埋下去不说话,胸腔里“砰砰”直跳。
——原来是恐惧。无法控制的,原来是心底挥之不去的恐惧。进不去,恰是因为害怕出不来,沦陷其中,死无葬身之地。
怪不得滞碍重重……叶君然心中,几时有过害怕二字?因爱所以无惧。原来如此。我不能相信他,但是我可以相信爱。何况,机会不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丹青挣脱承安的怀抱,承安也不勉强他,就势松了手。
“我梦到……”总不能说“你杀了我”吧?心念电转间,忽略梦中其他景象,回味着胸口余波未尽的剧痛:“我梦到……你不见了。”
承安大吃一惊:“你……?”仔细看看丹青,仰着头似乎很平静的样子,可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僵硬的肩头泄漏了主人的秘密。因为噩梦而惊出的冷汗沾住了额前的碎发,两道秀气的眉毛被汗水浸染而愈发清润如黛——这样强自支持的丹青,脆弱得像枝头即将凋零的树叶。
“不,他不可能早醒了,见到我犹豫徘徊的样子。”承安笃定的想。莫非冥冥中真的有某种玄妙的心灵牵引?心里突然有一点痛恨自己的清醒。
“我……确实要出去一阵子……”咳,怎么听着有点心虚。
“北边今年新修了两条水渠……秋收已过,要替皇上去看看管用不管用……”唉,这回更心虚了。
其实视察广渠和丰渠这种事派个得力助手去也一样,但是底下人众口一词,说必得王爷亲临方能显出圣上和朝廷体察民情眷顾百姓之意。承安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尽管他对自己仍然有把握,但引起下属集体质疑已经是相当严重的后果了。本来想说一声就走,此时此刻,却有点后悔答应了那帮煞风景的家伙。
悔意刚起,心中顿时凛然。难道竟被他们说中了?逸王赵承安,什么时候,变得能放不能收了?
一念至此,立即起身:“呃……明早就要出发,我得走了。”
丹青听了这话,挪到床边,跪直了身子,默默的把唇印上去。
引而不发。
这样的倔强和温柔。
承安心里涌起铺天盖地的伤痛与不舍,再没有能力思考其余。倒在床上之前,最后闪现的念头是“还有一个晚上”。
……香冷青猊,被翻雪浪。玉围暗解,罗带轻分……
“嗯,嗯……啊……”回旋往复,宛转纠缠。
丹青已经在承安手里狠狠领教了情欲的力量。当时美妙绝伦,过后心惊肉跳,可是也成就了《四时鸣玉山》妩媚含情的春,蓬勃热烈的夏。原本以为,肉体的试炼已经到此为止。没想到——不再收束心神之后,那纯粹的快乐竟可以攀升到如此极致,足以将飘在云端的灵魂拉扯撕裂开来,不复存在。
丹青放任自己的心随着身体在欲海中沉浮,一分一寸的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存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