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上)——阿堵
阿堵  发于:200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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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有事出去了,恐怕过几日才能回来。丹青的日常起居都由我负责,有什么事和我说就是,不必客气。”

  昨天表现得那么急切的逸王居然不在家,丹青有点意外。要知道,那画原来究竟如何样貌,还得他这个主人细说一番才行。

  “总要向殿下请教一下原画的样子,才好动手。”

  “这个倒不用担心,殿下已经吩咐赵让大人,问他就可以了。”

  咦?不说是王爷最钟爱的画么?怎么让手下人转达?

  丹青当然不知道,王府上下真正见过《四时鸣玉山》的只有赵让。因为当初是通过确定蒋千里的身份来确认画的真伪,再加上路上太不好走,外人没有功夫在身很难顺利往返,所以府里对字画最在行的贺焱和照月都没能跟着。就连赵让,也只是在蒋千里交出画之时检视了一次,依照贺焱的叮嘱核对了几处关键地方而已。

  心中犯疑,面色却如常,丹青躬身道:“那便劳烦大哥通传。还有,请把昨晚的草稿和原画遗下的部件一并给我。另外,容许我在府中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作画室。”

  赵让把自己记得的所有细节一一说给丹青。这些他之前都已向承安汇报过,贺焱、照月也在场,反复确认无误,才让他来见丹青。也考虑过由承安出面解说,到底不如亲眼见过的人有把握,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问题是,他们没有想到,普通人觉得足够细致的特征,在专家听来却太过粗疏。所谓隔行如隔山,此之谓也。

  丹青看赵让一副言尽于此的表情,忍不住直视着他,问道:“大人方才说此画天款矜有椭圆朱文篆书印一枚,敢问字体是大篆、小篆、方篆、角篆、石鼓篆、金文篆还是虫草篆?”

  “呃,这个……”赵让恨不能仰天长叹一声:殿下啊,我虽然多才多艺,总归只是个侍卫,知道篆书两个字怎么写已经很有学问了,哪里答得出这样高难度的问题。想一想,道:“线条很圆,笔画简单的字看起来像虫子似的。”

  “那应该是金文篆了。”丹青拿过纸笔写了两个字递过去。

  “没错,就是这样。”赵大人松了一口气。丹青低头翻个白眼:诡异啊诡异,这位大人对字画完全就是外行嘛,怎么叫他来?逸王殿下的想法可真独特。

  “据我所知,鸣玉山人从未用过金文篆印,这是不是一方收藏章或品鉴章?还请大人告知印章内容。”

  赵让如释重负。这个问题殿下和三才先生讨论过的。虽然自己实在不认得那几个弯弯曲曲的——叫啥来着?对,金文篆字。三才先生却说反正死无对证,干脆杜撰了一个——这些文人有时候胆子大起来真叫人乍舌。

  “是某任画主的一方收藏印,刻有‘传之子孙’四个字。”

  “嗯……”丹青一只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志愿者普及传统文化知识的语调说道:“金文篆书,前朝海西王爱其华丽典雅,他的所有收藏印都用了这种字体。自此在宫廷贵族官僚士绅中流行不衰,民间也趋之若骛。所以,前朝后期字画收藏印几乎都有这一款。本朝崇尚简约古朴,自太祖以来,印章喜方不喜圆,字体以铁线汉隶为主。由此看来,这位画主应是前朝人士。”

  “正是如此。”赵让颔首赞同,心中对面前的小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据载和顺帝事母至孝,其母惠慈太后闺名遄,遂将此字定为国讳,子孙代代遵守。同音字‘传’一律改为‘流’、‘达’之类意义相近的字。鸣玉山人卒于顺明帝章和八年,按说收藏者理当避讳……”

  这下赵让彻底听明白了:原来小先生挖好陷阱就等着自己跳呢!

  第31章

  “江家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一个文士抚掌大笑着走进来,峨冠博带,很有些上古遗风。

  赵让露出一个哀怨的眼神,起身行礼道:“三才先生。”他早听出贺焱到了门外,非要等自己出丑才来救场,真是过分。不过贺先生总算来得及时,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赵让忙不迭地告退,留下王府首席顾问继续和小先生过招。

  昨日贺焱因为有事不在府里,错过了晚间丹青的精彩表演。今天回来便听照月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再听说赵让正在给丹青讲述原画细节,立刻暗道糟糕。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贺焱看见那四页草稿,马上断定来的是宗师级高手,原先定下的策略只怕行不通。也是自己等人孟浪了,看轻了临仿一事,想得太过简单。事到如今,想不坦诚也不行了。

  “丹青公子,在下贺焱,别号三才居士。”

  “三才先生。”

  “实不相瞒,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偶然得到《四时鸣玉山》,却又遭遇意外落入水中。只有赵让侥幸见过全貌,偏偏这位又是个外行!上天不公,有时真让人无可奈何。”

  这番话看似真诚,其实一点实质性内容也没有。旁人未曾见过全貌,那原画主何在?“机缘巧合”,“遭遇意外”,再联系那位赵大人头天显露的功夫,丹青心里有底了:逸王府这幅画不定是偷的还是抢的呢。于是不做声,等贺焱说下去。

  “原本觉得‘传之子孙’四个字比较私人,符合此画藏于民间的情况。而且留一点模糊的地方,不容易出现漏洞,没想到……唉,贻笑大方啊!”

  丹青微笑:“先生过谦了。不在一行不识一行,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贺焱趁机虚心求教:“丹青觉得这个收藏印用什么字眼好?”

  “确是四字椭圆印章么?”

  “赵让虽然外行,有几个字还是不会看错的。”

  “大凡用椭圆印,通常只有两个字,为的是便于安排笔画疏密。四个字的话,首尾二字得比中间两个笔画少一点才会好看……”

  贺焱想起自己杜撰的那四个字,当时还颇为得意,却忘了笔画整体协调的原则。“传之子孙”,首尾密当中疏,只适合细腰葫芦印,椭圆形就没法看了。

  “先生是否知道原画主的字号?”

  “当初此画本该收归大内,画主冒着杀头的危险私藏起来,哪里敢把字号留在上面。”

  丹青听贺焱给了一个迂回的答案,不再追问,略想想,道:“不如还用先生拟定的意思,稍微改一改,‘子孙重之’,如何?”

  “如此甚好。”

  一席交谈,宾主尽欢。贺焱虽然不是临仿专家,却是热情的艺术爱好者,又清楚这幅画的来龙去脉,当下二人充分交流磋商,把有待确证的所有细节都定了下来。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凡属不能明说的地方,便心照不宣的一带而过。谈话末了,彼此都生出敬重相惜之意。

  十天后,逸王回府。

  隆庆十年秋末,益郡太守曾派人前往西蜀寻访失踪的“漱秋斋”学徒瘦金。领头人是现今的掌书记,当时任府衙签判的宁七。逸王府顺便安插了两个侍卫在寻人的队伍里,以便进一步了解接触西南少数民族。

  没想到这一趟大有收获,不仅得到了举大事必需的“乌青草”,路过酉阳时,还察觉当地苗寨竟然在私开金矿。王府随即派人进山打探,发现金矿面积不大,成色却极好。这里偏僻隐秘,盐铁转运司的官员手再长也伸不来。可惜开采者技术落后,只炼出粗糙的马蹄金。几番接洽,双方建立起合作关系,由逸王府提供技术,苗寨提供人力,所得三七分成。承安做事一向公道,苗人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不过前些时候矿上出了点事故,死了几个工人。苗寨寨主处理不当,引起躁动。情况紧急,干系重大,承安于是带了赵温,亲自前往酉阳善后。事后赵温便作为王府一方代表留在当地,兼任技术总监。

  返回时承安对赵温说:“你多年闯荡江湖,已经留了名号,不适合露面。这里的事正好由你来做。至于有多重要,毋庸赘言。”

  酉阳金矿,已是逸王府这两年的经济支柱。殿下对自己如此信任,赵温心中不是不感激的。他当然知道,把自己调到这偏远之地来开矿,也是为了避开丹青,免得因为和江家的旧交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手下不犯错误的办法是,不要给人犯错误的机会。殿下永远这样周到体贴,赵温心悦诚服。

  来酉阳之前,曾经偷偷去了一趟“漱秋斋”。店内一片狼藉,几个泥水匠正在干活。原来白掌柜举家回乡,店铺兑给了别人,伙计也都散了——赵温想:动作真快,他还是那样干脆利落,滴水不漏。这样看来,那两个字他应该猜出来了。只是明明意料中事,真正面对,却依然苦涩难当,这一段十多年的交情,就此画上句号。

  隆庆十三年春,江家分号在短短几天之内全面撤出南方,其他分号也停止一切临仿作业,只经营正常的字画生意。两大临仿基地:越州王宅和銎阳湖东大宅都搬到雍州乾城。这里是江氏故里,当年江留渡起家的地方。江姓在当地根深叶茂,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应对。

  王梓园、张开、林下以及楚州分号撤回来的供奉胡不归,四个老头子安心颐养天年。几位老先生早已看惯兴亡,乐天知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是王梓园常常挂念丹青,江自修赌咒发誓,说一定竭尽全力接应,让他安然返回,才哄得老人家放下心来。

  承安洗去一路风尘,刚刚坐定,贺焱和照影已经等着了。

  照影手里捏着一叠梅枝水印素笺。承安接过来一看,一笔写经小楷,十分火候,筋骨挺拔,血肉丰润,满纸端丽妩媚。

  丹青本来并不喜欢这样装饰性很强的字体,水墨却说:“小楷最为实用,写经字体好看却难见个性,讨人喜欢,不漏底细。你总有人前动笔的时候,用它最合适。”师兄的话,那就是圣旨,所以丹青颇用心练了练。这不,果然用上了。

  “明胶二斤、朱砂二两、雄黄一两、赭石二两、蛤粉五钱、珍珠粉三钱、云母三钱、铅粉五钱、鸽血红粉三钱、星光石粉三钱、泥金一钱、泥银一两、黄栌木一斤、栀子一斤、茜草半斤、花青二两、胭脂二两……”头三页都是调制颜色的原料,很多还在后边注明了种类、产地或者专售店铺。

  翻到第四页,是所需工具和其他材料:“八尺青檀双层夹宣纸一张,象牙色斜纹水云绫一丈,三寸田黄石料两块,寸半青玉石料一块,铜碾子一套,乳钵一套,天平一杆,中号白瓷碟十个,小号白瓷碟十个……”

  虽然种类繁多,倒也不算难办。承安想着,翻到最后一页:“白色细纱精纺棉布长衫两套,纯色白玉环珠文士冠一顶,水滴紫晶镇纸一对……”有的还在旁边画了一个样子。

  承安不禁笑道:“这个丹青,画画难道还要规定衣服帽子不成?莫不是到王府打秋风来了?”

  “丹青公子说最后这些东西,若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类似的也可以。先把前边的备齐了再张罗不迟。”照影答道,“只是一样也少不得。”

  “先生也看看。”承安把一叠素笺递给贺焱。

  贺焱逐页翻看一遍,道:“除了最后这页有点特别,都是该用得着的东西。小葛和阿蒲通文墨,交给他俩采买即可。”

  “恐怕还得请先生费心指点指点。”

  “份内之事,殿下放心。”

  “清单都开出来了,这么说,赵让都跟丹青交代清楚了?”

  贺焱叹口气:“是我去交代的。”当下把那天丹青如何逼出真相的过程说了。

  听到赵让出糗的窘况,承安实在憋不住嘿嘿两声。待到贺焱说完,却沉默了。贺焱等了半天,见王爷没反应,试探道:“当初赵温问的时候,殿下说事成之后就放人……”

  “先生觉得呢?”

  “这孩子……太聪明了……可惜……”

  这样聪明,怎么敢放?

  承安在王府后花园里散步,沿着黛湖慢慢往前走。湖形如眉黛,故得此名。

  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珠小筑”。湖既是眉黛,湖后假山楼阁自是眉里藏珠痣一点。

  “藏珠小筑”是一栋江南风格的小巧建筑,坐落在半山腰上。以青白二色为主,尖尖的檐头屋角悬着铜铃,别致出尘。一层没有墙,四面栏杆通透,类似凉亭,沿着木梯上楼,直入二层厅堂,东面镂雕隔扇门后是个暖阁,真正冬暖夏凉。西面伸出去一个平台,映入眼帘的恰好是半边山水。

  丹青把画室定在了这里。

  承安停下脚步,望着小楼笑一笑。他可真会挑地方。也好,这里相对独立,平时就格外清静,现在吩咐一声,闲杂人等更不会来打扰。

  只是——你霸占了逸王殿下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呀。承安习惯性的欲抬腿上楼,想起如今已经换了主人,悻悻作罢。绕过“藏珠小筑”,顺着青石台阶往假山另一边踱去。

  承安一转弯,就见前方并立的两个圆形单柱亭子顶上,一个人正趴在上面不知扒拉什么。当初为了显得天然自在,这两个亭子顶上铺的都是茅草。当然了,这草也不是一般的草,那是又长又韧的白丝茅,拿竹条层层扎好铺平,周边齐刷刷垂下,好比高超出世的隐者满头鹤发银丝。

  承安走近一点,亭子一边架着梯子,底下摆了一圈铜盆,看顶上那人的动作似乎在往草里注水。看了一会儿,甚是莫名其妙,抬头道:“丹青,这是做什么呢?”

  第32章

  丹青工作的时候是很专注的,也没想到会突然来人,不由得一惊。回头看时,竟是王爷殿下大驾亲临,光想着赶快爬起来,却忘了脚下是个斜坡,手里还拎着一壶水——稀里哗啦锵啷咚隆就从亭子顶上滚了下来。

  这景象落在承安眼里实在太具有娱乐性,“哈哈……”放声大笑。不过他仍然十分仁义的箭步上前,把丹青捞到怀里。也亏得逸王殿下虽然不是江湖高手,却多年坚持习武健身,身手甚是敏捷,才免了丹青屁股摔个八瓣的悲惨命运。

  承安低头看时,丹青还紧闭着双眼,长睫微微颤动,两只手抓着自己衣袖,显然吓得不轻。一壶水兜头浇下,发梢衣襟全是,兀自滴滴嗒嗒。几根白茅草凌乱的挂在额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承安笑意不减,手底却很有分寸,扶着丹青慢慢站稳。看他乌黑鬓角上支楞的茅草屑,忽然觉得怎么那么碍眼,伸手就拂了去。

  丹青睁开眼睛,正对着一张笑嘻嘻幸灾乐祸的脸,还拈了自己头上的茅草取笑,忽然就忘了对方身份,红着脸,一个眼神剜过去。

  呀!承安只觉得那双眸子流光溢彩,勾魂夺魄,整个人都明亮起来。粗头乱服,难掩国色,原来是个动感美人,平时那副木木的样子把魅力都掩盖了。

  正想多看几眼,丹青退后两步,正正衣衫,一躬到底:“请殿下恕丹青冲撞冒犯之罪。”

  承安也收起笑容,摆出一贯的和蔼姿态,道:“你到底在上边做什么呢?”

  “取茅草漏汁。”

  “哦?”承安不禁好奇起来:“这个有什么用?”

  “以多年老屋顶上茅草漏汁反复沾染,可使纸张绢帛呈古旧之色。我寻遍王府,才找到这两个顶上铺着茅草的亭子,幸亏年头不短,色泽正好。只是听三才先生说近日无雨,所以……”

  看看地下的铜盆水壶,再看看丹青单薄的身段,承安道:“怎么不跟照影要人帮忙?”

  “没做过的人不知道深浅,取得的汁水怕不合用,还是我自己慢慢来吧。”

  承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意识到丹青为什么不肯找人帮忙——自己随口问的,都是人家的行业机密呢。这样一条秘诀,也许是几代人的心血,价值千金。王爷开口垂询,又不能不答……心下颇为过意不去,道:“我随便问问的,丹青若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没什么,毕竟要靠手上功夫。”

  承安想一想,笑道:“反正已经知道了,不如我给你帮帮忙罢。你放心,我总不至于要和你抢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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