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隐喉头一痒,不由咳了咳,掌柜便自柜台里道:"肖爷还是回房歇著吧,这里透风。您这风寒可拖得久哩,秋大夫每日忧心如焚,亲历亲为,用药上极为用心,说也奇怪,秋大夫那医术可真叫一个神,好些陈年顽疾,他几贴药下去,都效果明显,却偏生对肖爷您这风寒没折,也难怪秋大夫面子上不好看......"
这掌柜唠唠叨叨,长篇大论,说个不停,肖隐却渐渐听不进去,怔愣地瞪著小门外飘飞的小雪,深深地感到挫败与自责,果然......是任性过头了啊......
秋袭水口口声声讨厌他,却原来都是亲自为自己熬药......
想著又不由好笑,秋袭水对他总是黑口黑面的,却其实也算有心人,被自己缕缕挑衅,纵然是花样百出的折磨自己,却终不会太过,也许也是念在他是朝戟师兄的份?
呵呵......
越想越苦,自嘲地笑了笑,晃悠地起身回房,空荡荡的一室清冷,住了半月有余的屋子,却还是一丝人气也没有,总是冷清得没有一丝温暖,奇怪,明明弥漫著满室的熏香之气,明明炉火旺盛,他却总觉冷寂,之前却又不曾觉得......
心烦意乱兼之头昏脑胀,按著疼痛的额角,一脚踢在墙壁上道:"赵怜英!"
"砰!"地一声,隔壁一阵乱响,赵怜英惊乍地跑过来:"盟主!有什麽吩咐?"
肖隐面颊绯红,眸光也昏浊不清,只模糊地瞪著赵怜英,迷糊地道:"你去跟著秋袭水。"
"啊?"赵怜英惊讶:"为......为什麽啊?"
肖隐却脾气暴躁怒道:"哪有那麽多为什麽?本盟主叫你去跟著他便是!少废话!"
赵怜英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他也算是在正气山庄长大的,可以说是自幼仰慕著肖隐长大,以肖隐为偶像,可怜他心目中那个温文尔雅,长袖善舞玲珑八面的肖盟主,在今天已完全巅覆了,眼前的肖大盟主任性骄纵,完全失去风度修养,与世家!纨子再无二样。
"还愣著干什麽?!"
肖隐见他呆愣著,没好气地怒声。
"是......是!"赵怜英心灵严重受打击地愣愣地提剑自窗口跃出,脑子里还茫然一片:盟主好像完全变了样......我的偶像......我心目中的英雄......呜呜......怎麽会这样啊......
肖隐咬牙切齿地重重关上赵怜英怔愣中忘记关上的窗户,疲倦地倒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如置身冰窿一会儿又如置身火海,冷热交替间,不由颤抖起来。
迷糊间听到小二敲门道後堂的药炉已经清洗掉,没有余份。
他迷糊间也不知怎生回应的,小二道了声晚安便退去,天地间顿时一片静寂,四下无声,只有茫茫浩海烟波,轻烟嫋嫋,缭绕盘旋。
眼前一幕幕皆是梦清和碧晴空掉落玄崖那一幕,忽後寒风刮过,画面闪逝,又转自那一夜的桂香夹著酒气,他心痛亦心怜地躲在暗处看梦清借酒消愁,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辗转地念著:梦清,梦清,梦清......
再一恍惚已如隔世,朗朗乾坤,二十春秋弹指一挥,烟飞烟灭。
他除去那一夜的记忆,再没有值得回忆的人生,平淡如水地盘琚在杭州城郊那小小的正气山庄,道貌岸然地做著所谓的维护正义之事,却还有什麽值得欣慰?
直到秋袭水狂妄不羁地在正气山庄门前嚣张放肆,嘻笑怒骂全凭脾性,不遮不掩,不卑不吭,率性纯粹。
只守著对朝戟的一腔热血痴诚,不计艰难,奋勇而为。
一面责骂著世人伪善的面孔,一面也做著伪善的世人所做的仁义之举,一面蔑视他一面又暗自关心。
这样的人,怎麽不叫他觉得可爱?
便如梦清,他纯粹地只觉得那个人,纯洁如雪,净白无暇。而秋袭水却是如欢戏的泉水,孜孜不倦地随波逐流,永不疲倦,永不放弃。
朦朦在醒过来,只觉全身酸痛,呻吟了下,声音沙哑。
"醒了,先喝口水润下嗓子。"
冷冰冰的音调道。
一杯茶水递至眼前。
肖隐愣愣地睁著眼睛,近在尺咫的,是秋袭水冷若冰霜的面容,压著眉角,冷酷地看著他。
"发什麽呆?不渴是吗?"
久久不见肖隐回应,秋袭水眉头又紧紧拧起,声音又冷上一层。
作势便要收回茶水,肖隐连忙伸手去接:"等等......"
发了声音厮哑灼痛,肖隐虚软地撑著爬起,秋袭水冷眼看他吃力地动作,静默良久终於伸手扶了一把,将茶杯递近肖隐唇边:"喝完水喝药。"
肖隐怔了下,浅笑,就得秋袭水的手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没有异议地接过秋袭水递过来的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抹著唇角,微笑:"为什麽回来了?"
秋袭水收碗的动作僵硬了下,冷冰冰地反问:"为什麽又肯喝药了?"
肖隐笑眯眯地倚著床柱追随著他的背影,浅笑:"因为......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啊......秋阁主呢?也是想清楚了些问题麽?"
秋袭水将空碗放到桌上,转过身来冷冷地盯著肖隐淡道:"我不能让朝戟的师兄就这麽得风寒死掉。"
武林晚辞16
静寂了那麽一刹,肖隐盯著秋袭水眸光飞转,瞬息万变,终了,抚掌大笑。
"哈哈......说得好,不才有嫣朝戟这个师弟真真是三生有幸,得秋阁主这般上心,只是,不才师弟可曾托秋阁主照顾不才?不才何幸得秋阁主关心?"
"朝戟是没说过,但便是他不说,秋某也知他善良,最是尊师敬长,我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善良?尊师敬长?"肖隐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冷笑两声,"他若善良怎麽会以七岁稚龄骗得师父怜惜随之来大汉?他若尊师为何仵逆师命执意回大蔺报仇?他若心善怎会骗你五年之久?末了却还不告而别,令你痴寻五年余?秋阁主,天下众人皆醒,唯你独醉,他若真心喜欢你又怎会在拿到你配好的幽梦'解药一去不返?"
秋袭水脸上阵青阵白,怒瞪著肖隐终於忍无可忍地大喝:"你闭嘴!少胡说八道!朝戟他定然是有什麽苦衷才会不告而别,也许他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我罢了......他绝对不只是为了幽梦的解药才跟我在一起!"
秋袭水眼睛赤红著布著血丝,红彤彤盯著他,胸膛巨烈起伏,寒光四射,若是化为利剑,肖隐必然已是千疮百孔。
肖隐嗤笑,勾唇:"哦,那麽敢问秋阁主,你为何配幽梦的解药?为什麽朝戟会与解药一起消失?你可知道中幽梦的天下只一人......这个人就是......"
"住口!住口!肖隐,少你在这里挑拨离间搬弄事非!朝戟他不会骗人!"秋袭水激动地大吼,出手如电,腰间鞭子如流星飞逝,练光微闪,破空声犹在耳边,肖隐没有躲避,右脸,左肩火辣辣地烧起来,迎著秋袭水的怒目,慢慢抻手抚过脸颊,湿润的红色在指间滑落。
斜对面正对著铜镜,肖隐看著镜中那狼狈的人影,自颊上延下,左肩衣襟血色嫣红。
可见这一鞭,秋袭水力道之大,十层十的功力,而他──却未曾躲闪也不曾运功抵挡。
对著镜子收起脸上可称之为兴灾乐祸的冷笑,深吸著气道:"抱歉,不才失言了。"
秋袭水盯著他渐渐平息巨烈起伏的胸膛,面无表情地看著他,冷寂无声,微动的唇瓣冷冷挤出一声冷哼,漠然地撤身出房。
肖隐笑声稍歇,静了下,复又大笑,手掌扶过的床棱化为木屑,"自古多情空余恨......肖隐肖隐,你真真是二十年如一日不长进!"
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仪容,对镜自揽收敛起可笑的任性笑眼,再一勾唇间,眼波流转又是八面玲珑的肖盟主,方巾窄袖,长袍短袄,玉簪绾发,挺直的肩背风度翩翩。
打开门,赵怜英刷地蹿至跟前:"盟主!您您......的脸?"
"没事。"
微笑:"怜英,辛苦了,你回正气山庄吧,帮我照顾小楚,那孩子没有你的魄力,压不下那帮家夥,正气山庄,就交给你了。"
赵怜英怔愣,涨红著脸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不行......少公子平时是温吞了点,其实做起事来......也很雷厉风行......我我......属下还是跟在盟主身边侍候吧......"
肖盟微吊眼梢,淡笑:"本盟主这一路给人看了不少笑话,难道本盟主真连自理的能力都没有麽?柔弱得需人时时侍在身侧照顾?"
赵怜英愣了下,眼光悄悄往隔壁房溜了溜,似懂非懂地点著头,迟疑:"那盟主什麽候回山庄?万一江湖上发生什麽动乱,属下该如何处理?"
"你和楚儿斟酌著办,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好了,上路吧。"
肖隐浅笑,自怀中取出盟主令:"这个你且持著,若有不从令者,依武盟律令处治。"
赵怜英只怔愣地接过盟主令,武盟人见令如见盟主,可下达一切命令,盟主令便是盟主身份和权利的标志,这当是盟主从不离身的物品之一,没想到......没想到盟主会交给他暂时持有......
激动不足以说明他此刻的心情,原来盟主是这样的重视他麽?原来他在盟主眼里是这样值得信任的......
眼眶微红地捏著盟主令,赵怜英咚地单膝拜下道:"盟主,您放心,属下一定会全力辅助少公子打理好正气山庄,绝不容出半点差错。"
肖隐浅淡地赞了声很好,伸手扶起赵怜英,後者激动得手足颤抖,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急匆匆地上路往正气山庄的方向而去,临行前再三叮咛肖隐保重,他一定会处理好武盟一切事物。
肖隐目送他远去,伫在风雪中良久,雪已停,风却依旧寒冷萧瑟,冷风自衣逢往里钻,他却不觉得冰寒,久久地伫立在风中。直到小二终於忍不住出声:"肖爷,你风寒还未好,不要吹太久寒风。"
肖隐回首感谢地点头,"麻烦小哥准备些干粮,顺便备些烈酒,将马草料喂足。"
"啊?肖爷要准备上路了麽?可你的风寒不是还没好麽?"
"有秋大夫在,这点风寒不在他眼中,有什麽好顾忌的,多谢小哥关心,你且去准备。"
在小二和掌柜的嘀咕声中,肖隐踩著梯阶上楼,敲著秋袭水的房门,里面一片沈寂,侧耳倾听下也只是沈寂的呼吸,压抑而痛苦。
武林晚辞17
敲门声在楼道间空荡荡地回响著,一声弱过一声,在心上,却一下重过一下。
肖隐手忽然有点抖,闭著眼静了静,霍地伸手推开门,内里横栓被从中生生折断,嘎嚓地脆响断裂开落在地上。
"滚出去!"
秋袭水站在窗前,窗大开著,寒风一股胜一股地刮进来,秋袭水背对著他,却冷暴地吼叫著。
肖隐却微笑以对:"刚才不才失态,口不择言,秋阁主不必放在心上,此地离祈月教路途还甚是遥远,秋阁主不介意的话,现在就上路吧。"
秋袭水僵立在窗前,如石雕屹立不动,宛如沈寂在风雨中万年不摇的岩石。
脊背挺得笔直,僵硬如石。
肖隐却觉是可笑,这样挺拔的身姿後,他却看出了痛苦寂寞,他以为秋袭水除了对朝戟报著一腔痴情外,没心沁肺,不知道忧愁,不是多情之人,可显然,秋袭水也并没有他以为中的坚强,他的不羁狂妄其实都是用来掩饰心里的痛苦与孤独吧?
轻轻一叹:"之前是不才说错话了,秋阁主不用在意,不才一气气怒的胡言乱语,秋阁主不至於当真吧?"
秋袭水缓缓转过身来,背光的脸看不清表情,只隐约地透著冰寒,孤寂。
"何必说这种话来安慰我?秋某虽然不愿承认,但却不是笨蛋,有些事情不需要别人来提醒,这些事......呵,五年了......秋某怎麽可能还想不明白......我只是......只是不甘罢了......真的不甘......"
似自语地喃喃诉说著,语带喃弄,低笑地倚著窗棱,寂寥无神地看著肖隐,一切悲愤,一切怨憎,渐渐平静。只坚定地道:"不管怎样,只要找到他就好,只要在一起就好,不管之前他似否真心......至少以後,我能得到他的真心就够了。"
被风撩起的长发掩在面颊上,只朦胧地看得到一双明亮的眸子,坚宁的眼神,誓不罢休的决然。
肖隐怔愣瞪眼,半响才张口结舌地回神:"你......"
几乎要咬上舌尖地惊愣,这人......这人......怎麽就学不会放弃?
明知求不得,如若真找到朝戟,他能忍受,朝戟和顾书君在一起的画面?他怎麽能痴妄朝戟会放开顾书君与他在一起?
朝戟为顾书君不昔与整个华山派为敌,暗中带著妙苹师太内定的华山掌门人私奔,为了顾书君,与秋袭水虚与委蛇五年,他若真会为秋袭水动心,五年也足够了,可他没有!
朝戟心坚硬如铁,没有一丝温度般,任是秋袭水柔情似水,他终是心如磬石不可转也。
他怎麽能还痴妄十年後的今天,朝戟会对他动手?
心底迅速闪过震撼酸涩感动。
吃惊於秋袭水的执著,与他的固执何其相似?
真是傻瓜!
呵呵......
肖隐却不由轻笑,嘲弄悲悯尽在其中。
自己已经够蠢了,可秋袭水却更胜他一筹。
却这麽巧,两个傻瓜撞在了一块儿?
而今......
再回神,秋袭水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拿出一玉瓶,倒出乳白色的液体涂抹在他脸上的鞭伤,低吟:"......抱歉......"
肖隐盯著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脸上轻微的刺痛和冰凉的触感都自动忽略,浅浅地浮出微笑,既然已经蠢过一回又何妨再错一次?
既然二十五所也耗过了,还有什麽可怕的?
"笑什麽?伤口都快暴开了,不疼麽?笑,笑死你!"
秋袭水一手挑开他左肩衣襟察看伤痕抹药,一抬头,就对上肖隐一脸的贱笑==||||,不爽地冷嘲。
"秋袭水,从大蔺回来後,到杭州城做个正经大夫吧。"
"什麽?"
秋袭水怔愣,接不上肖隐的思维,呆了呆,接著一脸鄙视地冷笑:"找到朝戟後,我和他当然是回顾城秋水阁,杭州那种破地方,秋某才不屑去第二次!"
肖隐一脸微笑地道:"如果朝戟不跟你回来呢?你要去哪里?回顾城?那里全是你和朝戟的回忆,你呆得下去麽?年纪一大把了,难道还学人家少年郎,成天在江湖上荡著麽?留在杭州城正正经经安安份份开家医馆,无聊的话,可以来正气山庄做做客,再不济,肖府大门也很欢迎秋大神医大驾光临。"
秋袭水脸上红白青紫,五彩缤纷万分精彩,瞪著肖隐,狠狠打了个冷颤:"......肖隐......你在说什麽鬼话?"
肖隐笑眯眯地摇头,"不是鬼话,不才在向秋阁主示好啊,说得通俗一点呢,叫表白,再露骨一点呢叫求爱──"
"够了!住口!"
秋袭水猛烈地倒退三步搓著手臂防备地盯著肖隐,脸色难看地挤出两字:"变态!"
"呵呵哈......"
肖隐笑意盈盈地睇疑,颤动著胸膛哈哈大笑,因为牵到颊上伤口低浅地嘶吟了下,扬著眉,对著秋袭水似笑非笑道:"不才不敢说别的,但长情这一点上,总不会比朝戟差,秋阁主如果求不得,为何不退而求其次?不才自以为并不比朝戟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