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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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怎么......这么坏的呀?
仰恩这么说,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给喜悦清洗过,脸上的笑容灿烂如四月春光,明媚温暖的天。尚文在这样的笑容里,一时失神:
我不是坏,我是笨。有什么能比恩弟的笑容更值得期待?
仰恩立刻收回脸上的笑,是。又。坏。又。笨。
他字字重音,狠狠地说。然后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遍家里的书信和东北大学的录取函,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满足。把信函放在一边收好,他转头对尚文说:
说吧!想要我怎么谢你?
请我吃饭吧!尚文伸长双腿向后仰坐,胳膊抱在脑后,我们去川香园吃麻辣锅。
入夜,刚刚宽衣上床的尚文听到窗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始,他躺在床上没动,支着耳朵听了会儿,很快仰恩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外面又安静下来。于是翻了身准备再睡,还没等他睡熟,又有人从他窗前匆匆走过。
恩弟,是你吗?他喊了一声。
声音已经远远的,噢,是我。
原尚文拉开电灯,这么晚了折腾什么?会不会是屋子里冷,他出去自己生火了?尚文连忙批了外衣走出门。仰恩的房门半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恩弟,你在哪儿呢?
这儿,茅厕。
尚文连忙走过去,敲了敲门:
怎么了?吃坏东西了?
没事儿,你......别进来......呕......
尚文一听,那是吐了,开始拍门:恩弟,恩弟,你怎么样了?
门从里面栓住了,只听见不断呕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吧哒一声,门慢慢开了,尚文登时楞住。仰恩脸色苍白得发青,虚弱地倚着门边,有气无力地说:
上吐下泻。
怎么会这样?
尚文见仰恩一副站也站不住的模样,连忙上前去扶,一接触,给冰凉的身体吓了一跳。
你出来怎么也不穿件厚衣服?冻成冰棍儿啦!
还没说完,仰恩转身又跑进去,这次匆忙,连门也没关。尚文赶紧跟上去,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仰恩身上,看他在洗手池旁吐得辛苦,手慢慢码唆着他的后背,嘴里念叨着:
是麻辣锅吃坏了吧?等我明儿个去川香园骂骂他们,往那锅里放了什么要命的东西,让我恩弟吐成这样。
肖仰恩没想到原尚文的力气这么大,拎起自己没费什么劲儿,塞在床上,拿被子裹紧,却有不放心,再回他自己的屋子,又搬了两床羊毛厚毯,全压在仰恩身上。
喘不过气了。仰恩低声抱怨着。
盖少了,你冷,盖多了喘不过气,你呀,烟儿还真说对了。
她说我什么?
太难伺候。尚文查看火炉的火着得算旺,转身看仰恩缩在被里不说话,知道可能是生气了,立刻怪自己的嘴刁。连忙爬上炕,躺在仰恩的身边,
喂!我说着玩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
明儿我一定去川香园给你讨个公道,这些赚黑钱的饭庄子,不知道喂我们什么肉,这不是坑人嘛!看我能饶了他们......
别闹啦,你也吃了怎么没有事?不是饭庄子的责任。我没吃过那么辣的东西,八成是给刺激到了。
尚文见他肯说话,不再生气,心里舒坦了些。仰恩依旧背对着他,面朝着火炉,就那么烤着,他的脸还是煞白,眉峰微锁,似默默受着什么苦痛。
肚子疼是吗?尚文凑上去,我小时候吃东西也是常闹肚子,疼起来没完没了的。奶奶就给我揉啊揉,还念叨什么,就不疼了。要不,我给你试试?
怎么试?仰恩转过脸,苦巴巴地看着他。
尚文的手伸进仰恩的被子,钻进他的中衣,盖在胃下小腹的部分。却停在那儿,没有动。
这也叫揉吗?
哦,尚文似乎如梦初醒,当然不是,你准备好了?
仰恩点了点头。尚文的手掌开始缓缓移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可仰恩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你在念叨什么?
啊,尚文不好意思,脸红着说,都这么多年,奶奶念的词我早就忘了,明儿个跟她讨来,抄在纸上,下次你肚子疼我给你念。
仰恩却没计较。老太太的那招儿的效果,可能就在念叨的词里,因为尚文在他的腹部揉了很久,依旧没有缓解他的腹痛,相反这位明显不懂得照顾别人的大少爷,手上的力气大得不行,给他揉得倒是更疼了。然而仰恩什么没有说,任那有力的大手,在他的肚子认真地揉按,耳边是那没有内容跟念经一样的哼哼唧唧,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是一股难得的宁静,仰恩也渐渐觉得困顿。后半夜又跑了两次,其实肚子早空了,只因为腹部绞痛不停,瞎折腾而已。尚文每次都跟着,拿毯子裹着他出入,几个来回也没抱怨。快天亮,腹痛渐渐消停下来,陷入昏睡之前,仰恩总结出教训,有些美味,即使自己喜欢到不忍放手,却不是自己身体能消受得起,还是少碰为妙。
躺在他身边的尚文却不能合眼。在他的手碰上仰恩光滑柔韧的少年身体的瞬间,那股奇怪的触电一样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强烈的欲望。尽管背对着自己的仰恩因为病痛虚弱没有在意,原尚文却十分确定,那一刻,他BoQi了。他不是小孩子,不是处男,他碰过女人,在女人身上GaoChao过。而如今,怎么会......他不敢再想,悄悄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在冰冷僵硬的床铺上,尚文枕着自己的手臂,心里反复地懊恼,怎么能对恩弟有那种龌龊的想法?
窗户外一片银色的月光,沉默地,没有回答。
肖仰思刚进了原尚文的院子,就见烟儿蹲在房根儿下煎药。烟儿出嫁以后,还是在尚文的院子里做差事。她见肖仰思走进来,有些慌张:
五太太,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仰恩,他今天不用上学吧?你这是给谁煎药呢?
见烟儿吱呜着吞吞吐吐,心里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正这当口儿,仰恩在屋子里说话了:
姐,是你吗?
肖仰思连忙进了仰恩的屋,随手带上门。
大冷天的也不关门,不冷吗?
不是挂着棉门帘的吗?
那也不行......肖仰思一看弟弟苍白如纸的脸,顿时心跳停了一下,天啊,你这是怎么了?
肖仰恩任着姐姐的手在额头上摸索,又用手指头扒着他的颧骨部分的皮肤,撑开下眼睑看了看。
吃坏东西了?
仰恩苦笑着:你可真是神医。昨天跟人出去吃火锅,吃坏了,上吐下泻了一个晚上。
跑出去没穿暖和,就又着凉?
神医加神算。仰恩往炕里欠欠身子,示意姐姐坐下来。德仁堂的大夫看过了,抓了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身上没力气,躺一天就好了。你别告诉家里。
我哪敢?要是给他们知道我放你去吃外面那些东西,估计娘直接赶过来就得把你领走,再不放心给我带。
我可不能给他们带回去。姐,我给东北大学录取了。
仰恩兴奋地拿出录取函给仰思看,而且爹娘也答应了。
他把尚文替他争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仰思听。
他对你倒是上心。去就去吧!我是觉得既然要念书,当然要去最好的大学,尚文念的是北大,我本来也想你去那里,可家里说不通,说那里没人照顾你。看看吧!说着压低了声音,过两年我和风眠也许搬到北平住,到时候再给你转学。
嗯,仰恩点头,脸上又带着紧张之色,姐,你说,大学的同学会不会不喜欢我?
怎么这么想啊?
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啊!
不准瞎说。咱仰恩可是人见人爱的。肖仰思说着好象想起什么,高兴地继续,我昨天跟许太太她们打牌,她还跟我提起你呢。
谁?
你不认识的,她先生是交通银行的行长,回东北来看她老母亲,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三个女儿,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说是在家里闷呢!约你有时间去玩儿!
啊?仰恩的脸皱在一起,这算什么?你在帮我相亲吗?
不是。仰思见弟弟不高兴,连忙解释,我是想让你多认识些人,将来自己就能找到中意的,别象原家的两个少爷,软硬不吃,成亲这个难呀!
哦,对哟,尚......,大哥,二哥都那么大了,怎么都没成家?
唉,挑呗。崇学虽然姓丁,却是原家在外面的旗帜,他要是不行了,原家就得完。所以他一门心思都在事业上,根本不想别的,你要是提一提,人家起身走人,都不搭理。尚文呢,更是个头疼的,什么人的什么话也不听。除非他自己想结婚,不然谁提也没用。好姑娘介绍了多少啊?看都不看一眼。老太太为了这个,想了多少法子,可就这么一个大孙子,不敢给气受,所以就只能自己生气啦。折腾了有五六年了,也没结果。
为什么不想结婚呢?
这你得问他,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呢?现在的青年人,都冲着爱情呀自由,心比天高!谁年轻的时候没点儿想法啊?可梦想能当饭吃吗?
最后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仰思的眼睛瞬间即逝地闪过一种,怀念的表情。这时,就听见外面传来烟儿的声音:
恩少爷,药煎好了,现在要吃吗?
肖仰思离开前,客气地嘱咐烟儿,说晚饭她让自己的厨子做完,给送过来。她的厨子是从家里带过来的,知道仰恩爱吃什么。烟儿清脆地答应,那可好,我这儿省了事儿了。在原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她是从肖仰思进门看着她走到今天的,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在这种家庭里,就是给人欺负的命,在角落里,慢慢老了,姿色没了,死了,烂了,都没人搭理的。可肖仰思却能把原家的大权抓在手里,上上下下,多少人都是她的心腹?连老爷外面谈生意,都能跟着去的,那得是什么样儿的能耐?烟儿是佩服肖仰思的,表面上温温柔柔,不跟二太太一般见识,实际上她才是在原家真能说了算的主儿。或许烟儿的心里也有过那种想法,可似乎在哪里出了错儿,被肖仰思一一实现的,于她,都只能是,梦想而已。

第五章
仰恩私下里曾经问过尚文,怎会不想结婚呢?怎知道,尚文目光复杂地,长久注视着他,那种眼神,带着伤感,不甘,甚至愤怒的成分,仰恩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当尚文张口说话的时候,还是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的口气:
又想我继承家业,又想我传宗接代,要累死谁吗?再说,崇学他们怎么不敢去逼?单拣软柿子捏呀?切......看我能让他们得逞......
那是第一次,仰恩发现,尚文并不象他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只是越靠近内心的地方,他藏得越紧罢了。
出人意料地,他拉肚子的毛病拖了挺长时间,时好时坏。仰恩似乎并没注意,只当自己吃坏了东西,饮食上更加注意,几乎带油水的都不敢沾。不知道是饮食上控制得当,还是四月末尚文院子里厨房打杂儿的孙婶儿给辞退的原因,仰恩拉肚子的毛病,竟是慢慢地不治而愈了。
一九三O年的五月末,基督青年会为了响应文化普及的号召,开办了免费性质的民间补习班。因为刚开始,只开设了中文和英文两个课程,由青年会的学生执教,主要针对奉天城里和郊区的一些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成年人。中文班的课本是沿用东北大学的爱国学生编写的千字文他们在农村的文化普及活动中,就用那个课本,效果还不错,然而英文班却没有课本。教学部的主任见仰恩整理的自己当年跟霍华德学习英文时的笔记和提纲,非常系统,很适合初学者,于是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愿意编写一本英文入门的教材。仰恩自是欣然答应,并做了适当的调整,从字母讲起,兼顾些简单常用的单词和句子,还赞助了自己的零用钱,印刷了五百本,免费提供给学员。不仅如此,他还接了周日晚上的一个班,亲自教授。仰恩的班,大概有二十多人,因为年少时错过了求学的时间,学习的热情很高,对新知识充满了向往。并且,大家对这个温和亲切的小先生非常尊重。偶尔课后,仰恩还会收到些小礼物,有时候是竹编的小灯笼,有时候是块热乎乎的烤红薯。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因为这种平常人之间单纯的关怀,而格外感怀。更让仰恩意外激动的是,肖仰思并没有因为下药事件,把他圈在身边,相反对他的活动,非常支持和鼓励,她说:
爹娘的爱选择把你含在嘴里,关起来保护着。姐姐的爱,要让你飞出去,认识外面的世界,我的仰恩,一定能飞得很高,很稳,总有一天,姐姐会以你为傲!
仰恩抱住仰思的脖子,狠狠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姐夫真他妈的好运!
仰思吓了一跳,在他头上惩罚似地敲了一下:
你这是跟谁学的?怎么能这样说话的?
仰恩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
肖仰思当然知道弟弟是跟谁学的脏话,他跟那个人,几乎形影不离了。
四月中,仰恩的班里来了个插班生,让他惊讶的是,竟是那个唱完正月的戏,却再也没有回北平的,容庆班的夏老板--夏玉书。
当天晚上,因为天好象要下雨,所以仰恩提前放学。等学生都走了,他正在收拾收上来的作业,感到一个轻盈的身影,在自己背后站住了。
有人来接你吗?他边说边转过身,果然是夏玉书,外面要下雨了。
夏玉书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个调皮的微笑:谁会来接我?
那你要自己回去吗?不赶早的话,一会儿黄包车会很难叫。
车夫在外面等着呢!就想和你说说话儿。
哦,仰恩想,自己的司机应该不会这么早过来,好啊,说什么?
夏玉书看着肖仰恩捧起一大叠的课本,挺重的模样,于是主动帮忙分担了一半。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嗯,夏老板才艺俱佳,自是过目难忘的。
呀,那第一次听我的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夏玉书带着点戏弄的语气对仰恩说,眼睛里仍旧是那俏皮的笑着。这人看来果然是好演技,在台上那风情万种,哀怨凄凉的神态,让仰恩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内向悲观的一个人。可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人音容巧笑,竟是开朗活泼,讨人喜欢的。仰恩想着想着,有些走神,所以没听见夏玉书问题,被捅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什么?夏老板说什么?
你别一口一个夏老板的。我叫你仰恩,你叫我玉书好了。见仰恩点了点头,说:我问你呀,第一次听我唱戏怎么听了一半就跑了?
啊,仰恩有些难堪,却没隐瞒,我,我不懂那个。那天又很累,就跟尚......大哥回去了。
仰恩恨不得要自己的舌头,怎么就改不过来呢?都怪他,私下里非要自己叫他尚文,在人前又要叫他大哥,稍不留神就弄错了。
夏玉书是何等水晶心肝儿的人啊,一听就笑了,倒是给了仰恩面子,只说:
我在奉天,一个熟人都没有。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啊!我在这里也没有朋友。仰恩想了想又说,我在哪里也没有朋友,又怎会嫌弃你?
我知你不会嫌弃,怕五太太不允许,我眼神再不济,也看得出五太太在原府的地位,她又疼你跟疼自己儿子似的,能允许你跟我个戏子交朋友?
什么戏子不戏子,职业不分贵贱,玉书不该那么想自己。姐姐是个很开明的人,没有那么封建,而且她也是你的戏迷,才不会阻止的。
说着两个人到了青年会的门口,外面的天空低低的,倒是要下雨的模样。来接仰恩的车停在正门前,那是姐姐常用的车,一辆三零年的黑色别克。他再向四周看看,见角落里有辆黄包车,应该是玉书的。仰恩从玉书的手里接过作业本,冲他点头道谢,又问:
要是有什么关于英文的问题,可以单独问我。你住哪里?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给你补习。
玉书道:你这人对我都没戒心吗?刚认识就要到我家里补习,不怕我害你吗?
怎么会?仰恩豁达地笑笑,我知道你到原府唱戏就唱了五个年头,也算是原家的熟人,怎的又这么生疏的?
说完,回头看了看司机,不想让他多等,我该走了,你可以到原家找我,或者到青年会也行。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课。
夏玉书含笑点头,看着仰恩小跑几步,钻进了汽车。汽车开动前,还隔着玻璃窗,冲他挥手道别。夏玉书也微笑挥手,看着汽车消失在夜幕之中,微笑的脸垂下来,肖仰恩,为什么老天对你如此仁慈?难道你不觉得,你拥有的,太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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