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不确定现在杀了他,自己会不会后悔。
直到这时候,尸陀林主还没有能够意识到,就在他努力将别人留在自己身
边的时候,自己也正在被别人所吸引着,逐渐逐渐落入了属于别人的漩涡,直至
沉溺。
常留瑟与垂丝君的纠缠还在继续,时间又过去了几天,当尸陀林主再度从
别人口中听到他们的故事,心中竟然已经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似乎是已经
将他们看成了豢养在林中的一对脾气古怪的宠物。只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安
静地等待着其中一只的死亡。
直到又过了五天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做了个怪梦。
梦里,尸陀林主沿着深黑色的石廊慢慢走向常留瑟的住处,依旧是那间石
室,依旧悬挂着晶廉,只是床上还有两团微弱的光。
怪异的,青蓝色的光。
他撩开帘子,看见两枚硕大的、一青一蓝的茧。两在慢慢蠕动着,发出轻微
的沙沙声。
他无端地认为,有什么东西要从茧中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还没等他看清楚,梦便骤然结束了。
他依旧在自己的床榻上,周身包里着唯一令他安心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那种他尤其讨厌的青蓝色的光。这是一种他虽想要得
到,却总是望尘莫及的颜色。
已近子夜,可尸陀林主却开始失眠。他缓缓直起身子,伸手摸索着放置在
床头的某一样事物,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奔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
战战兢兢来报:
「林主大人...明妃突然昏厥,医官已经叫人将他抬到医庐诊治!」
终于等到了么?尸陀林主在黑暗中咧嘴一笑,默默地戴好了面具,他召来
了四个身形健硕的教徒,他们一路穿过梦境中漆黑的石廊,径直走向了常留瑟
的洞穴,同时颁下命令让走廊上的守卫暂时回避。
石洞中不见半点光线,更因为没有火盆的热度而显得潮湿阴冷。尸陀林主
感觉走进了漆黑幽暗的深潭,周身填满了深黑或者藏青的波纹,那是看不见的
夜的漩涡。
他以乎就是被这漩涡所吸引,一步步向着洞穴中央走去。
「林主,明妃已经被送去了医庐......」
一个随从如此提醒道,尸陀林主并没有理会他,只是留下了他们四人,独
自靠近那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床榻。
榻上隐约横着一个人。
尸陀林主取出夜明珠,让淡淡的白毫照亮了四周。
躺着的人正是垂丝君。
男人正安静地躺在收拾齐整的床榻上,仿佛在陵寝中的石像。连日来接连
服下的mazui药汁已让他鲜有醒着的时候;即便是醒着的,也只会暴躁激狂,俨然
与废人无异。
尸陀林主撩开了残存的晶亮,坐到床边,确认了垂丝君其实陷入沉睡之后,
方才开始仔细打量起他的现状。
男人衣衫齐整、洁净,颔上没有胡渣,就连头发也不见凌乱。常留瑟果然
全心在照料,垂丝君看起来儿要比刚入尸陀林的时候更精神一些,双颊也隐
约丰润起来。恐怕是彻底的癫狂与发泄,反而让男人没有了心事的负担。
尸陀林主将目光从垂丝君的头部一点点往下移动,很快看见了他的双手齐
腕包裹了雪白的绷带,里面又鼓鼓囊囊夹了许多药材,一层层极其细致地缠好
了,外面又用柔软的麂皮包起来。如此的严实据说是为了防止垂丝君自残--
这在过去来说,简直就是个大大的笑话,然而现在,一个几乎失去了一切的落魄
男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啊?
面具下泄露出来一个无声的叹息,继而伸手想要为垂丝君检视伤势。可是
他的指液尖在过于厚实的绷带上逡巡,根本就感觉不出脉象的跳突,伤口就更
是无从从观察得到。尸陀林主停下来略微作了些思索,决定转而察看男人身上
其他的伤口,但是当他转而将手探向垂丝君所穿着的宽袍的衣襟的时候,男人
却猛地挣动了一下。
尸陀林主以为他是要醒来,可没有料到垂丝君只是咬牙切齿地念道:「常留
瑟,你要是敢......」
尸陀林主的手顿时僵硬在了半空,似乎是被这话语中潜在的涵义惊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嘴唇翕动了两下。
「都是我不好......」他缓缓开口道,「让你和常留瑟扯上关系,害你被废去
了武功,不过......你既然无法习武,自然也无法再来找我复仇,而对于常留瑟
--你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好感了吧。」
说到这里,他咕咕地干笑了两声,转身吩咐随行的四个大汉:「找辆马车,将
他送到临羡城的客栈。」
四人低声应了,七手八脚地将垂丝君连同身下的床单一道儿抬起,然后小
心翼翼地向着洞外走去。
尸陀林主送着这五人离开,然后独自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这时候正好有
药奴赶来,与他报告了常留瑟的状况,林主便跟了他一路而去,来到充满了药汁
苦味的医庐。
医庐的医官见了尸陀林主,立刻起身为他撩开了充作屏障的白纱帷帐。内
室里没有点灯,但依旧看得出常留瑟就躺在竹榻上,他此刻正处于昏迷之中。浑
身被白布裹住,几乎只露出了一张脸。
乍一看见,林主几乎以为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只有药奴不时凑过去试探
的银镜上的白雾方能证明常留瑟还有一条残命留在。
尸陀林主凝视了片刻,问道:「如何?」
医官叹息道:「外伤多次堆叠,久末得到适当的处理,再加上内伤与心情忧
郁.以致于气血淤积,伤口无法正常愈合,若放任自流只怕......」
尸陀林主伸手探了探常留瑟的脉息,状况大抵上确实如大夫所说。他点了
点头,却没有半点焦急关注的模样,反而转身就要离开。
医官急问:「那明妃的伤势究竟应该如何处理?」
林主冷道:「一旦断气,当即比照陆青侯。」
医官闻言,不情愿地垂了眼帘。
医生本应治病救人,如今倒叫他屡次三番地成为杀人帮凶,他心中自然颇
有不满,但是形势所逼,却又不得不妥协照办。榻上的这个青年,平日倒也有些
接触,当时便觉得颇为可爱,并不像洞中其他人粗鲁凶恶。如果就过样白白死
去,未免可惜。于是老头子心中琢磨,这时候便想着要帮他一把,便一手伸到他
腹中要穴,一点一推,昏睡中的常留瑟便立刻有了反应,左右晃了晃脑袋,却又
是阔祸地乱喊了一声垂丝君。
尸陀林主正准备要走,却又因为这声呼唤而煞住了脚步。
他慢慢回头,目光中盛满了阴险与怨毒,而常留瑟就在这阴毒的目光中慢
慢苏醒过来。
浑浑噩噩地,他只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面前,虽然四周围满是水波似的,一潮
潮的黑暗,可那白森森的骷髅面具上如鬼火般明亮的双瞳,却只可能属于一个
人。
「尸陀林主......」他在恍惚中唤出这个名字,同时问道:「你是来看我的么?」
尸陀林主因他这句状况外的话而微微一笑,挥手命令医官退下,自己则主
动坐到了他的身边。
「我怎么可能是来找你的。」他俯身贴近常留瑟的耳畔低语;「我只不过是来
告诉你,你刚刚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什么......什么人......」常瑟勉强支撑起了上半身,只觉得一阵寒粟从脚底
一直蔓延向全身。
「垂丝君啊,怎么连他都不记得了么?」
尸陀林主沙哑的声音满怀恶意地捉弄着他的耳朵,「我刚刚把他送出了尸
陀林,他说他到死都不会再想见到你了。」
黑暗中常留瑟睁大了双眼,勉强支撑的半身摇晃了几下,颓然倒在了床沿
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他的声音顫抖着,似乎埋藏了无尽的
怨恨,「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又何苦要来管一个小小的常留瑟,又何苦......何
苦对付一个已经拿不起兵器来的垂丝君!」
尸陀林主没有回应他的控诉,反而取了一粒夜明珠来照亮了床榻的四围。
珠光下,常留瑟的面色黄绿,憔悴得令人不忍卒睹,原本尚为丰满的双颊
凹陷下去,衬得鼻粱愈发挺直,而发黑的眼眶,更是如同两团漆黑的洞穴,让整
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具活生生的骷髅。
从前那个清秀生动的常留瑟似乎已经腐败了去,余下这样一副半人半鬼的
模样,却反而叫尸陀林主移不开眼睛。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还真有些不忍心。」
他一手在黑暗中慢慢套上了个东西,然后主动伸过来抚上常留瑟的面颊。
常留瑟只觉得一件冷而尖锐的东西慢慢滑过自己的双唇,然后沿着鼻梁慢
慢往上。他开始以为这是一把刀子,然面那类似于刀刃的部分以下,却没有刀
柄,反而直接连着尸陀林主的手指。
是指套!
常留瑟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双眼中顿时爆射一阵狂怒的精光、也不知道
哪里来的气力,他猛地擒住了那只手。
「你......」
尸陀林主冷笑道:「就是我。」
他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森白的骷髅下面,是羊脂玉雕似丰润而精致的脸庞,高鼻深目的夷人面孔,
眼角眉稍却含着如烟似雾的江南媚色。说不明白,竟是一塌糊涂的妖艳。
「你......」常留瑟恨得咬破了唇,「季......子......桑......你!」
「是我亲手杀死了陆青侯。」
除去了伪装之后的季子桑得意地坦诚:「是我亲手弄瞎了归尘,是我把药
交给了鲤鱼与和尚,是我将垂丝君引到这里来与你相杀--也是我,将他从你
身边带走。我就是尸陀林主,那个救过你一命的人。」
一边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常留瑟的心窝,「故人相逢,不知你是意外......
还是开心?」
常留瑟终于回过神来,愤恨道:「论阴险卑劣,我自认不是你季子桑的对手。
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明明帮助过我,却又为何要回过头来害我?」
季子桑冷笑道:「我帮你是为了牵制垂丝君,不要来这里寻仇,可不是叫他
迷恋上你这个半路货色。一切拦在我和他之间的,其结果只有一个死字。」
这话说得霸道,全然是从未表现过的独占欲望。常留瑟被他一点点逼退至
床榻内侧,感觉那指刀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几道血痕,季子桑的得意、轻蔑与狠
毒此时此刻表现得一览无余。
这才是真正的尸陀林主,真正的季子桑。过去临羡城里那个妖媚的义庄看
守不过是一个虚名,他早就应该觉察的,就好像同样妖娆的蛇类,越是美丽,便
越是狠毒。
常留瑟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
「你恨我,我却要反过来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能这么快获得垂丝君的
心,亏你一番心计深重,可惜终是为他人作嫁衣--」
话音未落,季子桑立刻伸手捆了他一掌,狰狞道:「你闭嘴!」
常留瑟脸上顿时肿起五道粉色的痕迹,耳畔一阵眩鸣,而鼻腔中也有温凉的
液体慢慢滚落。这一记耳光,让他忽然清醒过来。
没有了与垂丝君的纠葛关系,自己对于季子桑来说至多不过是个用来提升
功力的人,被利用或者虐待,早晚成为前任明妃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角色。
但是他还不能死,更不想死,只要垂丝君一天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他常留瑟
也不能独自离开。
因为不甘心。
他遥想着那个人,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孤度。
「你笑什么?」季子桑立刻捏了他的下頜逼问。
「我笑我把你当作好友,最后却要死在好友的手上。」
「你不会死在我手上。」季子桑忽然又兴奋地摇头道,「上一次处理陆青侯,
我就是将他骗进林中折磨,却留他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看他一点点死去。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