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曲水流觞
曲水流觞  发于:2009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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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我眉心的一颗红痣,掌纹中生生抠下的一块血肉,连着魂魄的一根乌丝。青衣,

唇线微扬时,齿间双音的两次平行。青衣。倘若舍去,我只有残余着的呼吸。
  
    终于。我不再醒来,将九岁的身躯缠进金丝甲,僵直的尸身能永不腐败。每一丝一道网

,裹得好紧,挤满心肝肺脏,使我不能醒,使我不能想,使我与那颗红痣,那块血肉隔绝着

阴阳。木棺雕上我的容颜,沉入地底皇陵最隐秘的墓室。
  
    千年风蚀后,显赫的帝王神话与金漆一并剥落。
    皇陵经历了无数次洗劫,曾经的九五之尊们连完整的尸身都被扒开。盗墓贼在机关下的

血海里,找到通往使我安睡着的冥穴。他们像食腐的秃鹫,用铁棍撬开木棺,赫然满目的竟

不是珠宝。
    那满棺的凶器,我的把玩,我日换的挚爱倒勾的匕首,小巧精致的细刺狼牙棒,剜肉的

玉勺刀呵我呼吸那撩人的血气。
    妈的!比我们还狠!贼首的手指被针尖刺破,恶声唾骂。然后与同伴小心翼翼将我从棺

中抬出,身起,一道寒光。尸身下弹出的银箭射入迎面的小贼喉头。
    贼首拔出那枚银箭塞入口袋,竟对这般死亡无动于衷。
    呵好美的残酷我加速呼吸几乎来不及。
    金丝甲被褪下,素色亵衣里青白面容的九龄童,口中含着玉骷髅。
    一双粗糙的手来抠,离嘴唇还差一线。
    那连着我魂魄的乌丝开始疾速勾动,从阴司里把我唤醒,扯过冥山,破茧般挣脱出来,

宛若光明在夜空上凿壁。火光。
    玉骷髅离我而去,我在他们身后僵直地坐起,双手向前,先未抓住一物。
    呼吸
    睁开眼,落下千年前存着的一滴泪。
    青衣。我唤出声被人听见。盗墓贼转身用濒临死亡般的眼神注视我。面色再怎样死灰,

我也能辩认出肌肤下蕴藏的血脉,它们流动的声响,诱惑我,像山楂外的红糖浆。
    他们撕心裂肺的喊,但逃不出去,每一步一个方向会撞见我的一个分身。千年后我忽然

发现,最完美的凶器是一双指甲和一副牙齿。它们的声音是咝,刹,咯啦如此动听。
  
    三具尸体倒于我脚边。加上我,一共四具。
    墓室内冥火从墙缝里流溢而出。
    刹那间,黑红双色宫衣上身,暖帽垂下数颗夜明珠,荡在我的额前,一抹流海还俏皮着


    这死穴中,我是溯古的公主。
    向外每踏一步,亡灵从青石地浮出脸面来呐喊、哭泣、欢呼我在殉葬的人潮里认出先祖

的脸面,他们同样张开血口,却吞不下我。游离过我双脚的只是些雾气。
    离阳界还有三步,宫帽与宫衣在极目的光前自行剥落,像一番送行。脱死气而去,如同

我的九世轮回,挤入活身的痛,一幕幕记起并重复,逐次加重以至熬不过去。我瞪目呐喊,

戾气破空,仿若我第九世重生时的啼哭穿殿而出,凌空那道霹雳击碎宫瓦后打在万年松柏上

,它不再活,我不再死。
  
  
  
    [一]
  
    水。来自地底的光,在树荫下波折,潺潺的嘶鸣。
    我的影子在土地上失踪,却在水面上发现自己,垂发尽湿,毫无生机的面色。行动像跟

随着某种节拍,嗒嗒嗒咔啦。我的思绪,我的感情已不能完全通过面部表情来表达,肌肉僵

硬的纠结,残忍的曲线像失血的公鸡在案板上抽搐,每一次活动加速着死亡。
  
    黄昏起,我游走在这个面目全非的城市,在曾经存活过我的世界品尝着陌生。
    男人已不束冠,女子已不裹脚。
    我曾有顶紫金虬冠扮作男装,斜背上雕花蟒弓,在御花园里放出肉兔然后射杀。
    我曾伸出一双脚交于凶恶面相的宫妇拗折,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一截为二,裹上

长布,塞入一双鞋底镂花的小宫屐。
    现在,我夺来的裙摆过长,使小脚几乎像没有。那女孩的手袋与折伞一并纳入,从内拿

出白色的胭脂往脸上扑粉,苍白的让路人侧目,却不至于青灰的让世人骇怕。
    林立的路灯令人憎恶,我躲藏着失影的脚步在阴暗里,有个猥亵的老头跟踪着,在某个

街角从背后伸出枯手抚摸我,丧失温度的我是一种冰凉,它最先激起他的恐惧,接着,另一

种冰凉将来自他腹内的鲜血,落在地上后凝结。
    如此不堪一击却奢望能从比自己更脆弱的女人身上讨得便宜。亘古不变,竟是活着的世

界上丑恶的事体一桩不曾减少。
  
    我转身,继续步行面向已荒废、禁锢了的宫城。冷漠地转上一圈,没有进去。
    它不能离开,我不再归来。
    它同我一样彼此凝视,发出一声更幽重的叹息,忧怨像股飓风朝外冲袭。
    面前是末世僵死的皇族,但它不会为此垂泪,它同我一样冷漠,彼此不曾有过具体的感

情。
    我喉头突如其来一段梗塞的呜咽。
    缥缈的往世虚情里,我听见他的声音。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倘若是一段幽情。那我将它好比作块宝,叫我失魂,叫我落魄,叫我死去,叫我生还。
  
    刹那,只在一阵往昔中迷失,忽然有几双粗手将我塞入麻袋捆住,再见光线,是个柴房

。门外灯红酒绿,方正隔开的院子出入着莺莺燕燕,老鸨子也烫了一头卷发,举着烟,不洋

不古的花裙,踩一双绣蝶布鞋。
    她刺耳的笑,身旁站着个不温不火的奴牛较率种盖6嘟挪渥懦窨阃龋垂蠢坷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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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我在此隐匿。冥界罪孽的男女会沉沦血海,七窍淤塞。与这酒池肉林相对,都是

色相,都要授受。便是时间的早晚,好在我都见了,先者诱惑,后者剜心。幽冥里,我原被

封存着,诸众魂灵脱影的游离,我却兀自在一处回悬,一处团团刀山里旋割着,每一片利刃

上刻有青衣二字,相割于身,便无完肤。
    那血海由我而来,我却身不在血海。
    万千皆是爱欲肆虐,未在血海,因原竟是我的不果。
    那血海由我而来,我却身不在血海。
    想来,呼吸,呢的便紧。
  
    [二]
    我从来见人都不愿先笑,死后更甚。老鸨子鞭怠我,身后两盏电气灯,一股子怪味和两

股子白烟,那鞭怠声结结实实,泛着空响回音,她也不知觉,外头是情郎甜姐,来唇往递胭

脂香,里头是两个僵脸的活人,与一个白脸的死人,他们依旧不知觉。
    鞭子秃了毛,长久惯有使用,不知多少女子挨过,挨不过。末了都是同一去处。却给了

香艳,沾了阳污。谁将坟茔比作馒头,想来都是馅料,赶着做,不愿做,怕去做。我好一番

端详思量,横竖也不会疼。
  
    老鸨与小奴道:这女娃怎这般没血色,却是张旷世绝色的好脸。
    小奴那眼神里有两道勾,她身上一剜,另一道光便朝我而来,是色欲罢了。先做小婢养

着吧。
    养着吧。跟西厢的姑娘,专侍奉黄发蓝眼的洋人。她们骨子里机灵,讨巧。无一句能沟

通,便不用多讲,喂喂食,坐坐腿,便是一倒一仰的欢好。洋人爱带来异国的物器显摆,于

是我第一次见到照相盒子,姑娘们齐齐站好,我躲在她们身后某个角落露出小脸,最终洗印

出的相片依然,没我。她们毫不在意,却这生死的差别,落入我一人眼底。
  
    我并不想我生前不曾做过善事吧?满手血污。
    连医治青衣时,对太医的喝斥也令人惊悚。他若喊一声痛,我便剐你一刀。
    现在却这样慈悲。莫非怀着对他不得报的温柔。
  
    鬼哭总是凄厉。当夜我躲在竹林,在绿叶尖子中空旋。这自转离心里的人儿近,差着活

生生的他远。怎麽我还找不到他,不在幽冥里,也不在世间?
  
    竹林深处有座教堂,那里可以告解。我揣紧衣兜里的圣经与十字架,准备着找洋人的佛

窥之端倪。或者,只是个西洋镜。要些乐趣,不从杀人处来。
  
    [四]
  
    譬如蚕丝纠结,作个蛹。你进不来,我出不去。这网又是透明的,泛一线琥珀光,两两

相望。
  
    青衣,当时近三十岁。相对还未亡的小公主来说,已是老了。公主生来嗜血,又得暴君

宠爱,方九岁已屠人无数,像转世的妲己。他呢,皇姐的异邦夫婿,从遥远的净土迎嫁而来

。青衣,说是个来自佛国的人,秀丽着一身锦衣,唇颊溢华彩,上下眼睑深重仿若含珠,更

让炯炯一双星眸浓如春水。乌发,上以冠束,下披至腰,宛似流墨,太过姣好、清绝,不似

人间能有,更不似人间男子能有。三十岁,这之前,是被冰封着的吗?
    青衣,再世的观音
    他入内殿时,我无意中给他的见面礼,是扑天的鲜血,被割喉的山鸠挣脱了,扑翅遁逃

。他以袖遮面,那血滴雨点般洒了他一身,红白相衬,我眼前竟是番雪景。孩童公主以九岁

之龄却动情。他以菩萨的心境,却对面前少年夜叉动心。神魔不容?莫非观音化作欢喜佛?
  
    他在自己的王国里是独子,将来唯一的妹妹是我。我答应他,倘若不动血光,不用私刑

,可以缠在他膝边听他细语。青衣,佛国来的良人,他若能救赎我,我会成他心中第几颗舍

利子?
    我不杀人,我不动血光,不用私刑。好歹我们斗着心思,一派小儿女姿态。
    但他是终究是来完婚的。七月七日长生殿,新嫁娘是我的亲皇姐。那一室的凶器都不再

诱我所爱,我的食指在地面上醮血划圈,一个套一个,熬来他新婚的日子。
  
    这日我应该洗心革面,像和合童子般可爱,出外,又见他,要做祝福。我们的目光却不

能相对,谁在闪躲?是夜,他喝醉了,一派酩酊,脸色不见几分欢喜。
    我分明该等几年再来!他酒后失言,席间却无人明白。
  
    此时,我藏着袖内一包断肠草,潜入长生殿,娇羞端坐在红床上的新嫁娘只是夺我所爱

之人。我斟了杯酒溶进药,用金子骗得喜婆递给她喝。九岁的现世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

留你至五更。皇姐夺口而出的鲜血喷在喜婆身上,刹那间死去,喜婆与宫女刚要喊,身后一

道寒光凛冽,又是尸首三具。
  
    第二遭,我给的新婚贺礼是他漫目的鲜血。踏尸而过,屋外水漏天瓢。我梳着螺髻,青

螺黛绘的双眉,佩的是九晕珠钿,面有宝靥。静候着近乎失态的他跌撞而入,他顾自往椅上

坐,先未见脚下血泊,背对着还以为活着的新嫁娘,毫不怜惜。我贴近他,用兰烟纸润他一

头乌发。
    四下岑寂。恍惚中,他低身逡巡。
    比翼鸟,连理枝,我断送他此时的一杯合庖酒。桌上两盏银罂,两盏白玉卮。
    忽的,他从袖里掏出一把刀,转身跪下哀声道
    公主。恕我实难与你完婚,宁死抵罪。
    他抬眼,玉面观音见血海修罗。
    他环顾那洞房,一派死气的鲜红,不由跌坐在地。一双水眸,清清渌渌,泮着痛,结着

苦。
    他惊喊。天啊!竟容不得我晚这一步吗?
  
   我总不能正视他的慈悲,总不能直面他因我而生那眼底的绝望。当时竟一味的执着。

此事的前一半我确实罪孽深重。幽冥里,阎王于我的眼神也诡异不辩,他说,我是世间总得

有的一个魔障,最最恶到极,是冤孽,我刀下使无数人阴阳间得一个来回,是必经的因果往

复,残人且自残,谁也解脱不了。
    无间的魔只得留给此间的神。
    是个定数。
    佛。魔。人世。阴司。冤魂。
  
    [五]
    有个假洋教士在教堂之中,讲堂之上。本国的人却一袭黑衣,手在身上划十字,彼间的

神原是这样。出生在羊圈里,不在南海。他兴冲冲的布道。我兴冲冲的受教。坐在最末一排

,粉白脸的九龄尸童忽地忍不住笑。
  
    黑衣白十字。他在木头房里隔着挡板听我告解。这是个故事,且说了上一半。在彼国,

成年男子与幼童间会有爱情吗?
    在东印度,未成年的孩子便需结婚。八旬的老人可能与8岁的女孩同枕他嗫喏答,这对话

本不应出现在告解之中。他该先为此向彼间的神惭悔,然而他太年轻,竟敌不过下半截故事

的诱惑。
    但,关于爱情
    爱情
    但丁在具阿特丽斯9岁时疯狂地爱上她。那时具阿特丽斯浑身珠光宝气,涂脂抹粉,穿着

一件深红色的袍子。
    原来有。
    应该是有的。求神宽恕。
    他的十字划得很频繁。好奇也随之加重,教堂人已走散,除我们便无旁人。故事还有下

一半不是么?
  
  [六]
  
    青衣惊喊。天啊!竟容不得我晚这一步吗?
    却又晚了些什么?比翼鸟搏了翅翰?火烧连理枝成炭吗?还剩着一半残夜,留于我们逃

脱。魔性里,为得一己私欲,总顾不得旁人。
    不动声色,他忽然柔情似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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