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第三部)————seeter(水天)
seeter(水天)  发于:2009年0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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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叶长风与端王两人心中立刻如水镜般清楚。

太祖平定天下前,两川原为后蜀后主孟昶占据着。蜀地物沃人丰,太祖自然放它不得,孟后主素以风流自许,如何是宋军对手,不过六十六日便大败而降,举族入京授职。本来安稳做个降王也就罢了,无奈红颜祸水,孟昶最爱的妃子花蕊夫人委实太美,连太祖见过都不由为之失魂,病了五六天后,太祖终于一跃而起,吩咐召孟昶入宫赐宴。
一宴过后,孟昶即重病,数日后不治而亡。孟母随之绝食自尽。花蕊夫人原与孟昶情深意重,但由不得太祖以族人性命相胁,只得进宫承笑侍奉,受尽太祖宠爱,历久不衰。数年后花蕊夫人暴病而卒,御医诊为猝肠断,太祖痛而失声,以贵妃之礼厚葬。


费慧便是这花蕊夫人的本名。太祖杀夫夺妻,这段宫史说起来并不光彩,一向为人讳言,年代一久,也就都渐渐忘了,谁料想多年以后,又会以这种方式被唐悦重新提起。


“你们都当花蕊夫人无子,其实她是有儿子的,只不过一生下来便被孟昶送出了宫,交由高僧抚养。”唐悦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殿内静静回荡,“孟昶只是好玩乐,并非愚笨,他早知太祖野心勃勃,不会放过蜀国,送子出宫,也是无可奈何,瞒天过海之计。原是想等这子二十岁后便召回宫继承帝位,谁知究竟没等到二十年。”想起师父一生孤苦,不由黯然。
太宗冷笑:“自古强者为王,孟氏无能,山河归我赵家也不出奇。你要报这亡国之恨,动手便了。只不过用这种手段,也未免太屑小了些,见不得人。”  
唐悦森然瞪视太宗,唇边慢慢展开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你错了。我师父看破世情,曾对我说,后蜀被灭,是他父王之过,怪不得别人。被杀固然伤痛,也尚在情理之中,唯有他母亲之仇,为人子者却难以忍受。”
太宗心中一跳,强自镇定:“朕可不曾抢夺过她。”
“是么?”唐悦目光冷锐如刀,一字字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敢说么?”
太宗枭雄一世,谎话也不知说了多少,此刻却默然不言。
“赵胤死时,我师父是在场的。不过你弑兄心切,没有发现檐角上有人而已。”唐悦微昂起头,语声冰寒,一丝丝都象要侵入人的肌骨里,“你弑兄时说过什么?有没有笑着说,你最爱的花蕊夫人也是我杀的,谁让她不从我?你得到的,我也一定要得到,得不到的宁可毁去——是不是原话?”


寒气象是从壁缝里一点点渗出来,风声轻呜,如幽魂隐约在空中起舞。叶长风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身后一条手臂伸来,紧紧地将他拥住。熟悉的怀抱令叶长风莫名地心安,侧过头正想一笑以谢,笑容却僵在了脸上。端王面色铁青,肌肉紧绷得如同铁石,双眸冷厉直视前方,这神情,竟是叶长风也从未看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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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遥遥地传来,隔了重重宫墙和迷茫雨雾,听得并不十分真切,甚至有些恍惚。
九阙城中,有人未眠。


“原来还有人在,朕这么多年来却一直不知道。”太宗怅然若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是懊恼是后悔,“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动手?”
“你又怎知我没动手?”唐悦持剑的手腕稳定如石,笑容带着轻轻的嘲讽,“王小波起兵,你可知是谁的助力?新一代大蜀王,你可知那又是谁?”
这都是朝庭急欲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太宗不知为此多少日寝食难安,如何不清楚?眯起眼,重又审视了对方一眼:“你就是唐悦?倒没料到你与皇家有这渊源。”
“渊源当不起,只是一个心结,多年未解。你说的不错,暗杀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我原是想重立蜀国,堂堂正正将天下夺过来,但现在……”唐悦住口不言,半晌才悠悠道,“要解这个结,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
其实唐悦师父近年来精研佛理,早已淡了报仇复国之念,然而唐悦自小受他抚养,师恩深重无以为报,既然天下已抢之无望,终也要手刃仇人才肯安心。。

唐悦侧面映着微光,杀意中几许倨傲,几许冷峭,叶长风看在眼里,心中却莫名地难受。唐悦远走域外,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天下之势,有几分是为了情之一字?
端王却是暗中冷笑,不慌不忙,胸有成竹之极。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殿中突然静寂,只听得烛火微微的毕剥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隐隐传来一阵响动,象是人声,又象是脚步纷杂,偶尔又有几声刀剑相击,嘈嘈切切,远远地移近。
除了叶长风,其余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听得极其清楚,唐悦并不惊慌,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笑道:“该说的也都说了,这就恭请陛下上路罢!”
手腕一抖,殿内的人阻无可阻,冷冽长剑已深深没入了太宗的胸口,太宗本就到了油尽灯枯之境,怎当得起这一剑,浑身一震,一声惊呼都没发得出,口角缓缓地溢出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端王身形一展,已掠到太宗床前一尺,却不靠近,只默默注视着这位曾经威严无双如今却命在旦夕的祖叔。
“你……你……”
太宗没有便死,好似还认出了端王,眼睛暴瞪,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却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我。我本想留你享尽天年而去,谁知天意无情,你还是死于了非命。”积压多年的世仇怨毒终于能不加遮掩地流水般道出,端王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平静,“身后事你不用多想,还是想想下去后如何跟我祖父问安罢!”
太宗面上闪过一抹惊惧,随即又象是愧悔,又象是愤怒,又象是慌张,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交杂,终于渐渐凝固,双目瞪天,一代枭雄,就此离世。


唐悦慢慢松开长剑,大仇已报,心中却突然空荡荡地一阵茫然。多少时日处心积虑出生入死,只为了对付这个权倾天下的人,现今这个人死了,却和其它人死去,也没什么不一样。
人生在世,倒底要的什么,身在局中,或是在局外,谁又能真正知晓。

眼光缓缓地转到屋角一侧的叶长风身上,唐悦唇边浮起一丝微笑,隐隐竟有几分凄凉之意:“长风,我就要走了。你随我走吗?”
“我……”迷惑于唐悦的神情,叶长风不知不觉向前踏出了一步。
“等一下,我也有句话要说。”端王洒然转过身来,恰好隔在唐叶二人中间,却不看唐悦,只是瞧着叶长风,淡淡道,“长风,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罢。”


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将屋内两人都震了一震。
“你说什么?”叶长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要不要做皇帝,由你来决定。”端王重复了一遍,神色安详,“你们听殿外的声音,宫禁已在我控中了。边关又有我的大军,天时地利人和尽占,放眼朝中,再无人能阻我登上这龙座。”拍了拍身边套着明黄龙绣缎子的坐椅,“但我将这一切都交给你,长风。你一句话,就可以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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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之中,叶长风还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过。他固然饱读诗书胸怀韬略少有人及,此时突然觉得一点也用它不上。下意识地看向端王,叶长风似乎想从那张熟悉英武的面庞上找出一丝玩笑,然而昏黄的烛光中,端王神色宁和,虽然轻松,却绝没有半分调侃的味道。

叶长风怔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当然是个圈套。
叶长风决不信端王这样的人会将命运交出去,由他人来主宰安排。这个男子,骨子里永远是强势的,强到几乎肆意妄为目空一切的地步,此时忽然抛出这句话来,并不是无从决断,只不过是想将自己牵扯进去而已。

无论答是或不是,一言出口,天下或有不同,叶长风这三个字,却是注定要与端王纠缠不休,再也难以拆解得开。
只该淡淡地回他不能作主,置之不理,又或是微微一笑,分析内外军情,夺嫡并非想象中这般容易,能由得他为所欲为,然而多少话到了嘴边,终究又都化为默然。

端王他,何必如此。


“赵宁非,你为何要逼迫于他?”端王行径,唐悦如何不识,不由怒气上冲,“你若真心对长风,就该尊他重他,用这种手段,当他是什么,玩物么?”

“我当他是什么,他自然会明白。”端王冷然一点头,“唐悦,我和你不同,我想要的,不会迟疑。长风这人才学虽好,性情未免过于谨慎犹豫,他心里其实有我,但我若不逼他,他一辈子都不愿去想上一想。难道为了他这点心结不解,我便要白白地与他错过一生?他既不能决定,那便由我来好了。种种手段都由我来使,总之,我决不放开他。”

叶长风身子震了一震,或是心绪太过杂乱,扰了气机,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良久方才平息,缓缓苦笑道:“现在……还说这些作甚。外面已经静下来了,好象还有朝中几个重臣的声音,悦,我瞧你若想走,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唐悦身为反贼之首,又手弑帝王,中原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叶长风也是到此时才明白唐悦为何早就安排下域外之远走,想必今日之进退,也早在他算中。

端王唐悦无一不是人中之杰,思谋深沉,算无遗策之辈,然而唯一算无可算的,便是情之一物。不能自禁地爱上了别人,爱上的人心里没有自己,相爱的人不能相守,造化之错失弄人……这些,都是再大的英雄再大的权势也无可奈何的事。

唐悦面色雪也似白,注视着叶长风,唇边挣扎浮出一丝惨淡微笑:“……好。我这便要走了。长风,我爱你,至死不渝,但我们的情份,也便只到今日。你在中原,自已珍重,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也不愿你再来找我——长风,你懂么,我绝不能给你留退路。”

“我懂,置之死地而后生。”叶长风简单地道了一句,实在也是喉中如物堵住,无法再说出更多。
“我走了。”
唐悦最后深深又看了叶长风一眼,象是要借这一眼,将叶长风牢牢记住。叶长风视线蓦然有些模糊,耳中只听衣袂微动,风声破空,胸中一痛,喉间微微地泛上些许腥味,却自己也没在意,知道唐悦轻功绝世,这一刻,不知已在多少丈开外了。

室内静寂如死。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晃了一晃,缓缓地回过神来。端王虽不出一言,专注的眼神一直盯着叶长风。见状轻轻一叹,伸出手去相扶:“虽然我不愿见你为别人伤心,但你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很高兴。”

“高兴么?”叶长风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却没推开端王,“你又怎知我留下来一定是好心。”

门外远远地有人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朗然道:“臣等有急事,求见圣上。”


这声音就算在今晚也听过不少次了,叶长风讶然,低声道:“是太子。他怎会到此?”
如果没有意外,太子此刻还应该穴道被封,躺在花丛里。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所救。叶长风皱了皱眉,心中隐隐地起了一层忧虑。


“别理那些。”端王觉察出叶长风的不安,手臂稍稍紧了一紧,“现在答我,你想我做皇帝么?”
“不想。”叶长风并不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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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乌云稍霁,天边一线月光隐隐约约地洒落下来,映得屋周的火光人声格外遥远,仿佛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人退后三丈,等候旨意,违者以逆臣处!”端王提高嗓音,知情况未明,太子尚不敢撕破脸硬闯。果然屋外一阵脚步纷乱,倾刻都已远去。
殿内冷冷清清,更显一片寂静,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终于说真话了。”端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叶长风,在屋里踱了几步立定,仰望新月,“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也不是没有情意,但你终究不愿承认我是一国之主,奉我为君,是么?”
“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算不到的呢?”叶长风淡淡笑着,并不见慌张,心中似喜似悲,一片寥落,“王爷方才的话只是试我,其实还是放不下这一片江山罢?”
“二十余年惨淡经营……”端王喃喃道了句,不无自失地一笑,“长风,我对你的心,你应该知道,可是这江山……两样我都想要,我也有这能力要,你信么?”
“王爷的文才武功,我素来都是佩服的。”又一阵夜风吹过,叶长风的声音在枝叶的悉索中听来格外沉静,“奈何生不逢时,太祖在朝中根基已定,太子羽翼已成,王爷纵有夺天之功,非十年宋室不得安宁。”
“孤臣余孽不足为患!”
“辽呢?西夏呢?民力不裕,如何能负!”
“这亦非我之错!”

两人不知不觉都提高了语声。叶长风方才说得急促,一阵昏眩突地冲上头来,身子微晃了晃,急扶着桌沿,喘了两口气,才没有失态。眼光无意掠过地上,却是吃了一惊,再定了定神凝目望去,窗前草木葳莚游移,朦朦胧胧中数簇箭尖的投影清晰可见,对准的方向可不正是屋内。
端王面上镇定,心中其实烦燥,一时却不曾留意,又急踱了几步:
“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你若肯帮我……”
话音未落,轻嗤一声,叶长风袍袖一展,已将烛火扑灭,殿内立时一片黑暗。
端王原本胆气过人,然而此殿中枉死的人委实不少,现成那边床上就是一具尸首,阴寒之风阵阵侵来,不由微惊:“长风,你……”
一只微凉的手已伸了过来,摸索着握住端王的手,展开手掌,轻轻写道:屋外树上有人。
沁凉修长的指尖在端王掌心划过,淡淡的书墨气息近在咫尺,虽然此时此地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光,端王心中还是一动,待叶长风写完,便抓住了放在唇边一亲。
心下却提起警惕,月光这时却又移入云内,什么也看不出了。端王运足内力凝神听去,果然屋外有数道呼吸声粗浅不一,虽极力屏住,却仍入耳清晰,这才将绷紧的心放了下来。
这些人是好手,但还算不得高手,想必也是才埋伏下的,否则就凭他们的粗浅内功,时间稍长,自己也便能觉察出来了。

殿内烛光陡灭,伏在树上的人也吃了一惊,情知被人发现,又瞧不清屋内人影,一时进退两难。
端王心知自己属下必会赶来察看,也不去理会他们,只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揽着叶长风,叶长风也不挣扎,反而伸手还抱,端王怔了怔,胸中一暖,只觉两人心意,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加接近深知过,连言语也成了多余。
黑暗中两人静静相偎,屋外人声渐渐喧闹,都当听若未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轻轻道:“你辱我太甚,我一直恼你恨你,你知道么?”
“我知道。”端王顺手拨过叶长风颈后一缕散发,“本来是想杀你的,可是……不知怎地,就想到那种法子,甚至……还有些期待。等我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也不知能不能补过。”
“你不惜性命救了我几次。”叶长风微微笑了一笑,“可你对我越好,我越是想到那些事。我一直不能信你,或许也是不敢信。做君臣反倒来得容易。”
端王只是笑,不愿将话题牵到君臣之分上,坏了难得的柔情,突然想起一事,“你既恨我,我掉落的玉佩,怎地你又一直留着?”
“玉又何罪……何况,”叶长风语声悠悠,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我初见你时,你的言谈风采,心胸抱负,着实醉人……当真如玉。我终不信这能是假装得出的。”
反倒是端王,百年难遇地脸上一热,幸好在黑暗中也没人能瞧见:“长风……”
“嗯。”叶长风微笑相应,“知道你是真心对我,我很欢喜……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的,可还是说了……轻松得紧……”
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端王心中陡然一惊,抱紧了叶长风,只觉怀中的躯体越来越冷:“长风,你怎么了?”
“时候到了……我的毒,没能解开……少了一粒解药,倒底没用……又或者,根本就没解药,我知道太多,太宗不可能留我活下去……”叶长风语声已微不可闻,“我好累,也该放手了……你要怎样,都由得你,好好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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