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第三部)————seeter(水天)
seeter(水天)  发于:2009年0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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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太子略一点头,回身望向窗外,不再多言。

这两人谁也没有将话说明,但是两人心中,都已知道,太子的解药,是不会再拿出来了,因叶长风既看得如此清楚,又选择了拒绝,那是怎样也留他不得。
室内一片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长风,若是你没有先遇见他,你还会如今天这般决定么?”
这个他是谁,两人自然也都明白。
大凡一个人做事,自然有公理,有私情。太子并非不信叶长风,然而在那样清冷至绝,毫不为自身作想的决定中,究竟有没有一分是私情所致?
这原本不是太子该过问叶长风的私事,然而此刻,太子突然莫名地极想知道。
叶长风说话久了,不免有些劳累,但他是从小养成的端方习性,不肯在人前失态,只略略靠住扶手,浅笑道:“如果没有他,今天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与殿下私室对晤。可见因果之事,同离合一样,是由不得人作主也不能重来的。”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其实今日有这结局,我并不怪任何人。私下我也曾想过,以我之锋芒毕露,擢升之速,宠信之深,偏安一方作个父母官还好,若到了朝中,只怕挡不住众人嫉妒,下场未必还有今日之平和安宁。”
太子久居宫中,人情翻覆也看得尽多,明白叶长风所说确是世态实情,自己原先兴致高昂一番良君名臣之约,此时听来,竟是意气居多,实用者少。不免默然不语,连即将身登大宝的跃跃之情也消了几分。人生在世上便如在桎中,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一样要受世情礼法挟制,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
对端王的嫉恨却又重了几分。叶长风这番话绝口不提端王二字,他这等聪明人,怎会不知太子问话用意?若真坦荡无私,早便明白澄清了。不提与否认,看似相差无几,实质可不同得紧哪。
恼怒嫉恨心一起,爱才怜惜之意便淡了许多。淡淡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这是要他留遗嘱?叶长风呆了呆,心中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一些人,真待要说,却又千头万绪,直至空空落落,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我却有。”
低低一声笑有如清风吹拂,正在对谈的两人吃了一惊,齐齐循声注目。
另一侧的墙壁下,太子带来的蓑衣护卫轻轻推掉头笠,露出一张不加修饰,却依然极有魅力的男性面庞来。  
太子和叶长风都是沉着已极的人物,可是此时,已分不清两人谁更震惊些。一个在惊异自己的贴身护卫何时换成了眼前这人,另一个却是再也想不到,自己毒发离世之前,还能再见到这男子一眼。
太子究竟较叶长风先冷静下来。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这情势,中了别人圈套却是无误了。只是不知这冒充之人隶于何方,受何人指使,要劝降脱身甚为困难。

脑中一边急速转念,太子一边冷冷问道:“你是谁?常天呢?”
“我是谁,你过后自然会知道。你那护卫常天身手虽好,对你也够忠心,却有一条不妥,太不喜欢说话,又没有半个朋友。否则我扮了他跟随你两日,你怎地丝毫不觉。”蓑衣男子微微一笑,并不细述自己手下人已经监视了太子府年余之事。转过头,眼光落到叶长风身上时,不自觉带出几分温柔,“长风,那日一别,多时未见了,你看起来可不太好啊。”
这声音,这语气,曾在枕畔耳边萦绕过多少回,叶长风不必看都已知晓是谁,啊了一声,凝注来人,无限惊喜:“你怎会来?”

37
“没看到你服下解药,你以为我就能放得下心走?”
唐悦神情还是往常一般的潇洒豁达,眉宇间却藏了些许自嘲,又夹了一抹宠爱无奈,种种复杂情愫,转眼都被云淡风清的笑意遮盖,衣袂微闪,已到了叶长风身侧。
叶长风还没回过神,右手已被唐悦握住。熟悉的暖意源源不断地自相贴的掌心间传来,直流入全身四肢百骸,叶长风原本正为寒毒所苦,经内力一催,陡然轻松,只觉浑身暖洋洋说不出地舒适。


唐悦脸色却不大好看,哼了一声:“毒怎么入心脉了?不是让你不要劳神的么。赵宁非他——”
叶长风自知这事怪不得旁人,实是自己思虑过多咎由自取,急忙歉然一笑:“是我不好。”
唐悦却不再听他说话,眸光冷冷,如寒刃般瞧向太子:“解药。是你自己拿,还是要我动手取?”
太子原本并不作声,只坐在一侧冷眼相观二人说话,暗暗揣测来者倒底何方神圣。无奈将京中但凡稍有名气,各家门下都一一想遍,还是猜不出眼前之人来历。这时听得对方语气不善,毫无尊畏之意,又见来人不再掩藏形迹后,那一股睥睨之气自然流露,不由惕然一惊:“夏、益、银三州,你是从哪州来的?”

是时天下虽定,各处仍不时有流寇强梁作乱,其势最盛,为朝庭最大心腹之患者,不过这三处,故而太子有此一问。
唐悦瞧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你还不算太没用。但我现在没空跟你费口舌,把解药拿出来再论罢。你不要存了侥幸心,以为我不敢杀你。我和他们可不同,有那许多顾虑。”

太子用叶长风来挟制端王,又暗用君臣之分逼迫叶长风束手,算计也可谓极准,然而半途杀出这个冷漠凌厉的男子来,却是始料未及。欲待以威势压他,他原就是反贼无法无天怎会理睬;要想将功名利禄诱惑他,他眉间一缕傲然之色,怎是个肯居人下的,且瞧他神情,对叶长风甚是温和,不知有何交情在,一时还真无法可施。不得已将解药丢到桌上,暗悔太过鲁莽,反被人有机可乘。


玉瓶光滑细腻,在灯下闪着静静的柔和色泽,内里隐约可见数粒丸药。及至拔开瓶塞,丹丸如珠,幽幽药香若有若无,可不正是那牵动多少人心,造了多少机变,辗转反复而求之难得的醉飞花解药么。
唐悦向来镇定的眸子也不由一亮。但他行事素来谨慎,所经江湖魅魉又多,仍不能放心。叶长风诧异地看着唐悦将药丸都倒进一只干净茶盏,用温水融成一盅药液,最后递到太子面前。
 
“宫中的毒药太多,我也分不清那许多,没奈何,只好有劳太子殿下先尝一尝了。”
这是点明了试毒之意了。太子哑然一笑,也不知是涵养素好还是深明屈伸之道,并不多说,只接过解药往唇边送去,杯堪堪沾及唇,却被唐悦出手如风轻盈掠走,笑道:“行了,你眼神不变,不会有假。”转手将茶盏交给叶长风,“可以喝了。”


这便是解药,而自己居然得以不死。叶长风接药在手,心中反而一片茫然,思前想后,不能决断。唐悦见他犹豫,大略也知原因,微皱起眉:“莫非你也要我用逼的?”
叶长风怔怔仰头向唐悦瞧去,唐悦脸色虽寒,眼底却是一派殷切之色,叶长风心中一动,难道我就要为了一点私名薄誉,什么人,眼前事都不管不顾了么?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既已至此,我又夫复何言。”
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雪。
自尧到今,世世代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叶长风抗旨饮药自救,终其一生,再也称不得一个纯字。

唐悦静静看着叶长风动作,几个月来心中最担忧之事豁然解开,悬得最紧的弦缓缓而松,不知不觉已长长吁出一口气。


“药力发散时,人会有些难受。”
“我没事。”叶长风忍住胸中的如焚烦躁,“宫中不知现在怎样了?”
“我知你终究放心不下。”唐悦温和的声音里似藏了一丝叹息,“正好我也要去办件事,你随我一起去罢。”
“你打算……?”叶长风震了一震。
“不是。”


“那是?”
叶长风回注唐悦,此时城中虽静,大局实乱,连他也猜不出唐悦的意向。
“我的去向已经定了。”唐悦以袖中汗巾拭去叶长风唇边药渍,却并不进一步动作,略一沉吟,“适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或许我不该再问,但不问上一问,我终究不死心。如果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肯走么?”
“去哪里?”叶长风不由大奇。唐悦胸怀大志桀傲不驯,从前自己曾暗邀他相随他都不肯,怎会是突然淡泊隐居之人?
“不过效仿虬髯客的故事罢了。”
唐悦说得平淡,叶长风却呆了一呆。虬髯客与李靖红拂并称大唐三侠,因与李世民争夺天下未果而远避海外,终成外邦一王,这典故众所周知,但唐悦气势尚盛如日中天,根基又在中原,尚有一搏之机,为何会断然远去?
“为什么?”
“也没什么。前些日出关,我见域外辽阔,很是羡慕,恰巧手中又有一些山河残图在,不用岂不可惜。”
“你……”唐悦的心思,叶长风也有些猜出几分,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兹事体大。”
“先不说这个。”唐悦笑了笑,扶起椅上因药力发散正在微微沁汗的叶长风,“来不及等你恢复了,我们去宫里。”转头看向太子,“殿下?”
“我?自然是替你们开道。”太子暗影里一直凝神倾听,此刻微微一笑,并无局促。

38
雨气弥漫,落在皇宫深院,和落在寻常人家阶前也没什么不同。
也幸得有这雨,叶长风与唐悦都披了厚实衣,免去换装之琐,低头紧随太子身后进入宫门。夜色苍茫,也没人敢抬头细辨,认出他们不是同侪。
一路行来,宫中平静大出三人意料。叶长风早知太子布计,又见过火光映窗,只当此来必定满目杀戮,刀光剑影一片,谁知更鼓巡逻依旧,望之并无异常。倒底出了什么事?一时三人各在心头酌思,盘算不提。

“我只能到这里了。”不知不觉已行过重重宫门,太子在湖畔一丛花木前停下,抬颌示意前方,不远处万岁殿肃朴轮廓俨然在目,“那边的人被他们把持着,我就算想要见驾也难。”
“那你便在这边等着罢。”唐悦衣袖轻轻一拂,太子穴道已被封住,再一拂,人已到了花下,虽然不至于泥头土脸,倒底仍滚得狼狈不堪,唐悦只当没见,晒然一笑,拉过大感不妥的叶长风,“据说天子有百神护佑,你若真有天子之份,莫说只是这里,就算扔到水里也死不了的。告辞。”
拥住叶长风,身形如魅,几下起落,已然不见。
太子动弹不得,望向唐叶消失之处,眼色奇异,竟象复杂已极。
宫门深闭,禁卫重重。人数之多,连唐悦也不敢冒闯,暂停在枝叶间细察。
只是这禁卫之首——
叶长风无意掠过一眼,竟然呆住,身子几乎便要从树上坠落下来——为何端王会在这里,还穿着利落鲜明一身戎装?他是在护卫皇上,还是已经……
弑君两个字不敢去想,却已不自主地钻进脑海。 


轻叹一声,从背后传来:“我先去了结一件事。你既不放心他,索性下去问个明白罢。”
叶长风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已被人轻轻托起,向下掷去,所落之处,准准地便是端王所在方向。

端王这时也正听到响动,目光敏锐上望,却正见到一道黑影自空而降,叶长风的身形气息那是刻到了心里的,如何不识,着实吓了一跳,仓促间急急展开双臂,飞迎上去,抱了个满怀,落下地来时,心犹自呯呯直跳:“长风……你没事罢?”
“我很好,连毒也解了。”叶长风定了定神,深知此时事关重大,虽然不愿多提,还是三言两语将方才诸事简洁叙述了,又急问道,“你怎地在这里?皇上呢?”

几个侍卫听到动静,不约而同地伸头望过来,看到端王的手势,又都识趣散开。

“你是想先听我的消息,还是先听皇上的?”端王放下心来,对解药一事却又有点不是滋味,索性好整以暇拥了叶长风笑道。
还有这闲情多话,似乎形势不急。叶长风眉一皱,挣开端王:“皇上倒底怎么了?”

“现在还活着,不过大概过不了今夜。”多年宫内的明争暗斗早将亲情磨灭殆尽,端王说起份属祖父辈的太宗生死来,神色平淡,“别这样看我,这次和我无关。他本就病重,刚才又被一阵喧哗激了气机,我虽想杀他,现在却已不必,也不屑了。”
“怎么会有喧哗?”
“我被人杀了,自然会有喧哗。”
“你……被杀了?”叶长风吃了一惊,又有些好笑,眼光却不由地逡向端王的颈胸。
端王笑了一笑,揽过叶长风,柔声道:“傻孩子,当然是假的。我一进宫门就知道了,那么重的杀气,当我这么多年征战是玩的么?太子把我当棋子用,想让我跟王继恩拼个两败俱伤,我可不想称了他的心,只好先诈死了。”

太子实是大错特错了,端王这样的人,怎能妄想放在手中掌握利用,当成棋子?叶长风看着面色平静目光却炽亮的端王,暗暗叹道。
“那些火光?”
“我若不放几把火,怎么能在打斗中坠入火场,顺利死遁?”端王答的轻松若无其事,全然不提当时千钓一发,生死倾刻的危急。
只是他就算不说,叶长风又怎能听不出?
端王兵力原要胜过王继恩,更不用提太子,若不是为了叶长风,他又何苦回避退让,如此委屈自己。
  
一时思绪如麻,叶长风心中乱纷纷地也不知是何滋味:“之后你就带人杀了个回马枪?”
“王继恩当我已死,急求了皇后懿旨,出宫去了。”端王惯例,越是大事,笑容越是淡定,“虽没有亲见,我也能料到那道旨意,必是宣召重臣和大皇子进内,要来个生米煮成熟饭,枢前继位的。他却料不到,他一走我便乘虚控住了宫禁,说起来还多亏蓝珊机灵,早早带了人来寻我,省了不少时间。”
“守株待兔么?果然好计。”
到此为止,一切都已明了,叶长风也不得不叹服端王随机应变,决断如神,换了旁人,生死尚且未卜,又怎及得上他翻手之间将劣势化成优势,主控全局?
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疑团梗着,叶长风沉吟着正不知该不该问,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惊乱,女子的尖叫夹杂着兵器相撞,须臾却又全歇,重归寂静。
有变故!
两人对视一眼,端王沉声回头喝道:“都原地守卫,不许擅动!”又低声对叶长风道,“你也莫要乱走,就在这里等着。”身形展动,衣袂微飘,已掠入屋内。

39
知道端王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既来到此地,本就是死罪,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叶长风不理侍卫们阻挡,提起衣袍,急急便跟了进去。他虽半点武功也不会,但一众侍卫都是端王亲军,边关时听从叶长风号令也是惯了的,敬畏之下,谁又敢真个拦他。

太宗喜静,偌大的内殿只零星燃了几支油烛,帘幕低垂,光线甚是昏暗,叶长风进门后顿了一顿,才渐渐看清屋内情形。
一张黄绫龙床上,帐幔已被人挑开,三数个宫女软软倒在一角,身上却不见血痕,想是被人点了穴道。太宗帝倚在床上,半撑起身,颤巍指着面前的人,一柄长剑,却冷冷地抵住他的胸口,青泓如水,闪着幽幽的寒光。
持剑的人正是唐悦,神色冷酷杀气之重竟是前所未见。叶长风吃了一惊,正想开口说话,却被端王一把阻住,拖到暗影里,示意静观其变。


太宗戎马一生为帝多年,到老时气势不失,虽被剑指着,并不见惧色,喘息怒道:“你是谁?你可知帝王之血入地,天将大旱?敢这样对我!”
唐悦凝目注视床上的老人,并不作答,另一手缓缓入怀,摸出一个卷轴,抖落开来:“你还记得他们么?”
太宗愣了一愣,借着壁上微弱珠光仔细瞧去,突然脸色大变,声音也起了微颤:“你是……你姓孟?”

叶长风暗中正对着卷轴,无奈光线昏朦,只能隐约瞧见是幅人物墨画,画上一男一女花间相偎,衣衫飘飘,风韵颇佳,却看不清面目,听得太宗话语,心中一动,跟宋室有关的孟姓人物可不算多啊。


唐悦淡淡摇了摇头:“我师父姓孟。我却只是个孤儿。画上这两个人,是我师父思念亡父亡母而作的,料来你还认得。”
“胡说!”太宗忽然暴怒,提高了声音,“孟昶与费慧并无后代留下,你究竟是谁,敢来妄言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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