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以为是想借此向师门求得宽恕,段舜杰心里真有些委屈。然而天色将晚他怕轩辕回府察觉,也不敢再跟欧阳思琦纠缠下去,只能扶着她从后窗离开。
欧阳思琦拖着个行将临盆的身子根本无法施展轻功,段舜杰只能扶着她专捡府里僻静的地方走,见人便躲进路旁的僻静处,实在躲不过就尽快打倒对方,好不容易才算挨近王府的后门。
说是后门,也有两个兵丁把守。段舜杰让欧阳思琦躲起来自己上前搭话。认识段舜杰是王爷的友人,守卫自然恭敬地上前答话,却被段舜杰迅雷不及掩耳地放倒在地。
如此拖着欧阳思琦总算出了王府,段舜杰立时往最近的市集买了辆马车让欧阳思琦坐上自己充当车夫往同安城门赶去。
还是靠着平南将军的衔头顺利出了同安,段舜杰自知若被轩辕发现定然会率众追赶,只能放弃大路不走专捡僻静小道,拼了命地往终南山赶。总算轩辕熙诚可能顾虑到两人的身份敏感,没有发榜通缉,才让段舜杰还敢不时到市集买些食粮、衣物。
这日将晚,两人已到了奉城郊外,再赶一天的路就可进入终南山域。欧阳思琦却直嚷着肚子痛不肯再前行,段舜杰也只能找了个无人的破庙安置下来,想说热些食物让她吃了休息休息再走。
谁知欧阳思琦却是越来越无法支持,看她那极端痛苦的模样段舜杰再无知也知道她怕是要生产了。瞬间慌了手脚的他忙冲入城内四处打探有经验的稳婆,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稳婆又说要配些必需的药物才行,万般无奈下段舜杰只能跟稳婆说了详细地方自己先赶回去照顾欧阳思琦。
等他赶到,欧阳思琦已是痛得意识不清。紧抓住她的手,段舜杰只能看欧阳思琦不断翻腾呻吟,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直急得几乎掉下泪来。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稳婆赶来,段舜杰已隐隐感到有些不安。然而欧阳思琦的痛苦模样已完全搅乱了他的心神,他只能紧紧搂着不断抽搐的欧阳思琦,想要为她减轻些痛苦。
“快,快去烧些热水!你……你来帮我接生……”大概意识到自己已经撑不到稳婆到来,欧阳思琦挣扎着做出了令人吃惊的决定。
“我……”然而此时的情势已容不得他推辞,他也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四处捡了柴煮起开水,按着欧阳思琦的示意铺垫下干净的白布。
还没等煮开的水灌满陶罐,寂静的破庙就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段舜杰已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用在火上烤过的剑刃割断了婴儿的脐带,再看欧阳思琦却已脱力晕厥过去。
他忙脱下外套,撕成布条浸湿后替小婴儿和欧阳思琦收拾干净,又取出包袱里替换的白色中衣裹住小婴儿充当襁褓,小婴儿仍在不断啼哭,然而这响亮的声音却已遮不住四周响起的马蹄声。
早已心乱的段舜杰这才发现情形不对,抱着婴儿冲出破庙才发现此处竟已被从一里外团团围住,身着大同军最精锐军团服色的士兵们还在不断策马推进缩小包围圈——自己被欧阳思琦生产一事搅乱了心神竟完全没有发现追兵的到来,段舜杰明白此时的自己拖着一个无意识的女人和一个初生的婴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顺利逃脱。
事到如今,许是天注定我们兄妹只能死在一起了。
情势如此绝望,段舜杰心里却异常平静起来。
不去关心四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他走入庙内, 把孩子放在欧阳思琦的胸前让他自己吸吮母乳。
轩辕熙诚走进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副光景——段舜杰背上背着吃饱后一脸满足睡去的小婴儿,仿佛守护神般挡在欧阳思琦身前。
“你别过来。”看轩辕并无停步的样子,段舜杰弯腰用左手拾起了一旁的长剑,剑尖直指轩辕。
轩辕熙诚的脸色顿时一凛,停住了脚步,声音似比万年玄冰更要冷上三分:“若有不知情的,看了你这样子,大概还真以为你是这孩子的父亲了。”
和轩辕熙诚在此种境况下决裂,段舜杰的心仿佛都在滴血。然而纠缠在这段孽缘里,自己已经一错再错。事到如今,若还放任轩辕把欧阳思琦当成讨好父皇的工具,他自己恐怕也不能原谅自己。
若是昔日的他也许还有机会和轩辕放手一搏,然而要护着一个初生婴儿、一个孱弱妇人,右手不灵便的他心里也明白今日就算豁出命去也未必能够讨好,但是要他抛下欧阳思琦独自逃离又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心头剧痛,段舜杰只能拼命忍住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要抓思琦的话,就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把手中的剑捏得更紧一些,段舜杰努力想要忽视左手握剑的那种违和感。
轩辕熙诚的反应却是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神色一肃,双眸中杀气陡现。
“段舜杰,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为就这副模样能从我手里讨得好去吗?还是快些放下剑让开路,念在往日旧情我不为难你。”
眼前的这个轩辕熙诚已经撕下了那些柔情的面具,变回了那个在平安城外指挥千军万马的毒皇子,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轩辕熙诚——段舜杰为这个体认微微一凛。
早就知道那柔情万种的言西城和此后那个会对自己说甜言蜜语的轩辕熙诚只是个骗局是个幻像,前者是为了利用自己击破平南,而后者是为了笼络自己让自己为大同效力,说来说去两人之间自始至终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以致落得今日这种下场。
正想开口叫轩辕莫再做梦,一边的欧阳思琦却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孩子……我的孩子……把孩子给我……”段舜杰忙转过头去,思琦已经清醒,正对着自己背上的婴孩伸出手臂。
段舜杰忙扶她坐到一边,蹲下身让她托住背上的婴儿自己则解开胸前的绳结。眼角余光里轩辕熙诚似乎并无借机偷袭的意思,而是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忍不住放软了语气:“熙诚,思琦她对你情深意切,现在又刚生下你的孩子,你就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放过她们母子吧……”
轩辕熙诚却毫不动容,眼神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半晌才开口道:“放过他们好让你做我儿子的便宜爸爸么?”
此言一出,段舜杰和欧阳思琦顿时都不能置信地抬头看住他。
“轩辕熙诚,你……你这个畜牲!”欧阳思琦已经忍不住痛哭起来。
段舜杰看她如此伤情,想要安慰几句,心里却也是空落落似乎被捅了个大洞,只好拼了命地忍住心头痛楚。
“哼!谁不知你们在平南就是郎有情妾有意,段舜杰你为了欧阳思琦甚至不惜……”话冲到口边,轩辕熙诚总算及时停了口,看了看左右,他道:“你们都出去,我不传你们一个也不准进来。”
看手下都乖乖离开,轩辕熙诚才冷笑着续道:“欧阳思琦,你情哥哥对你可说是情深意重,为了你他……”
“住口!”已经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的段舜杰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他无法置信地看着一脸得意的轩辕,不相信他居然会想在欧阳思琦面前说出两人的秘密。
欧阳思琦也不是笨人,看两人的神态自然猜出他们之间有个天大的秘密瞒住自己。
“段舜杰,你告诉我,你们究竟……”大概是以为段舜杰是为她出卖了平南,欧阳思琦的脸色一下惨白起来。“不会吧……”
看出欧阳思琦在想什么,轩辕熙诚哈哈大笑起来,“别乱想,那是在灭了平南之后的事了。”
“轩辕!你要敢说出来我……”无法想象若欧阳思琦知道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会如何痛心绝望,段舜杰宁可自己即时死了也不愿将自己对轩辕的真实感情暴露在她面前。
直到此刻他才如此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情感有多么低贱、多么见不得人,只要被别人知晓自己就再无颜面见人。如是悲哀绝望的感情自己竟还妄想可以给自己带来幸福,越想心口越是像结冰般冻结,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已丧失,只能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轩辕希望他还能成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然而轩辕的眼睛里却仿佛结了冷酷的寒冰,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沉声道:“段舜杰,只要你乖乖让欧阳思琦跟我走,我保证我们的事情永远是个秘密。你若是不从,我也只有把真相告诉思琦,让她自己判断是不是要跟你一起走。”
以思琦的性子,若知晓自己与轩辕的关系又怎会再接受自己的保护。可是段舜杰如何还有选择,就算最后一点尊严也要被夺走,他也无法说出放弃妹妹独自离开的话来。
看段舜杰满怀忧愁的表情,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涌上了轩辕熙诚的心头。在金陵时,他就知道段舜杰与欧阳思琦的私交甚好,看如今段舜杰豁出一切也要保护欧阳思琦的架势更是让他满心不快。
狠狠皱了皱眉,他冷笑一声开口道:“段舜杰,你自己也该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形根本谁都保护不了,搭上你一条命欧阳思琦也一样要跟我回同安!”
段舜杰自然知道他说的确是事实。若是手未受伤之前,自己也许还能与轩辕放手一搏,然而现在倾尽全力也只能挡他一时半刻,外面还有轩辕麾下的亲卫队在虎视眈眈,如何计量也无幸理。
“不过看在你曾和我同床共枕的情分上,我也不赶尽杀绝,只要你留下欧阳思琦自己离开,我也不会为难你。”知道自己的攻心计策奏效,轩辕熙诚沉声续道。
“同床共枕”四个字顿时如一块巨石般炸落在段舜杰和欧阳思琦之间。
“什么!”欧阳思琦无法置信地惊叫起来,“轩辕熙诚,你胡说些什么!”
不敢相信轩辕熙诚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将两人间的秘密抖落出来,段舜杰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似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面对欧阳思琦的责问却连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只听得轩辕熙诚一字一顿缓缓道:“不然你以为平南如此强势怎会被我在数月内攻破?若不是段舜杰在蟠龙山和金陵城之役接连放水,又怎能助我立下如此大功!呵呵,只可惜你不曾见过他在我身下那温顺娇柔的模样,比你还更要妩媚三分呢!”恶毒的语言如刀箭般指向段舜杰,空气似乎也在瞬间变得险恶起来。
“你……轩辕熙诚你……”段舜杰又羞又怒,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轩辕熙诚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只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胸口血气翻涌,几乎要气得吐出血来。
“我?我怎么了。你敢说在蟠龙山的时候没有主动向我投怀送抱?敢说金陵城破之时没有和我在床上翻云覆雨?还有归降大同难道不是为了想我和你继续亲热?”
听到身后的欧阳思琦在激烈的喘息,段舜杰自己也被轩辕熙诚说得有些意识模糊起来。
是这样么?原来这段铭心刻骨的感情在轩辕心中自始至终就只是自己的肉欲作祟么?那些无数伤心瞬间都仿佛变成不堪回首的记忆,段舜杰心痛到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呆呆看着轩辕脸上得意的笑容。
一瞬间,几乎希望自己就这样化作微尘,可以消散在空气中而不必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段舜杰,他说的是真的吗?”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思琦才开口,声音却似乎被人绞过般干涩刺耳。
如何才能向欧阳思琦解释清楚这些事中的细节曲折,段舜杰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自取其辱,只能维持着沉默,将目光挪开一边。
“我再问一次,他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再不说话我就当是真的啦?”欧阳思琦的声音越抖越厉害,显然无法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存在。
也许是感应到了大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欧阳思琦怀中的婴儿忽然醒了过来,放声大哭起来。
欧阳思琦的泪水也跟着一起涌流出来,她却一边流泪一边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是什么世道!世上竟会有如此离奇之事!段舜杰,如此你竟还虚情假意地要带我逃离同安?天,段舜杰,我真服了你。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知道那婊子给自己生了个这样的儿子,亲手葬送了他辛苦建下的基业,还把他的妹妹推进火坑,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婊子生的儿子就是天生的娼妓!”欧阳思琦疯妇般狂笑着,眼角却有血滴不断滚落,落在那雪白的脸上分外惊心动魄。
心早已被轩辕残酷的话语捣烂,看欧阳思琦如此伤心段舜杰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觉得意识渐渐恍惚起来——原来自己竟是错了么?
只是爱一个人,用全部生命去爱他,这段情却如尘泥般只能遭人轻贱,到如今被人指着鼻子骂是男娼却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意外得知了段舜杰的身世,轩辕熙诚有些吃惊。但他是何种样人,立时镇静下来,柔声道:“思琦,你知道了这些还能若无其事地要段舜杰保护你么?不如和我回同安去,我自会请求父皇宽待你,毕竟你是他孙子的母亲。”
被轩辕一语惊醒,欧阳思琦顿时看向怀中的婴儿,散乱的目光渐渐流露出一份柔情来:“宝宝乖,他们都是坏人,宝宝跟妈妈一起走吧,我们到永远都能开开心心的地方去。”
感觉到情势不对,段舜杰再也顾不得伤心,飞身扑上却只来得及接住她用力掷在地上的婴儿,欧阳思琦已抽出怀中的匕首用力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思琦!”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段舜杰再也受不住打击,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立时失去了意识。
已来不及去看这世上唯一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的表情,欧阳思琦颓然倒下,终于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伤心失望的世界。
原平南王之女的死并未掀起轩然大波,轩辕熙诚对外宣称欧阳思琦系死于难产,奉宗对他的不快也自然迎刃而解,还下了圣旨以正妃之礼厚葬欧阳思琦,七皇子的危机算是迎刃而解。
奉命攻打何传林的太子军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重创,太子更在平天教的暗杀行动中被刺成重伤,回到同安后未久便过世了,朝野为之大乱。
临危受命的轩辕熙诚大胆启用江湖势力,用奇袭之术击破平天教与何传林军的合战,只用了三个月便正式击溃何传林军,收复西南要地,再次立下世人瞩目的显赫功勋。
在如此的形势下奉宗破格将七子轩辕熙诚立为太子,虽然其他几位年长的皇子心中都不服气,却苦于谁也没有盖得过他的功绩而无法反对。
轩辕熙诚身兼太子与摄政亲王双重贵重身份,风头权势在朝中一时无两,即使奉宗有时也要看这个儿子的脸色行事。
忙碌于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轩辕熙诚自然无暇他顾,听到随从禀报被秘密收押的段舜杰逃走的消息时,也只是有些不高兴地挑了挑眉,吩咐将负责看守的侍卫革职查办后便未再多做反应。
第六章
时近深夜,一道高高的宫墙将禁宫从同安城中隔离开来,墙内是灯火明亮的金粉世界,墙外却已是漆黑冷清,连盏灯火都很难看见。
已是春末夏初时节,早晚凉意却深,禁城高墙下只听得见风声呜咽,黑暗中却有一个落寞的身影在不断徘徊。
“相见争如不见……”极低的男音仿佛叹息般地在一片寂静中轻轻响起,话音未落,一道淡淡的黑影却已腾空而起,从墙外跃入了宫城之内。
这黑影自然就是不久前从软禁中逃脱的段舜杰,独自一个人辗转流离数月,最终他还是无法抗拒心中的渴望,想要再和那个无数次伤害过他的男人再见上一面。
不要谁说段舜杰自己都知道这么做肯定是错的,只是对一个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所的男人来说,做得再对也已没有意义了,他一心所想的只是希望能再和轩辕最后见上一次面,至于后果会如何,此刻的他已无暇顾及。
依照常理说他应该对轩辕熙诚恨之入骨才对,毕竟他欺骗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父亲、妹妹的死都和他脱不了干系,然而他直到现在也无法对轩辕燃起恨意,只是心里明白自己该对再留在轩辕身边这个奢望断了念头。事情到了此时此刻,两人再见能够不必白刃相向可说已是最好的结局。
把身形施展到十分,段舜杰努力将自己的情绪放在虚无之中,然而即将见到轩辕却让他心怀激荡,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万千思绪涌动。
跟在一队从御膳房取夜宵的宫人身后,段舜杰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轩辕熙诚所在的太子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