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若遥手一颤,低声道:"可是......"
"可是我不仅看见了你的身子,也看见了你的心,"沈沉打断季若遥的话,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上,"你说,这里也是污秽的吗?这里也装着很多人吗?"
季若遥闻言,忙道:"不是的,不是的!"边说,边又垂下两行泪来。
沈沉一笑,将他圈进怀里,又道:"人的一生很短,伤心的部分就该忘掉,就像这百合,开败了一季,下一季依旧可以再开的。"
季若遥何曾听过沈沉说这种话,当下窝进沈沉怀里,痛哭起来。沈沉抚开他额前被泪水沾湿的发,柔声道:"哭吧,哭够了,下次可不许再哭了。"
季若遥双手环住沈沉的腰,再不想分开似的。
一旁,灰色的兔子躺在百合丛中,两只爪子正逗着蝴蝶,忽而停下,看着不远处紧拥的两人,圆溜溜的眼里,晶亮晶亮的。
第八章
三月末,战事进入最后阶段,残余的叛党大多已被清除,漠北四少的高行中箭而死,而余下两人,张风民和邱云涛不知所踪。
季王与若王商议,十日后,在季国和谈,由主将沈沉前去,并将献上通,必二州。
"若遥,千万喂不得了,你看它那样子,像团球似的。"若惊寒看着不断塞叶子到兔子嘴里的季若遥,不禁开口道。
"啊......哦,呀!小灰!你怎么吃了这么多!"季若遥看着兔子已撑得鼓鼓的肚子,惊道,一边拉回兔子嘴里未吃完的叶子。
若惊寒爽朗一笑,道:"你到是怪到小灰身上了,明明是你一个劲儿地往它嘴里塞......"
季若遥一愣,登时红了脸。若惊寒一叹,这是第几次了?自那日他们去了百合谷回来,季若遥便总是时不时地发呆,情之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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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国大殿。
沈沉踏上殿前铺着的大红地毯。看着坐在镂金龙椅上的中年男子。这便是若遥的父亲?剑眉凤目,棱角分明,一身王者之气,不同于那日在偏殿中所见那般好色,颓然,不过此刻脸上却有了几分倦意,眉宇间有几丝落寞。
沈沉上前,直视着季王冰冷的眼。
"沈将军好本事,若国有此等猛将,季国甘拜下风。"
沈沉道:"季王抬举了,能有今日,只是季王用人不善罢了。"
"哦?还请将军赐教。"
沈沉一笑,道:"何需多言,季王竟连如何败的都不知道吗?"
闻言,季王脸色微变,只听"铛"的一声,殿上已有人抽出配剑。
"不得无礼!"季王喝退拔剑的武将,随即道:"沈将军连战多日,想必也累了,请先到观聚阁休息,待本王处理好事仪,再慢慢和谈。"
沈沉道:"还请季王履行诺言。"
"自然。"
凉月如水,却不知这时的月,是何时的月了。这世间真的只有月这般纯净无暇?
沈沉走到庭中,见那院子里盈盈地开着一丛又一丛的芙蓉,红白相间,无限风姿。伸手摘下一朵,细细赏玩,却觉得艳丽有余,清纯不足。脑中想起那满谷的百合,眼中浮出一丝笑意。
出了观聚阁,四处走走,忽然忆起初见的那日。寻着记忆穿过一片疏林,一处小巧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有些陈旧,却勾起了记忆里最深的波纹。
"如此凉夜,沈大将军不在阁中,又在此处做甚?"
沈沉回头,见是季王,只是一笑:"沈沉只是奇怪此处为何有这样一个宫殿,不过走近看看,不知是否扰了王上?"
季王道:"非也,不过夜深露重,沈将军还是不要四处走动才是。"
"打扰了。"沈沉看了眼季常,拂袖而去。
"沈沉,"季王突然叫住他,低声道:"季若遥可是在你那里?"
沈沉一怔,道:"是又如何?"
季王不答,只抬头大笑起来,沈沉也不转头,径直向前走去,只觉得背后笑声突然停止,模糊地传来季常疲倦的声音,"好好待他......"好好待他......是吗?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再说这样的话?季若遥的痛苦因他而起,他却一句‘好好待他'便可抵消多年来对季若遥的折磨?沈沉握紧拳头,欲抽出腰间的流霜剑,却终究没有动作,快步离开了。
山间月最明。季若遥躺在帐外,双手枕在脑后,凝视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不知不觉,已然失神。
"魂归来兮!"耳边突然响起若惊寒的声音,季若遥起身笑道:"寒哥何时到的,真像鬼魅一般!"
若惊寒笑道:"我是看某人的魂魄已经在九天之外了。"
季若遥坐下来,笑道:"就你和我过不去。"
若惊寒也坐下来,就地摘下一根狗尾草在季若遥面前晃了晃,道:"若遥方才那样出神地看月亮,是不是想家了?"
季若遥避开狗尾草,闷声道:"什么家啊!"
若惊寒暧昧地笑了笑,"当然是少主的家,你的家咯!"
季若遥脸色一红,低声道:"他家有什么好!"
若惊寒爽朗一笑,道:"怎么不好?季若遥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季若遥闻言,也大笑起来,"寒哥,别逗了,好好的诗被你改成这样了。"
若惊寒道:"这是事实啊,只可惜满园的花,少主怕是再无心流连了。"
季若遥道:"为何?少主应该是喜花之人的。"
若惊寒用狗尾草在季若遥头上敲了一下,笑道:"因为,他眼里只有你这一朵啊!"
"你又和我过不去了!"季若遥抢走若惊寒手中的狗尾草,闷声道。
两人静了一会儿,季若遥又道:"真像是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有一天突然醒了,才发现这竟是真的,有时候,想想,也不知何时清醒,何时梦着,何时是真的,何时是虚幻了。"若惊寒仰头看着空中那轮明月,道:"能触碰到的便是真的。那月儿离的远,是真是假,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季若遥看着那淡淡的月亮,忽而想到沈沉,想到那个夜晚,荷塘对面冷傲的身影,想到那首"卜算子",想到那夜沈沉进入他身体留下的温度。脸倏地红了。
"寒哥,有些冷了,我回帐休息了。"季若遥起身,快步地回到帐中。
看着季若遥的背影,若惊寒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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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大军进行整顿,只待主将沈沉和谈归来,班师回朝。
帐篷一个一个被撤去,士兵们备好干粮,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谈论着战时的趣事。若惊寒提起兔子,放进用竹条编好的笼子里,侧头看着正坐在床边整理衣物的季若遥。"若遥,还有什么没带的,想好了,安瓿要落下什么重要东西了。"
季若遥将包裹打了个结,想了想,道:"对了,确实有重要的,我这就去拿。"
若惊寒应了声,转身收拾药材。
走到帐外,阳光有些刺眼,季若遥骑上一匹马,出了大营。按着记忆走了没多久,果然到了个熟悉的地方。季若遥下马,向前走去,远远看见前方有个三人宽的岩缝,季若遥欣喜地走上前,闻到那一缕缕醉人的清香。穿过岩缝,果然是那一片片白色的花海。季若遥走进一片白色,指尖轻轻掠过身边每一朵花的花瓣,停在一朵尚未开放的花朵上。凑过去看,那朵花已裂开一丝缝隙,似快要开放。季若遥蹲下身,拾起一片木片,小心地挖开花朵四周的泥土,将花连根拔起,小心地护在手中。将他种在窗边,一定很美丽吧?季若遥想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带着那朵百合,季若遥走出谷地,穿过岩缝,马却不见了踪影。季若遥暗道不好,先前忘了将马栓上,这会儿也不知跑哪去了。算了,反正也不远,走回去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吧。
季若遥放轻力气,将花枝握在手中,快步向大营的方向去了。
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近了,马上的人见他,忙停下,下了马。季若遥见来人,笑着挥了挥手道:"曲将军!"
曲权也笑道:"若遥,我正找你呢。"
"我?"
"是啊,有些事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上马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季若遥迟疑地看着曲权,随即轻点了点头。
曲权笑了笑,拉季若遥上马,两人绝尘而去。
寂静的丛中,延伸出一条小道,深处,是一座小巧的偏殿,虽小,布置却妙到极至。殿内,有一小阁,桌椅,床桅,皆是用上好的红木制成,镂着各式各样古朴精细的花案。碧色透明的纱帐从床顶垂下,床边的小案上放着镂金的香炉,缓缓升起的青烟,含着清雅的檀香味。透过纱帐,隐约可见床上铺着的深紫色绸缎,泛着华丽的光泽。绸缎下,是一个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乌黑亮丽的发丝散落在光泽的绸缎上,发间隐约可见的雪色肌肤,与黑发形成奇异的对比,更显得极为美艳。
季若遥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方才在马上不知怎么的,突然一阵睡意,这不知又是到了哪里。坐起身来,柔滑的绸缎从肩头滑落,露出一丝不挂的雪白肌肤。季若遥大惊,拉过绸缎盖在身上,察觉到身体并无异样,这才透过纱帐往外看去,竟无一人。四周看看,也不见身上的衣物。季若遥拉住绸缎掩住身子,低叫道:"曲将军?"
话音刚落,便从门外传进一阵脚步声,不祥之感顿起,季若遥坐在床上,透过纱帐见到来人的身影,立刻向里缩去。此人正是他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人,若敛攸。
"若遥,你可是醒了,很久不见了。"若敛攸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拉开纱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角的少年。
"太子殿下请自重。还请将军将若遥的衣物归还。"季若遥垂下头,不看若敛攸。
若敛攸笑道:"季若遥,你别想和我装傻,我想怎样,你怕是清楚得很。"一边用手抬起他的脸。
季若遥猛地侧过头,甩掉若敛攸的手,"太子殿下若执意如此,若遥只有叫人了。"若敛攸收回手,大笑道:"若遥莫不是以为曲将军会来阻止我?我是太子,我想做的事,他能阻止?你别忘了是谁带你来这里的!这次你别指望沈沉会来救你,你久不回营,若惊寒派人四处寻你,谁料你竟自投罗网,遇上了曲权,这会儿,沈沉怕是还在满山地杂好你吧。哼,真是天意,你这一辈子只能在我手中。"
"卑鄙!"季若遥怒极,将瓷枕向若敛攸扔去,若敛攸避过,枕头砸到墙上,碎成无数片。若敛攸脸色微变,又笑道:"你倒是省点力气,这偏殿建在山林小镇郊外,谁也寻不到。我将你关在这里,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你若是知趣,好好休息一下,今夜,看我不将你弄得个死去活来!"说罢,径直推门出去了。
季若遥抱住膝盖,将头埋进其中,暗暗落下几滴泪,只道自己信错了曲权,悔不当初。
那厢,营里已是人仰马翻。过了午后,若惊寒见季若遥还未归来,不禁慌了手脚,忙派人四处寻找。弄了三四个时辰,几乎将这里的山都翻遍了,也未找到季若遥的踪迹。沈沉和谈回来,得知此事,更是急得不可开交,只怕季若遥出了丝毫的差错。一怒之下,劈头盖脑地将若惊寒训斥了一顿。
若惊寒也正焦急,悔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他只说要拿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就由他去了,若知如此,我早该跟着他的。"
闻言,沈沉道:"你先让人再找找,我去一个地方。"说罢,上马疾驰而去。
沈沉立在白茫茫的花海中,静静地任由风抚过他的衣袂,以及有些凌乱的发。
不是这里吗?不是说好了一起,为何......
天色渐暮,营中传来一阵马蹄声,若惊寒站在帐外,看着沈沉下马,向他走来。未待沈沉走近,他便直直地跪了下去。
"惊寒,你这是为何?"沈沉扶起若惊寒,看见了他眼里的痛苦。
"少主,你罚我吧,是我,是我没有看好他,才会......才会......"
沈沉一怔,低声道:"若遥怎么了?"
若惊寒道:"我派人四处搜寻,几乎翻遍了每座山,也未找到若遥的踪迹,先前有人来报,说是在一崖边的树枝上找到了这节衣料。"若惊寒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破烂的丝布,递给沈沉,又道:"这正是今日若遥所穿的......"
沈沉捏紧丝布,低声道:"派些人去山下找找,准备一下,明日起程,回国。"
若惊寒道:"这如何可行?难道丢下若遥不管吗?"
沈沉不答话,若惊寒直直地盯着他。
"我爱他。"
若惊寒站在原地,回过神来,沈沉已经走远了。
是夜,无月。
精致寂静的偏殿里,突然响起一阵琴声,如流水,又如空中的流云,辽远,恬静,忽而,音调一转,变得有些凄切,如同鸟类的哀鸣。
"若遥好兴致,此时此刻还有这等闲情。"若敛攸将手覆在季若遥手上,乐声戛然而止。
"好一曲‘雁落平沙',不过太过凄凉,我以为此刻,‘汉宫秋月'更适合你呢。"
季若遥一颤,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我自知插翅难飞,又何必在此故做惆怅。"
若敛攸笑道:"若遥是想通了?"
季若遥沉默不语,忽然笑道:"是想通了,任你如何,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
若敛攸道:"呵,来日方长,你怎知装不下?我可是很有耐性的。"
季若遥站起身,一身淡蓝色袍子垂到地面,内里没穿衣物,散开的衣襟遮不住雪白的肌肤。他走到床边,很随意地坐下,散了发,拉开锦被,看了眼若敛攸,淡然道:"殿下请回吧,若遥要歇息了。"
若敛攸笑道:"若遥,你难道忘了,我说过要弄得你死去活来,你现在在赶我走?不对,该叫你季若遥才是。"季若遥一愣,也不辩驳,若敛攸笑了笑,又道:"若遥,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是季王的儿子,或许说是娈童更好?我虽不知季常为何要这样对你,不过,你的身子,不止是沈沉一个人的,这也是事实,如此,你还指望跟他多久呢?你还不如跟了......"
"滚!你滚......"若敛攸话未说完,便被季若遥凄厉的声音打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满面的泪水,绝望的双眼,惊心动魄的美,他知道他揭开了他才愈合的伤疤,他知道他此刻定是痛得鲜血淋漓。
若敛攸心里一痛,脸上却带着笑道:"季若遥,人有时候应该识时务。"
"滚,滚......"季若遥拿起床头已换成布制的枕头向若敛攸扔去。若敛攸也不躲,任枕头砸在他身上。
"若遥,我言尽于此,再见之日,你便是我的人。"说罢,大步地走出去。
季若遥本是为此在心里打了个结,而若敛攸的话却正中下怀,将那结变成了死结。季若遥呆呆地蜷在床上,脸颊赫然有两条未干的泪痕。此刻,泪却无力再流了,这一次,是不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梦也该彻底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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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若军班师回朝,若王再次对沈沉进行封赏,并封曲权为镇宁大将军。
同日,季王退位,由其长子季傲即位,自此,季若两国结成邦交,互不侵犯。
"沉儿,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我该如何赏赐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本王一定达成你的心愿。"殿上,若王面带喜色道。
沈沉道:"王上已封沈沉为若苍王,其余不必赏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