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两人失踪後,双方父母互相指控对方儿子诱拐,甚至大打出手¬──」我平静的关上电视,将遥控器扔在一旁。
「还好吧?」麒天侧身从床上坐起,眼里充满担心。
我点头,仰天向他身边倒下,心底若有所思。
「别想太多,你睡一下吧,」麒天温柔地揉著我的发丝,「睡醒之後风景会更美的。」火车之後将会行驶至深山。
「电视都报成这样了...」
「乖,睡吧。」他低头吻去我剩下的话语。
只是一个浅吻,或许是因为早已深存於潜意识的传统社会道德,我仍害羞又害怕这同性之吻。我裹著被子,火车上的床虽睡来摇晃,但麒天在身边给我足够的安稳,使我渐被睡意垄罩。
只依稀记得,麒天後来抱住了我,很紧很紧。
能够和麒天相遇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那一天夏日艳阳高照,篮球场正上演著场青春的对决,他在队伍中显得非常注目,是天生的巨星。
「煎饺、馒头、三明治各一份,再加两杯奶茶。」麒天对著餐点部的人员说道,又转头问我:「沛轩,你还要加点什麽吗?」
「小姐,不好意思,我们只要两份煎饺和一杯豆浆就好了。」回过神的我急忙拉住麒天,说完後我立刻转身就走。
「沛轩,你吃这样会饱吗?」他追上我问道,「太少了啦!」
「是你点的太多了,」我没好气的伸手捏捏他的脸,「都是你硬要搭这种这麽高级的火车,我都快没钱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吃得饱,睡得舒服,」麒天像个孩子般灿烂微笑,身手搂住我的腰,「反正,我也带了不少钱出来。」
「话不是这样说的,总之不要浪费钱啦。」
「我知道了。」他点头,以前的我应该很难想像,当初那个有钱少爷如今竟会如此听我的话。
爱情的力量影响如此的大。
「幸好我们有搭上这列车,不然看爸在媒体间的影响力,想必之後的所有火车应该上车前都会检查了吧。」他感叹的道。
「现在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新闻报得这麽频繁,想必依定有人会注意到我们。」从家里出来也已经有数天了。
「嗯。沛轩你看!外面的风景好美喔!」他指向车厢外头。
外头的风景十分壮观,一半是高耸的山坡,一半是辽阔的大海,令人忘却呼吸。手不自觉搂紧麒天的腰,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般,几天以来的复杂心思,此时与天地间彻底融合为一。
「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脱口而出。
「当然!」他突然大声了音量,如发誓般坚定的道,「我会陪伴你ㄧ辈子,永不後悔!」
时间彷佛在此刻凝结。
2
「快跑!」奔跑声追在我耳边,而我如头被狮子盯上的羚羊,吓得无法呼吸,心跳声碰碰撞上我,什麽都无法思考了,
只能跑了。
拉著我的温暖大手是谁的呢?
声音因担忧我而颤抖的人又是谁呢?
眼前突然出现所有认识的人,爸爸、妈妈、妹妹、外公...,每个人的表情为何如此凝重,我找到人生中觉得最重要的伴侣不好吗?为何用鄙视的眼神盯著我们,为何用低俗的话语嘲讽?!
我们究竟犯下何等罪孽。
我看不见天空了!
我没有了未来。
谁能来救我?谁能?!
「沛轩、沛轩!」眼前苍白脸色的麒天呼喊著,将我从无望中拉了回来,「怎麽了?我叫了好多次了,不要吓我!」
我抓著他的衣领,软弱无力,气若游丝的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警察呢?」
「跳车之後他们就没有追来了,但我想他们既然知道我们在哪里下车,必会更大肆的搜索,」他眼神仍雪亮,竟比我更沉稳一分,「现在我猜这里是东部的乡间吧,很快应该就能到达那里了!」
「是阿...,我们梦想的那个地方。」我呢喃,眼神涣散。
已经被警察追捕了好多天,其中几次不幸被抓到,但总是幸运从过程中逃脱成功。夜里睡在街道,铺报纸当做床,公园摇椅也做过我们的大床。几天下来,由於时时防范追补,麒天与我都已筋疲力尽,。
麒天带出来的钱已经用的差不多了,我们开始打工了。
3
曾经我也兴起放弃的念头,放声哭泣,是麒天的拥抱留下我的心;曾经他也因无力感而自暴自弃;曾经我们甚至协议过回家,连路程都排好了;曾经我们濒临崩溃边缘,好多好多我们经历的曾经,好多好多我们度过的滚烫夜晚。
身体的热度提醒彼此的重要性,几个激烈的夜晚更坚定彼此的心意,曾经我们在星夜的月老庙前见证彼此的爱意。当然也曾吵过架,但所以不满都化成夜晚疯狂的伴奏。
「我们出来多久了?」他咬著我的耳尖,热气沾染颈间,搔的我好痒。
「六个多月了吧。」我忍不住的脸红,手指滑过他的背肌。
「外头风声松了很多,爸说不定改变心意,知道我并不会舍弃你。当初他信誓旦旦说什麽我这样的少爷吃不起苦,出去稳死,」麒天细吻我的喉头,「他绝对不相信现在我做过多少样工作,苦工、帮佣、服务生...」
「宝贝,你辛苦了----」一阵轻喘,我也兼了数份工。
「不过,你相信吗?能照顾你是很快乐的,和你同甘共苦是值得的,虽然工作很苦却也是甜蜜的负担。」他停下动作,深情凝视著我,「因为有你,我不寂寞。」
「我知道!」我强吻上他,心底的激动与动作依样澎湃,「你知道我也是的。」
麒天的眼框含泪,浓烈的爱意化成了行动,我的身子很烫,烫到我已无法思考。
又是一个不眠夜。
我不知道自己竟会爱他那麽久,因为媒体大肆报导说同志的世界很杂乱,将之视为悖理犯义,我也曾深信过。但自从我发觉自己爱上他,那个打篮球的耀眼男生,才惊醒原来自己也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我并没有多P、杂交等如此荒诞行为,是太多新闻给予我们负面的资讯。我只是,爱上了男生。与麒天交往的五年期间,我仍不时自我唾弃、怀疑,接受两年半的心里辅导,我才真正的接纳自己。
那天我们约定告诉父母自己的性向,也要坦白我们的关系,果不其然,爸妈压根子无法接受,在爸拿起菜刀的同时,妈将她口袋中的好几千块塞给了我,叫我快走,她怕爸会伤害我。
4
「先找个地方,我再跟你爸谈。」她怕爸会伤害我。
「不用了,我会离开,请你保重。」
我拿著早已预备好的行李,趁著泪未滑落,跑到附近的7-11。
那里站著个熟悉的人影。
「你也...」
「断了。」他比著脸上的伤痕,「走吧。」
「要去哪?」
「去一个能接纳我们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我知道,」我想起一篇报导,「那里定是属於我们的地方。」
「那走吧,到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天涯海角!」麒天牵起我的手。
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会陪伴他一辈子。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立下的誓言。
*
「麒天,之後找个时间去捐血吧。」
「阿?为什麽?」
「我想把我们的爱捐点出去给需要的人,算是谢谢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因为我们无法奉养他们,只能将他们的爱回馈给社会,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吧。」我看向远方的蓝色天空。
「好。」他也若有所思。
5
「沛轩,就快到了,应该在前方不远处。」
麒天指向前方森林浓密处。
我们深处杂草高涨,密布生长於四周,将我们下半身隐形於一片青绿,两侧山势陡耸,将我们两个夹於狭窄空间,走起来特别辛苦,但前方吹来的阵阵温暖海风却如魔咒般引领著我们,源源不绝给我们前进的动力。
就要接近梦想了,好不真实。
「麒天,我好紧张喔。」
杂草因步伐的前进而变得稀疏,到最後连树木也消失,仅剩一片大草原。
他露齿一笑,持续的向前迈进,一样感到兴奋。
走了几个小时,麒天突然停了下来,我的头硬生生撞上他的背。
「怎麽突然...」
我摸著撞到的额头,抬头看他,也看见他後面的光景。
「就是这里!!」
他转过来大叫。
我也忍不住激动叫道:
「就是这里吗?!是吗!啊~!!」
天空一片湛蓝,尽头是高傲的悬崖,蓝天彷佛就蹲在我脚下,广大无边。辽阔,这是我看过最纯粹的蓝色,好明亮的蓝,徜徉於光景,我们与草木共同呼吸吐纳。
「沛轩,前面!!」
一条环绕於空中的彩虹,晶莹透明,彩虹色梦幻不真实,手指彷佛能够绕上如彩带般的虹,耀眼明亮,我们两人因彩虹而震摄,无法用言语形容,化为心底无限的千万感动。
彩虹,这就是我们的颜色。
我们唯一的容身之处。
6
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终於鼓起勇气伸手敲了这老旧的蓝色大门。记得很久以前,我常在屋前的院子徘徊,等待那不能说的秘密恋人,期待著即将来到的小小约会。那样的感觉,如今因旧游故地而又感受到当时的那份悸动。
「谁阿?」
一个粗哑声。
我无法开口,该说些什麽。
一切都太陌生。
「到底是谁呀?」
声音变近,最後开了门,「干啥不答话呀?」
老人看见我,彷佛像见鬼似的呆傻在半开启的门缝间,嘴因吃惊而微张。他经过这麽多年竟也认得出我。
我也没说话,与他互相对峙。
时间的变化将我们两个拉的好远,他的头发怎如此白,记忆中洪亮的声音变得如此粗嘎,像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人。
时间也让我第一次敢直视他,当初我还是个毛头,从来不敢直视他,深怕他将会看穿我内心深处的那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爱上了那个人。
「你来这里做什麽?!走开!!」
老人彷佛从千年的梦中惊醒,瞬间扬起的音量也将我震醒。
「爸!」
我挡住他试图关上的门,他知道无法挡住我,往里头走去,我也跟上去。
「我不是你爸!我不认识你!!」
我的话似乎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份。
「爸,听我说。」
我握住他的手。
「不,别再叫我!我不是你爸!!」他甩开,「你们不是过得很快活吗?为什麽还要回来!」
他不愿让别人扰动自己的心思
什麽都听不进去,一点也不想知道关於我们在外头发生的事。
我早就料得到是这种结果,也明白他会有多大的反弹,毕竟我们是不被允许的。
当初决定要离开很困难,如今回来也很艰难。
但就算结果是如此,我还是要讲完话,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7
我霎然跪下,胸膛在他面前挺直。
我仍是当年那个为爱不惜离家出走二十年的轻狂少年。
「我有话跟你说...」我缓慢说道,用我一生最凝重的神情。
老人并没有如方才激动,他走过我面前,坐在列著祖先牌位的桌子旁的大椅上,严肃,如同正要听我告解的牧师。
危险的宁静停迨了近五分钟,却像一生这麽长。
「你说。」近七十年的经历的他很快的整理好自己的复杂心理。
「那一天,我们在附近的篮球场第一次相遇....」我依恋著回忆的温度,眼神迷蒙,「我不小心撇见他偷看我的眼神,藉故和他攀谈,一开始只是因为有趣,觉得他很单纯.....」
老人眼神逐渐柔和,但与我眼神接触时又恢复冰冷貌,那是他特有的刚强,过了整整二十年依然保有锐气。
「第一次约会,他不像外表不在乎任何事,对我,他逐渐打开心门。我知道他很害羞,所以特别喜欢逗他,他常说,你再闹我就打断你的手,但是却笑的很开心。」
「第一次出远门,他很怕你发现,因为要住宿,所以骗你是毕业旅行.....」我回忆过去种种,无论多小的事,我居然都记得。
记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犹吟在耳。
「你到底想说什麽!我可不想听你们的发展过程!」
「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他过的很快乐,」我默默承受他的怒气,接著深吸一口气,欲说出我主要的目的,「然後,我要说的是──沛轩他.....」
「住口!!」他大喝,手中的拐杖用力撞上地面。
一股莫名的直觉袭上我的全身,那是──
「郑爸,你已经....知道了吗?」我颤抖著。
「别再说了,」郑爸看起来老了许多,「有几个医生以前是我的学生。」
「难怪...」我终於想通为何他阻止我进门。
因为他知道我是来告诉他儿子的死讯。
「你还有什麽话要说吗?」很明显的逐客令。
「今天我来是受沛轩的嘱咐,他说── 在我死後的两年後再告诉我爸,到那时他应该比较能冷静对你了。麒天,把我爸当成你爸,你也是他的儿子。爸虽然易怒,但他特别疼我,拜托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我的声音彷佛跟沛轩的声音合二为一,郑爸红了眼框,那是他宝贝儿子说话的口气。
一片静谧。
8
「你们逃家後,我仍不敢置信,我的儿子竟会爱上一个男生,我试著从各个管道追上你们,最後了解我根本无能为力。我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一点也不了解阿轩。」他打破沉默,脸色变得柔和,「这几年来,因为要找你们,我开始接触同志组织,也参与了几场活动,才发现原来他们都不是传闻中那样,只是平常人。我太小心眼了,当初真不该如此对待你们。」
「爸,谢谢你。」我只能硬挤出这句话,但表达了我全部的心意。
「麒天,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郑爸苦笑,「你在他身边,阿轩一定过的非常快乐。」
这是郑爸首次承认我们的关系,彷佛台湾政府已通过同志结婚的政策,而我跟沛轩的名字以金色烫印在喜帖上,发送到各个亲友手中。
「爸!」我耐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搂住他,泪水流了出来,他将我从地上拉起。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半子。」郑爸抓著我的肩头,眼神肯定。
自那天晚上,我在沛轩家住下。
*
回来不久,我知道当初警察放弃找我们的原因,我爸在我离家後的六个多月,心脏梗塞而过世,而妈传来的简讯说,爸手上紧抓著我的相片。
我因此痛苦了许久。
9
「爸,这是给你的,」我递给他一本厚本子,「我做的,封面是沛轩画的。」
「这是什麽?」
「我们拍的照片,纪录我们去过的地方,我将它整理成一本。」
「怎麽都是风景照...」郑爸一路翻到後面。
「沛轩过世後,我带著骨灰到台湾各地旅行,这是他最後的要求,」我摸著照片上一个灿烂的笑脸,「要求我带他看最後一次台湾。」
「这就是你为什麽会整整二十年才回来的原因?」没有钱,一定是步行环岛。
「是的。」
「我有件事问你。」郑爸突然严肃。
「好。」
「阿轩是怎麽死的?」
我措手不及,这是我一直逃避的问题。
「是不是爱滋?」郑爸说出隐藏於心中已久的疑问。
「是。」我闭上眼,结痂的伤口又再度疼痛。
「是不是你....!!」郑爸激动起来。
「不,我没有爱滋。」就是这样我才害怕这个问题,同志染爱滋总是被蒙上一层阴影,彷佛背後除了不良性行为外,就没有其他答案了。
「那他.....?」
「麒天,之後找个时间去捐血吧。」
「阿?为什麽?」
「我想把我们的爱捐点出去给需要的人,算是谢谢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因为我们无法奉养他们,只能将他们的爱回馈给社会,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了吧。」沛轩看向远方的蓝色天空。
「好。」我若有所思。
我彷佛又感受到他的体温贴著我,还有脸上那淡淡的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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