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夏阳家的规矩,每个有灵力的子嗣满一岁时,就要由族长为他卜卦推算出最合适的守侍,有时算出的是尚在母亲腹中的胎儿,待一降生就会被接入夏阳家抚养长大。好比泠允,就是一出生就被抱了回来,因此他对他的亲生父母没有一点印象。而凌琰那时候五岁,所有的记忆都是那麽模糊。
这十四年里,凌琰很少离开绍陵,他从不知道外面的人对夏阳家竟是这麽的好奇,也许是因为外乡人很少有机会见到夏阳家的人吧。
"那个孩子就是我们凌大人的独子,我听从前在县令府里干活的兄弟提过,凌少爷很安静,不跟别的孩子一般淘气,听话得很。"
凌琰看了看周围的客人,自己倒了杯酒,浅浅抿上一口。他看似毫无兴趣,实际上很认真地听著四周的对白,那些关於他的,关於夏阳家的。
"凌少爷是县令的独子,那他还真舍得!"
"舍不得又怎麽样。朝廷那是有律法的,夏阳家选中的孩子,都要送过去的。县令是个官,能干违法的事吗?凌夫人快三十岁了才得这麽一个孩子,愣是哭得死去活来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此时坐在中间的一个大汉哼了一声,拍著桌子道:"俺家娃还不中呢,要是中,俺就送去。夏阳家好吃好喝的,比跟著俺强。谁不知道,选进去的娃那是跟著少爷们过的,少爷吃啥娃就吃啥,不会亏了去的。凌少爷是跟著那个银发的吧,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差事!"
"话是这麽说,可就一孩子......说起来也是沈员外不开窍,从小订的娃娃亲还非要凌大人得了功名才肯把女儿嫁过去,等凌大人做了个县令凌夫人都二十七八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送过去以後又不让去看。"
"这凌夫人和她爹沈员外一样,有些事情顶真得要命。天天以泪洗面,这些年才好些,常去庙里求菩萨让儿子回家来,看了就让人难受哦。"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著,凌琰一直在喝他的酒,就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他一般。但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心情很复杂,只有靠一杯一杯的酒才能压抑。他想起隶祀问他的问题,他那时回答的是不想,而现在,他突然明白,不是不想,是根本想不起来。站在忻和的土地上,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县府要往哪里走。就算在街上与父母擦肩,他也认不出来。说到亲人,说到父母,他的记忆里就是夏阳府的每一个人。那个为他哭得肝肠寸断的娘的形象,比起隶祀深居简出的母亲模糊太多了。
别人的谈论里,他还是县府的凌少爷,那个五岁时由父亲带著上了夏阳家派来的马车的凌少爷。可事实上,早已没有那位凌少爷,如今的他,姓夏阳名凌琰。在世人的眼中,能被选进夏阳家,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无奈。他的母亲最大的悲哀是只有他这麽一个儿子。
对於他来说,这一切他都无法体会,被管事领著进夏阳家的那一天,他见到了那个他将保护一生的人。银色的头发太长,沈甸甸地盘在脑後,重得粉净的孩子几乎站不住。可他还是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看著那快要跌倒的孩子,凌琰跑过去将他扶住,然後他看到他笑了,很甜很甜,让他永远都忘不了的笑容,纯净天真。他依依呀呀地想说些什麽,凌琰根本听不懂,那孩子突然在他的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随机又笑开了。後来,他知道他叫隶祀,每一天每一天,他们都会一起渡过。隶祀学说话非常得快,会说的第一次词就是"凌琰"。
在这十四年里,没有荣耀,没有无奈,虽然离开了家,虽然失去了父母的疼爱,但能这般陪伴著隶祀长大,已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隶祀的调皮捣蛋古灵精怪让童年枯燥的练功、开眼增了很多乐趣,不什麽时候起凌琰就已认定,不管将来隶祀爱上谁,娶了谁,他都会这麽心甘情愿守护他一辈子。
酒楼里的客人还在不停地讨论著,凌琰却不想再听下去,结了账慢慢向客栈走。路上的人不多,迎面而来的轿子是那麽得显眼。凌琰没有特意避开,只是从轿子边擦身走过。忽然听到那轿子落地的声音,凌琰停下步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帘子掀开出来一个妇人,对著他细细地看,最後竟生生落下了泪。
那妇人犹豫著,不远的距离她一步一步走了很久,到了凌琰跟前她颤抖地抬起手想抚摸凌琰的脸庞,但最终还是将手合在了凌琰的手上。她哽咽著,带著哭腔的声音道:"琰儿,是娘啊,你不认识娘了吗?"
(章四)
忻和镇的县衙府在镇子的北边,府西侧的边门能一直通到内院。
等凌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小时候住的屋子里了。当泪眼婆娑的亲生母亲对他说"琰儿,跟娘回家"时,他根本无法拒绝。母亲支了人去客栈取凌琰的行李,又坚持不坐轿子,似怕他消失了一般牵著他的手回来。到了县衙府内院,母亲指出了一间屋子,他模糊地记得,那是他曾经的房间。
凌琰的母亲沈氏闺名辰璃,是个很美丽的妇人,装束得体大方,可头上密密黑发中隐著的丝丝白发透露出她这麽多年来的心力交瘁。此时,她已收了泪水,笑容中的满足深深地落在了凌琰心里。
房间内点起了蜡烛,沈辰璃对凌琰道:"这屋子每日娘都来收拾,很干净。换洗的衣服都在柜子里,娘天天想著娘的琰儿长得多大了,琢磨著大概的尺寸做的,应该合身。等下试试,若不合适,娘夜里再给你做一身,明儿个能换上。"
那一声"娘"在凌琰的嗓子里卡了很久都没有唤出来,从离开忻和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对人喊过这个字,隶祀的父母他只叫大爷、大夫人,这个字已经太陌生了。他只好走过去打开柜子,看著里面满满的四季衣服,心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取出一件在身上比了比,道:"能穿的,您别太劳累。"
这时,县令凌愐也进来了,他似乎是跑著过来的,气还在微微地喘著。凌愐看著凌琰一眼,对沈辰璃道:"夫人,你怎麽能随便往府里带生人呢?"
"老爷,你仔细瞧瞧,哪里是生人,是琰儿呀。"沈辰璃边说边招呼凌琰过来些,让凌愐看看清楚。
"琰儿不是应该在绍陵嘛。就算是来了忻和,也应该是和夏阳家小少爷一起,不会一个人的。"
听凌愐这麽一说,沈辰璃急了:"老爷!我这个做娘的是断断不会认错的!琰儿,把衣服解开,让你爹看看你胸口上的胎记。"说完也不等凌琰答应,直接上来扯凌琰的衣服。
凌琰没有反抗,沈辰璃很快就把衣服给弄开了。在烛光下,她看著凌琰的胸口,惊叫出了声。
凌琰的胸口正中有一块深红色的胎记,形状如一团燃烧的火。又因他命中五行缺火,凌愐给他取了一个"琰"字,现在,他胸口上的这块胎记依旧在,只是在它的上方有著密密麻麻的紫色咒文。
"这是什麽咒语!琰儿,夏阳家那帮人到底把你怎麽了?!"沈辰璃激动地抱住他,没有了最初温柔的模样,显得激动、焦躁。
"没事的,不伤身的。"凌琰耐心地劝了很久,才让沈辰璃平静下来。e
一边的凌愐看见胎记才放了心:"不过,琰儿你怎麽回来了?不是应该一直在绍陵保护小少爷的吗?"
想到隶祀,凌琰不禁沈默下来,一脸的沈重。隶祀现在不知道怎麽样了,醒了没有,还有没有呕吐,这些问题充斥在他的脑海里,无法安心。
见凌琰难以开口,凌愐也不勉强,拉过沈辰璃道:"夫人,琰儿刚回来,路上应该是累著了。我们别吵他,让他早些休息。"
沈辰璃点点头,又回头看看凌琰,似有些担心,但突然又笑了:"琰儿,明日陪娘去庙里还愿吧。"
凌琰木纳地点点头,看著父母先後走了出去。而此时,他灵敏地耳朵听到了沈辰璃自言自语的声音:"琰儿不会走的。只要那个什麽小少爷不醒,琰儿就不会回去。"凌琰的脑海中"嗡"的一声,像被重物狠狠地砸了脑袋一下一般,当下就懵了。
凌琰灭了蜡烛,躺在床上却怎麽也睡不著。那夜没有月亮,蜡烛熄了整间屋子非常得黑。他的耳边不停地回响起沈辰璃的自言自语,隶祀昏迷不醒的事除了夏阳家的人根本没有别人知道,他的母亲更加是不会知道的。他不解,他真的不解,或许,他心里隐隐觉察到了些什麽,只是,他拼命地否定著,他不愿意承认。
手指轻轻抚过胸口的紫色咒文,那是隶祀的力量。指尖凉凉的触觉,就如隶祀的体温,总比他低一些。
隶祀的灵力太强,小时候他往往控制不了,失控是常有的事情,经常是莫名其妙地就把院子里的花草给烧了。担心隶祀会继续搞破坏,担心强大的力量会反噬,更担心将来若隶祀控制不了自己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事情,夏阳乐正把隶祀的一部分灵力封了起来,就封在凌琰的体内。那以後,隶祀的头发短了一大截,而凌琰的胸口有了这紫色咒语。每当触碰它,凌琰就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和隶祀连在一起的,他们的人生里,是绝对不能少了彼此的。
凌琰几乎是一夜无眠,第二日却依旧起得很早。沈辰璃也早早地准备好,打算和凌琰一起去镇外的庙里还愿。
时候虽然早,但山路上已经有了不少善男信女。昨夜母子二人在街上相遇,镇里的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凌琰回来了,四周投来的打量的目光让凌琰有些不自在。这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们,走过来向沈辰璃问好。
凌琰会注意到他一点也不奇怪。那是一个令人过目不忘的男子。丹凤眼、薄嘴唇、皮肤异常地得白,美丽中透著一股妖娆感,一袭深红色的长衫,身上的佩饰每一件都非常精致,贵气十足。若用花来比喻,这个男子就如牡丹一般,骄傲绽放。
"这位是沐公子。"沈辰璃开口向凌琰介绍,然後又拉著凌琰道,"沐公子,这就是小犬,昨日回来了。"
那位沐公子仔仔细细看了看凌琰:"恭喜夫人了,令公子仪表不凡,夫人好福气。夫人现在心情一定很好。"
"我正要去庙里还愿呢。"
"令公子这次回来还走吗?"
凌琰明显感觉到沈辰璃握著他的手紧了紧,他抬头看沐公子,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却怎麽也整不出一个头绪来。然後他听到沈辰璃说:"我不会让他再走的。"
(章五)
沐公子不是忻和镇的人,只是每个月都会有几日来庙里上香。看得出是富贵出身却待人亲和,乡里乡亲都很喜欢他。这是沈辰璃告诉凌琰的,但沐公子究竟叫什麽,是哪里人,她也说不出来。
沈辰璃在佛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拉过凌琰道:"娘来这里是求让你能回来,又不是打听别人家的孩子是做什麽的。如今你回来了,娘也满足了,只是不要再走了。"
凌琰没有接口,随著沈辰璃走出大殿,只是四处一看,就看到了沐公子──他太显眼。
沐公子正和一个老翁在聊著些什麽,似是感觉到了远处注视地目光,回过头来对著凌琰微微一笑。这本是一个刻意地转头,但那人却把这动作做得极随意,仿佛是不经意之间的四目相对。仅仅是这麽一个动作,凌琰就知道,这个沐公子,绝对不是什麽简单的人物。
等回到镇子里,街上已经是一派热闹景象。拐角处围著一群人,不停地从人堆里传出女子的骂声。
凌琰不由地止了步子,想看看究竟出了什麽事。边上也有人注意到了沈辰璃的轿子,让出了一条路让凌琰过去。
骂人的是一个二八左右年纪的少女,从打扮看,必定是哪家员外家的小姐。此时正不停休地骂著面前的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
"不知羞的野种,还有脸在忻和镇讨东西!你娘那只骚蹄子生下的果然也是一样的不要脸。也不看看是什麽命,竟然敢跟我娘抢男人。别以为给我爹生个儿子就宝贝了,呸!告诉你,别指望进家门。说回来是不是我爹的种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个野男人的,就想这麽骗家产?哼!等著饿死吧!"
那少女骂得恶毒,小乞丐一直低著头,就好像没听到一般。女孩子见小乞丐没什麽反应,更怒了,扬手就是一巴掌。
边上有人看不下去了,交头接耳道:"这种事情还往外说,这小姐真是,不是什麽光鲜的还怕大夥都不知道似的,这个月都第几次了这麽上街骂人。"
"一个姑娘家骂出这样的话来,真真是......"
听到众人的议论,少女瞪著杏眼淬了一口:"只准他娘勾引男人就不许别人骂了?"
凌琰紧起了眉,心想这个女孩未免太嚣张了,上前抱起小乞丐就要走。
那少女没想到有人会插手,一时愣住了,待反应过来,一掌就朝凌琰劈来。凌琰身子微微一侧,躲开那一掌,冷冷地看了一眼,走回了轿边。
轿子离开的时候没有人阻拦,那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凌琰的目光冰住了一般,没有动静。
小乞丐叫沛宣,是顾员外和一个贫家女的私生子。父亲碍於家中的妻女始终没有给他们母子名分,半年前母亲死後,无依无靠的他只能靠乞讨为生。
沛宣是个极要强的孩子,看的出吃了不少苦,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凌琰和县府的老婆子何婶一起帮他上了药,换了身衣服。处理伤口很痛,沛宣咬著牙硬是没吭一声。沈辰璃站在一边,看著沛宣的伤也红了眼眶,没多久就出去了。
等何婶收拾好出去後,凌琰把一盘糕点递给沛宣:"吃饱了再说。"
凌琰知道怎麽和这样的孩子相处,一定程度上,沛宣很像小时候的隶祀,只是隶祀更活泼,会对他撒娇。
小时候的隶祀是个闲不住的孩子,灵媒要学的东西太多,枯燥的书看得隶祀直犯困,总会想著法子偷懒。上元没有宵禁,绍陵一连几日都有夜市,听泠允提过後,隶祀便一直缠著凌琰说要去逛逛。凌琰闹不过他,只好陪著他爬墙出去,玩个痛快後回家挨打。夏阳乐正的板子丝毫不客气,隶祀那麽怕痛的人紧抿著唇不喊痛,但对上凌琰就不同。隶祀喜欢爬树,手上常常会扎了木刺,凌琰小心翼翼地帮他挑,隶祀还是不停嚷嚷"你这哪里是挑刺,简直就是挖坑刨树根!"
沛宣很快就吃完了,大概是觉得凌琰对他没有恶意,到是有什麽说什麽。
"那个是顾小姐,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们从来不来往,娘死了後我自己过日子,和她们反正见不到也没出过什麽事,只是最近不知道吃错了什麽药,不停地找麻烦,口口声声说恨死我了,好像这样我就会死掉一样。小园子──和我一起讨饭的,让我也恨她,说是这样会舒服一点。"
"舒服一点?"e
"恩。诅咒她啦,在墙上写‘去死吧',把树当成她拳打脚踢啦,或者干脆弄了稻草人扎一扎之类的。"
凌琰听著听著神情就严肃起来,隶祀中的就是诅咒,而夏阳奕楠说过在这一带有东西在吸收著怨气,忻和镇是怨气最浓烈的。
是不是,有什麽人,什麽物,让这里的人的恨意不断扩大,甚至成了源源不断的怨气?而那些怨气被吸收後到底有什麽用?
凌琰一时想不明白,随口问了一句:"认识沐公子吗?"
"认识。他人挺好的,会给我们好吃的而不是搜掉的饭菜,也会听我们胡扯,有时候还给我们讲故事。你想认识他?小园子和他挺熟的有机会给你介绍。"
凌琰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没来由的,他就是觉得那个沐公子非常奇怪,但具体什麽地方奇怪,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脑海中又浮现出庙外沐公子那刻意却又显得不经意的回头,心重重一沈,那时沐公子的微微一笑,现在想来,更是似笑非笑。
(章六)
当夜,凌琰换上夜行服,翻墙出了县府,想在忻和镇里寻著些蛛丝马迹。除了更夫的打更声,整个镇子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凌琰看得到身边三五不时飘过的鬼魂,但他不是隶祀,不能和他们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