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之钗头凤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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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江南的三月总是格外美的,无论是城外山涧里漫野的花还是城中宅院里那一片碧池春色。
一个少年伏在池边亭子的栏杆上,拗下一小块点心,随意地捻捻,即撒到池子里,引得鱼儿哄抢,搅起来的水波缓缓晕开,不远处被风吹落的桃花瓣顺著浅浅浮动。
这少年非常特别,一头银色的长发留过了腰,且并没有束起来,只是随意地披著。他著一身湖色的长衣,从水中那微微晃著的倒影看,他的眼睛是紫色的,额头正中有颗紫色的珠子,仿佛镶上去的一般,两边亦有同样颜色的印记线,渐渐变细呈弧状没入发际点。他就是夏阳隶祀──灵媒世家家长夏阳乐正的么孙。
亭子里的石椅上端坐著一素衣少年,静静地看手中的棋谱,仿若身边那人并不存在一般。
夏阳隶祀回过身来道:"凌琰,你这样能想得明白?"
少年本姓凌,单名一个琰字。可自从他五岁时以隶祀守侍的身份被带进夏阳家的那天起,他姓了夏阳,双名凌琰。
凌琰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并未从棋谱上移开。隶祀也不在意,转过去继续喂鱼。
这时,凌琰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你已经喂了很久了,再像上次一样撑死几条,又要挨骂了。"
"那也是它们贪吃,怨不得我。"顿了一下,隶祀又道,"也是,人都如此得贪,何况这些鱼儿呢。"
说完,便要去拉坐著的凌琰,却被躲开後一把握住了手腕。凌琰拿起放在边上的一块帕子,帮隶祀细细擦手。
"刚拿过点心,也不怕油。"
隶祀由著他擦,一手完了主动换一手。"我这不是怕你无趣嘛,看棋谱还不如我们回房好好下一盘呢。"
这时有家奴小跑著穿过长廊,看到两人便加紧步子往亭子赶。凌琰微微抿了抿唇,想这人倒是好不懂规矩,居然在廊下跑。
"出了什麽事?"隶祀知凌琰不悦,等家奴跑到面前就先开了口。
那家奴站在亭外缓了缓气,继而道:"相爷来了,老爷请小少爷和凌琰少爷去前厅。"
"相爷亲自来的?"隶祀不免吃了一惊。
"是。"
"你先去回禀,我们马上就去。"
相爷姓易,十八岁及第,三十几岁就官拜丞相,为官清廉,深得皇上信任和百姓爱戴。前几年辞官回到家乡绍陵,乐善好施,很有声望。虽然已经去了官衔,但大家一直都称他为相爷。
两人急忙回屋子换了身衣服,凌琰熟练地帮隶祀将头发束起,整理妥当,匆匆赶到前厅。跨过门栏,先给家中长辈请安,再向相爷见了礼。
相爷仔细看了看隶祀,笑道:"果然和传闻里一样,一头银发。老夫还记得,你一岁那年消息传到京师,可是连万岁都惊动了。如今已经这麽大了,十五岁了吧。"
虽然说的是自己,但隶祀只能笑笑,不能插嘴。
"相爷好记性啊,确实是十五了。夏阳家几百年才出了一个银发,也难怪皇上高兴。"夏阳乐正边答边示意两人坐下。
"还有这发长,听说也有讲究?"
"是。发色为银者灵力最强,而发越长力量越强,夏阳家的人满一岁的时候头发就不再长了。隶祀的发有这麽长,我也非常吃惊啊。"
隶祀坐在边上,有些无趣,想这相爷总不会是为了看他的头发而来的吧。到现在还不说明来意,当过官的果然万事都要铺垫,麻烦得很。斜眼看看一边坐著的凌琰,只见他微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老夫今日来......"
相爷这麽一说,隶祀立马有了兴趣,认真地听。
"哎......其实是为了老夫的孙女。前阵子里瞧她就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近日又梦到她问为什麽这麽久都不去看她。可老夫的的确确是日日都会见见她。心有不安所以登门请教。"
夏阳乐正沈思了一下,点了点头:"相爷所托,老夫明日当亲自拜访......"
"老夫这个孙女性格孤僻,年岁差不多的在一起也许能说得来话,况且老夫家可没什麽女孩子不能见外人的规矩。"
"既然是相爷这麽说,隶祀、凌琰,交给你们了。"
隶祀心里虽然开心,但表面上还是和凌琰一起恭敬地应下了。
送走了相爷,两人穿过後花园往隶祀住的寒笛轩走。
"这可是爷爷第一次让我们独自接任务呢,以前都是跟著爹或者叔叔们,只让我们打打下手,一点都不好玩。"
"别想得太好,也许什麽事都没有。"看了看隶祀的表情,凌琰又接著道:"但相爷这麽紧张,大概那位小姐真的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吧。只是,我们去真的妥当?"
"相爷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你也听过,十八年前边疆战乱,相爷的长女巾帼不让须眉,带领义军抗敌。若有这麽多规矩,她也不会去边关了。不过那位小姐不知道怎麽个奇怪法,总不会是被附身了吧。"说到这里隶祀自己先笑了,"这个被被爷爷听见肯定不高兴,又要教训‘哪有这麽诅咒的'了。"
凌琰也笑了,拍拍隶祀的头,道:"哪里奇怪明日见过了才知道。现在还是早点回屋子,在晚饭前还能好好下盘棋呢。"
(章二)
第二日用过早饭,隶祀和凌琰先去给长辈们请了安。夏阳乐正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去了易府。
开门的人见隶祀一头银发,开口道:"两位公子有礼了,老奴是易府的管家,在此恭候两位公子。请这边走。"
相府虽大,但并不豪华。庭院的装饰,房屋的建造都非常简单。丫头小厮们的穿戴不用说,连这位管家身上的衣料都是中规中矩,不差也说不上好。
"两位公子,我们小姐对人是冷淡了点,不爱说话,但对下人很好,从不发脾气,是个好主子。公子一定要仔细看看小姐的院子,别让那些污秽伤到了小姐。"
隶祀与凌琰交换了个眼神,想来相爷并没有告诉管家请他们来的真正原因,於是应道:"自当尽力。"
易小姐名少薇,虚岁十五,住的屋子临水。本是最爱美的年纪,却没在院子里养什麽花草。隶祀和凌琰进去时,她正在树下临帖,浓郁的墨香充斥了整个院子。
"小姐,这两位是夏阳家的公子。就快清明了,老爷请他们来看看小姐这里是不是干净,免得伤了小姐。"
易少薇听完,只是抬头看了隶祀和凌琰一眼,道:"公子请便。"
隶祀走过去,看著桌上的帖子:"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小姐好兴致啊。"
易少薇放下笔,稍有不悦地打量隶祀,隶祀也不客气,直直地瞪回去。易少薇没有上妆,眉心透出一股养在深闺的女子少有的英气,头发绾了个髻,用一支乌木钗钗住。
"隶祀......"
听到凌琰叫他,隶祀才收回了目光,虽然隐约觉得有些怪,却想不明白。易少薇也不管两人,重新拿起笔临帖。
隶祀和凌琰仔细看了看这个院子,并没有发现什麽不对劲的地方,只好先布下结界,由易少薇的丫头霓环领著往大门走。
"你们小姐一直都不爱说话吗?"
"前几年还好些,最近越来越不爱说话,也不喜欢我们伺候。"
隶祀边走边慢慢凝起神,然後他发现,这麽个大宅子里一个游魂都没有,或者说,干净得不可思议。
"我觉得那个小姐的确奇怪。"隶祀靠著马车里的垫子笑得开心,"她看到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府里十四五岁的丫头们看到你,哪个不是脸红心跳的。"
"胡说八道。"凌琰淡淡开口,声音里不是责怪,反而是无奈。
"不过,她的身上没有死灵的味道,也没有被诅咒的感觉,而且她的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度很好,不像是借尸还魂之类的,应该说她这个人是很正常的。"隶祀正经起来,微微皱起了眉,"我布下了结界,如果有什麽力量出现的话......凌琰,我看过,整个相府,干净得可怕。"
"你别急,先喝口水放松一下。回去再和爷爷商量一下。"
隶祀接过凌琰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又递出去。"你喝不?"
凌琰笑著拿回去,仰头喝水。隶祀支著下巴看著,凌琰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能清晰地看到结喉滑动,隶祀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他沈思了很久,才说:"凌琰,那个易小姐有结喉。我想我没有看错。"
□□□自□由□自□在□□□
回到府里,小厮禀报夏阳乐正出去了,隶祀和凌琰便先回了寒笛轩。隶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坐在椅子上独自出神,凌琰看了他一眼,挥手让屋里的丫鬟们先出去,也不打搅隶祀思考,自己拿了本书翻看。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隶祀才开口:"凌琰,我饿了。"
凌琰打开门,让丫鬟把点心端进来,自己在一边坐下,看著隶祀一块接著一块地吃,最後,推过去一杯水。
隶祀似是心满意足,打了个嗝,笑眯眯地看著凌琰:"晚上我要出去,你要是不想夜里犯困现在最好去睡会儿。"
"女的也可能会长结喉。"
"我知道。"隶祀点点头,"但是,那座宅子却是一定有问题的。若不是有意施法,不可能连一魂一魄都没有。我这个院子里还有些呢。"
"你也去睡著吧,等亥时我叫你。"
亥时
大半个绍陵早已入睡,依旧灯火通明的只有城中的烟花之地。洛水阁门前迎来送往一派热闹景象。凌琰提著灯笼,隶祀跟在後面,绕过几条小巷,在洛水阁靠西街的小门外停下。
这里是洛水阁最阴冷的角落,所有的浮华欢笑都到不了这里,因此以前含恨而死的红尘女子常常会在这附近徘徊。
隶祀站定,口中念念有词,但却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是与游魂交谈的声音,除了同样有灵力的人,普通人无法听到,就连作为隶祀守侍的凌琰也听不到。隶祀的半边脸上印著灯笼的光,另半边隐在黑暗中,加上他银色的头发,说不出的鬼魅。
"我当是谁找我呢,这不是夏阳家的银发小鬼嘛!"
隶祀对著面前的游魂笑了起来:"铭姑姑。"
"我知道你想问的事。"佟铭边摇扇子边说,"我在绍陵逛了多少年了,什麽地方不清楚。就易府那儿,大约是八年前,突然就进不去了。一旦靠近,就会弹出来。说是结界却又有些不一样,明明是人为的却让别的施法者无法察觉,莫说你今天进去的时候没感觉,这麽多年,你那个精得要命的爷爷也没发现。"
"那原先在易府里的游魂怎麽样了?"
"听说是莫名其妙就出来了。说起来,那正好是易家小姐重病的时候。我知道的就这些,先走了。"
"谢谢。"隶祀看著渐渐透明的佟铭,又道:"爷爷他挺好的。您别担心。"
佟铭微微震了震,浅浅开口道:"你犯糊涂了。他好不好我怎会不知道。就算我不进夏阳家,平日里还和姐妹们嗑闲话呢,否则我怎会知道你今天去了易府。"
"铭姑姑......"
见隶祀这副表情,佟铭笑了:"别瞎猜,我这是还没玩够才没下去,哪个二十几岁的姑娘会乐意和一起老头子走黄泉路。怎麽看都是你身边的这个守侍比较好,看住了,别让人拐了去。"
隶祀一愣,回头看了凌琰一眼,在转身,佟铭已经不在了。
"铭姑姑也不看蒙的是谁。若不是心愿未了有强大的念力撑著,哪有游魂能想玩就玩不去黄泉的。"隶祀低声嘟囔,而後他抬头看著凌琰,想说什麽却终是没说出口。
见隶祀这般表情,凌琰伸手拍拍他的头,说笑道:"我每次都觉得很有意思,看见你和他们说话,可我却什麽都听不到。看著嘴型也猜不了多少。"
"你还看的到他们,若是一般人,都当我是自言自语呢。"隶祀恢复了原先的笑容,拉过凌琰的手道,"回去吧。也许我们该再去和易小姐谈谈。"
(章四)
翌日下午,隶祀和凌琰再次拜访了易府。开门的小厮一见他俩,立刻请了老管家出来。
"小姐那里怎麽样?"老管家边带路边问道。
"正打算问您一件事。小姐八年前是不是病了一场,是什麽病?"
"没错,这病来如山倒,原本有些微胖的人瘦得皮包骨头。小姐高烧不退,说胡话。二少夫人天天照顾著,可不想,小姐後来是好起来了,二少夫人却劳累过度,去了。"管家说到这里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奇了,大夫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却是来了个老道士,说了些常人听不懂的话,给了颗药丸,小姐的烧就退下去了。"
隶祀听了疑惑,心想恐怕这小姐那时不是病了,而是被什麽东西给缠住了,厉害的道士出马,自然是好了。只是这道士也真真奇怪,驱掉了恶灵不算,还把这个宅子里所有的魂魄都清干净了。
正想著,不觉已到了易少薇的院中。管家禀了几句,便退下了。易少薇依旧是在树下临帖,隶祀看了笑著对凌琰道:"她这份认真劲比得上你小时候练武站马步。"
凌琰也笑了:"她是自愿的,我可是被逼的。"
"被逼的还一丝不苟连偷懒都不会,木头一样。"说笑完,隶祀转头对著易少薇道,"你觉得你这样天天临帖不出门不理人,能够瞒多久?"
易少薇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著面前的两人,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接口。
"小时候还好办,到了这个年纪就很麻烦了对不对?声音、身材,过几年再嫁出去......"隶祀边说边留意易少薇的表情,说实话这个猜想他也没有把握,只能赌一赌看看,就算猜错了也没什麽关系。
易少薇的拧著眉,一直低著头。过了很久,她放下笔,似是放下了包袱般,放松地扬起唇角,轻轻道:"她,已经死了。八年前。"
已经很久了,以一个男儿身隐瞒得已经很久了。
"那你呢?"隶祀也松了口气,看来,赌对了。
泡上一壶茶,临著窗坐下,易少薇慢慢地对隶祀和凌琰讲那时的经过。
"我是爹收养的,因为我和少薇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不想让易家无後所以收养了我,取名少微。这事还来不急告诉在京城的爷爷,少薇就突然死了,这时候爷爷回家探亲的折子下来了,爹娘怕爷爷太伤心,於是先让我假扮一阵子再说。没几个月,娘因为我的病累倒了,走之前嘱咐我一直扮下去。爹受不住少薇和娘的离开,随著姑姑去了边关,这些年也没回来几次。"
"突然死的?"
"恩,一点征兆都没有,一觉睡过去的,娘懂医术,看过後说没中毒。爹消息封得快,只说是我死了。"
说这些的时候易少微很平静,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几子上的茶凉了,却没有人喝过一口。最後,易少微说:"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但我清楚我瞒不了多久了,我毕竟是个男孩子。可我不想让爷爷伤心,他真的对少薇很好。真的......"
隶祀也沈默了一会,继而说:"是相爷起了疑心,让我们来看看的。如果不能告诉他易小姐真实的死因,这事怕是结不了的。"
"可少薇死了很多年了。"
"这个交给我。"隶祀站起了身,笑道,"我的本职可是灵媒啊。"
在易少微吃惊的眼神中,隶祀走到了房间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