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迹————行行
行行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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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存只不语,眼神却更为深邃地看着他。此时的玉清存沉静异常,别有一番动人心魄之美。
沈放看着这样的玉清存,略略无措之后不觉心底微微一动,似有什么被悄然拨开。两人之间竟一时无语,相互对视。
"二位先生,请进来品尝?"忽然传来林芷君一声轻唤,但见她手捧一盘,上面两个盏碟,正盈盈笑语。那两人方自醒来。沈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迈将进来。玉清存略顿了一顿,亦随后进得室内。

教罢琴课,玉沈二人相偕而出,向着玉府行去。
玉清存似无意地说道:"芷君姑娘兰心蕙质,却不知如何流落至此。"
沈放道:"芷君确实不比寻常。据说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战乱之际零落一人,辗转为人卖入芳雅居。"言下亦不胜感慨。
玉清存垂着眼,略默了会,又轻笑着道:"不如清存将她赎出来,成全给沈兄,亦免她‘碧却更无声'之恨。"
沈放闻言惊讶地笑了起来:"清存怎说这样话来?沈放已惯游荡江湖,身无长物,居无定所,不要害了人家?更莫说芷君根本无意于我。"
玉清存笑道:"若说无意,倒也未必。"见沈放又欲辩言,忙笑着抬手安抚,并接着说道:"不过清存确有赎她之意呢。"
沈放忽然看着玉清存,也笑将起来:"我看清存与芷君一起,才真个叫珠联璧合。"
玉清存不意被沈放如此回说,登时满面羞红,急道:"清存哪里有此私心?的的是见她风尘沦落,有心扶助一把。"
沈放哈哈地笑起来,道:"看把你急得!"
复又敛容沉吟道:"清存能够如此,确是一番善举。只那嬷嬷如此看重于她,怕是要多费些周折。"
玉清存道:"嗯,好赖要做成此事。"

之后某日,玉清存果然未曾食言,将那林芷君赎将出来。并出资助她回转家乡,好一番地安顿。


相悦二
再说那林芷君自沈放二人辞出后,一人独自倚坐窗前,望着池水残荷幽幽出神。
她今日对沈放说出"碧却更无声"的来历时,只觉站在室外的玉清存,投来的目光那样地清冷。以她身为女子的那份直觉,那目光敌意隐隐。
碧却更无声,林芷君淡淡地笑了一笑,这玉清存,又何须紧张如此。即便是自己对沈放柔情深种,最终的亦不过无声而已。
自那日流落烟花,她早已对今后的落寞了然于胸。身陷于此,即便是她林芷君如何地心性高洁,如何地才情清馥,谁人又会看重。世人眼中,她无非是个烟花女子。
以一个烟花女子,得有此类品格,其实残忍,更是悲哀。
而那沈放就如来自山林的清风,只极为偶然地拂过身周,不过是供她留作余生之怀想,她又哪里能够留驻。
林芷君念及此,不觉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缓缓流下。
那日嬷嬷将他领至她处,但见他面目清朗,眼神清明,神情洒脱,更亲耳聆听到那宛如仙乐般的琴声,一颗芳心早是不容自主地倾慕不已。
林芷君不禁长叹一声,此时回顾,真不知自己是幸耶不幸。不幸者,陷落风尘;然得遇沈放这类男子,更得沈玉两位奇才调教琴艺,不亦不幸中之大幸乎?
一阵凉风袭来,池上梗叶颤动翻卷。林芷君鬓丝飘拂如波,一身素裳贴住身躯,衣袂欲飞,更见得瘦影可怜。娟娟好女,造化弄之。
她怔忡良久,不觉又想到玉清存。这两朝之风流人物,果然是人间罕见。自己于女子中也算是难得一见的标致,却也不及他风华之十一。
至于玉清存之对沈放,身处风尘之地的她,倒没特别的惊异,青楼里也是常见有一些小倌儿。更此情世上亦并不少见,无非是大多不欲人所周知耳。
玉清存含蓄冷峭,于情事上却显得全无经验。林芷君常常瞥见他投向沈放的目光,迷惑而惶然,却又抑制不住地欣喜与激赏。
而当沈放略有察觉,向他看去时,玉清存则往往转而看向它处。
今日后来,也许是她显得过于殷勤了,当她再一次为沈放奉来茶水,正欲递向他时,竟被玉清存夹手拿去。玉清存手一拿到茶盏,就楞在了当地,而她也因吃惊顿住了,却未及松手,气氛一时甚为诡异难堪,两人都有些失措起来。
正当相互茫然对视,不知所措之时,伸来一只手,轻轻巧巧地就将那盏茶拿了过去。两人一齐转头看去,只见沈放已经浅浅喝将起来,面上波澜未惊,并仍继续地说着适才的话题。
沈放一直从容自若,也不知他是否知晓玉清存的感情。
对她,沈放总是极为温和,尊重有加,从未有丝毫对待烟花女子的轻慢。
只是她看到,当那两人言论相投之时,沈放眼中的那份欣喜却是全然地由衷而发。
不过是迟早的事吧,林芷君有些感伤地想道。并深深的落寞潮卷而来。
不几日,即是当初约好的琴课结束之时。于是她生命中这份短暂的开怀与澄净,便会再无寻觅处了罢。
她心里伤痛难禁,起而转身坐到琴案旁,一曲《雉朝飞》幽幽而起。
翻覆两遍后,意犹不足,不觉清声和琴而唱道:
"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直唱得秋阳惨淡,水色凄寒。林芷君满面泪水,跌落弦上,随着手指的弹动飞溅而出。
□□□自□由□自□在□□□
玉府。遏云亭前,疏疏几株苍松,意态古拙地撑向长天。
松间空地上,沈放正在一边比划,一边纠正着玉清存的招式。
亭中横伏一张黑色漆面的弦琴,正是玉清存心爱的伏羲式桐琴。
半个时辰下来,玉清存已是一身大汗,面色略略苍白。
这几年他忧思郁怀,酗酒无度,体力着实不济。虽经沈放两月余的悉心教导,毕竟时日无多,也只是比往日稍加强健,倒也难以急在一时。
沈放含笑着叫停,走近前来,取过汗巾,就往玉清存额上擦去。
这本是两月来很平常的举动,沈放做得也十分地自然。可这日,玉清存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触动。隐秘的甜蜜阵阵涌来,他站在那里,不禁轻轻合上了双眼,一动不动地任由沈放将脸上的汗水一一擦去,只心底仔细地体味着这一刻的无限温馨。
蓦然一阵凉意侵来,玉清存忽然惊觉,赶紧睁开眼睛,却见沈放不知何时停住了手,正出神地看着自己,眼里情绪流动,却令人无法明了其中含意,似怜惜,似倾慕,又似叹息,更别有一份冷清。玉清存不由怔住了。
沈放见玉清存睁眼,立时醒来,眼里的情绪刹那隐没。只听他轻咳了声,转而微笑着温声道:"清存却也不必着急。拳脚招式间稳住气息,将那内功心法熟稔于心,施展起来方能运转自如。若只一味提气斗狠,不得其法反受其害。况你身骨的恢复还须时日。"
又道:"今日就到这里。时已深秋,小心寒凉,清存且先去沐浴,换了这身湿衣。"
玉清存只得轻轻低首"嗯"了一声,辞了沈放,转身满腹心事地离去了。
目送着玉清存远去的身影,沈放悠悠地站了许久。一阵西风吹来,木叶声微。
忽见沈放撤去外衫,一拍腰间,寒光闪烁,一柄长剑已如出海矫龙般地舞将起来。
但见他剑走轻灵,身姿矫健而潇洒,却暗劲激尘,平地带起了一股气息,使得四围高大的松木亦枝柯微颤,松针摇动。
忽然剑势直指向遏云亭中,但听"铮"的一声,竟将那亭中琴弦激响起来。余响未绝中,沈放已然沉声歌起。歌曰:
"空山无甲子,草木自青黄。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歌声感慨多端,并于低唱中每每激弦,琴声低沉空蒙。使人闻之悄然愁生。
也不知歌舞了多久,沈放但觉心绪渐已平伏,方才收了剑势。额上已见微汗。
待转过身来,却见玉清存不知何时已倚立在转角处的廊柱边,默默地看向这里。
沈放心里微微一凛,今日自己竟是心神不定而至如此,竟未听到玉清存走近的脚步声。
他拾起长衫,犹豫着要不要向玉清存走去。却见玉清存已举步向他而来。
沈放怔怔地看着他一直走过来,心知他必是已然听到歌声,一时倒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玉清存直逼近到沈放身前两尺以内,方立住脚步。
他紧紧地盯住沈放的眼睛,低着声音问道:"‘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沈兄,这说的是谁呢?谁在每每跂望?沈兄么?"说到此,他略顿了顿,复更如耳语般地接着问道:"还是说的--清存?"
这"清存"二字甫一出口,就见沈放脸色忽地微微一变。
沈放吃惊地看着玉清存,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却见玉清存眼里竟然微微泛起了些喜色来。
沈放赶紧移转目光,侧身看向别处,语声淡然地道:"不--哪里......"却不料一阵淡红早已涌上面来,不禁停住话头,不安地暗暗看向玉清存。
见到这样的沈放,玉清存心里又是轻松又是略略地酸楚。
他踏上了一步,离沈放更加地近来。只听他轻声说道:"原来沈兄竟是知道清存了......"
沈放越发地脸红起来,他身子一动,正欲起身而去,却被玉清存拉住了手臂,继而一股浴后的淡淡清香侵来,玉清存竟已轻轻地半靠在他的怀中。
沈放的身上散发出如青松般的气息,他每出汗时便透出这样的味道来。玉清存轻嗅着,半晌未语,渐渐地,竟欣喜之余无端地感到一阵忧伤来。
沈放楞在当地,手上的外衫已滑下地来,犹浑然不觉。一片迷惘中听见玉清存轻叹似地说道:"却又为何‘春事良难久'呢......莫不是信不过清存?"他略离开些沈放,抬头向他看去。
沈放略低头看向玉清存,但见他面上一片绯红,沐浴后未干的长发愈加地黑亮,衬得一双眼睛更为幽黑深邃。
此时的玉清存难以言表地俊美异常。却只立在那里,沉静而忧伤。
沈放心里一软,不觉长叹一声,伸出臂来,轻轻将玉清存拥进了怀中。却并未回答。
遏云亭前松亭静立,只偶尔有轻风吹来。
他两人衣袂轻飞,静静地拥在那里,时光似已停了流转一般。


相悦三

沈放择居的客栈,人不是很多,却倒颇为雅净。因他素好自在,便包下了一个小小的廊院。那芳雅居的鸨儿总算舍得花费,他便也不短缺这些银两。
这小院里植有几株丹桂,因是渐渐近冬,花已开残,只尚余丝缕暗香。
这会儿正晨气清冷,沈放起来推开窗,正欲稍加活动筋骨,却蓦然看见院内桂花树下站定一人,背对着他不知在沉思着什么。但见那人身形高瘦挺拔,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暗香浮动的晨烟中,虽是背影也见得气质高华。却是玉清存。
沈放一时停了手,一怔之后,便眼底涌动的尽是感动与怜惜。他转身去拿了一件长襟,轻轻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待至跟前,伸手将那长襟披在了玉清存身上,轻唤道:"清存何时来的,怎不叫门?"
玉清存身子微微一颤,转过身来看向沈放,眼中华彩流动,几分喜悦几分羞赧。他呐呐地说:"......一早便来了,......昨夜一夜难眠,心里满是欣喜,却是不敢相信一般......"越往后说越是语声低微,几不可闻。却早红了脸儿。
沈放闻言心下更为感动,一伸臂,揽住玉清存双肩,只觉他身上甚凉,便说道:"外边清寒,且进屋去。"

进得屋来,见室内十分简洁,只桌椅床几等一些必需之物,另有一张长琴竖悬于西边壁上。前有一张长桌,置了一些笔砚。玉清存过去看时,见桌正中略凌乱地叠着几张纸,显是近日所写。但见字迹端正俊逸,笔划间却是别有一份不羁,正所谓字如其人。
待沈放洗漱完毕,玉清存便过来伸手替他束髻,仿佛最自然不过的事一般。沈放也由得他。
玉清存见那长发如同自己的一般乌亮,便细细地梳理来,心中只是欢欣一片。
沉默一会,沈放看着镜中玉清存,略事犹豫,便开口言道:"清存,昨日未及作回复,那首歌......"
话未说完,却见玉清存忽然停住手,神情有异,他不禁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去,但见玉清存面色微白,似是极为害怕听到这话一般。
他心里不忍,便一时住了口。轻轻转回头,无事般咳了一声,又道:"清存如今一身清闲,日后可有打算?便一直在京城么?"
玉清存暗自松了口气,见他这样问来,不由有些欣然地道:"近日清存原正打算着于城郊购置一些田产村墅,或租赁或躬耕。日后......"说到此,他微微顿了一顿,即含笑续道:"日后我二人吟诗作赋,田园乐耕,山水琴音,岂不快哉?"说着脸上一派向往。
沈放为其感染,不由也神往一番,轻声重复道:"吟诗作赋,田园乐耕,山水琴音......"却逐渐有些怅惘。他看了一眼镜中的玉清存,仍自沉浸于畅想之中,不觉亦笑道:"真如神仙一般了。"
玉清存回过神来向沈放一笑,抬手将发冠簪好。待见沈放站起转来,只觉他英姿轩昂,神清气爽,真男子中少见的风华。不觉瞧痴了。
沈放含笑看来,见他如此,不由笑意更深,说道:"清存每日里瞧着自己,还不够么?这天下只怕再没比清存好看的男子了。"
玉清存闻言低头而笑,复抬眼认真看向沈放,说道:"沈兄才真正是无人能及。"
沈放一呆,又是一阵感动,不由握住玉清存的手,柔声道:"还沈兄么?清存叫我子斐吧。"
玉清存红着脸轻轻点头。e
沈放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的玉清存,只觉人物光华,风姿绝代。想到竟能得此心意相投之人,不由十分感慨,一时眼底柔情无限。便拉过玉清存,轻轻拥住。
玉清存亦回抱住他。正沉迷间,忽听沈放在他耳边说道:"清存,既如此,日后一定要相信沈放才是。"
玉清存身子一震,只觉他这话似是誓言一般,却又隐隐含着难测的风雨。他心里喜忧参半,不觉松开怀抱,怔怔地向沈放眼中看去。
沈放见他神色惶然,却并不深问,轻叹一声,复将玉清存紧紧拥住。

一连几日,玉清存皆是如此清晨赶到沈放居处。两人一齐用了早点后,便携手向芳雅居而去。
那林芷君见玉清存这几日的神情不同,再看他与沈放之间,再无往日的刻意逃避,不觉心下恍然,看向两人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玉清存只含笑以对,沈放则更为坦然。

半月之后,这一日,已是林芷君的最后一次琴课。时已入冬,便离了水榭,去到了一处暖阁。
暖阁外一株红梅,已结了些细小的花苞。天气已自萧寒。
林芷君一早便梳洗完毕,备好茶点,只待沈玉二人前来。
但见她一件轻红衫子,却神情略为抑郁。今日以后,好怀安寻?念及此,林芷君神色便有些惨然。
待三人坐定,林芷君便奏起早已准备好的琴曲--《凤翔千仞》。
但见她运指熟练,泛按自如。跌宕处,千山巍巍,白云缭绕,其境仿如历历在目;高古处,则沉思低吟,令人怀想不已;或清丽或活泼,或自在或沉峻,无一不恰到好处。一曲奏来,宛见一凌空翱翔之凤,其间之率真执着、之自由欢欣径自盈满心怀。琴者听者俱皆沉醉。
弹罢,阁内良久无声。
沈放不觉欣喜地道:"芷君此曲,尽得其神矣。京华一带,再无及者。"玉清存亦含笑称许。
林芷君闻言微微笑道:"劳两位当世高人指点,芷君敢不勤勉以为。一切尽是两位先生之功劳,芷君着实感激不尽。"
说罢,唤来小鬟,亲手斟上两杯酒,一一敬到沈玉跟前,却略带凄戚地说道:"这段时日以来,芷君受益匪浅。只今日之后,何时再有如此清怀?此一曲特为两位先生而献,不尽祝福钦慕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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