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玛门[下]
路玛门[下]  发于:2009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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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谁说什麽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再也不会失去他了。

他走之後,就一直没有消息。我有点气他不吭一声就消失了,於是也没有去刻意寻找他。但是有一次在宾馆上网查收邮件之後,我神差鬼使地论坛逛了一圈,却在八卦区看见了一个题目叫做"有史以来最帅的支西志愿者"的帖子。
他还是一样的清瘦,但皮肤黑了些,倒显得壮实了。白衬衣的袖子挽到一半,双手握著篮球,站在简陋的操场上,阳光下眼睛很亮,望著锈迹斑斑的篮筐。在贫瘠破旧的乡村小学堂里,在一群小脸脏兮兮的孩子中间,他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把脸贴近了屏幕,盯著那几张照片看了很久,叹口气,太小了,看不清楚。
我知道,如果他笑到这种程度,一定会露出右边那颗尖尖的小虎牙。我最喜欢他那个样子,非常动人非常可爱。
往下翻了翻,跟帖很多,八卦的女人们讨论个没完,聚在一起YY我漂亮的爱人。

"在看什麽?"
我从发呆中一下子惊起来,抬头一看,小丹端著一杯酸奶,站在我身边低头看著屏幕。
"没什麽。"我赶紧说,顺手合上了手提电脑,"你给我离远点!有辐射不知道啊!"
小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撇撇嘴,一边吃著酸奶,一边躺回床上。
我关了电脑站起来,也扑倒在床上,把耳朵挨著小丹的肚子,听了一会儿卜卜卜的心跳声,闭上眼睛慢慢就睡著了。

东西南北转了一大圈,回到北京之後,小丹就开始安心养胎待产。
也不知道她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竟然说要回去上班,提议刚刚提出,就被全家N口一致给否了。不仅如此,为了照顾她,顺便监督她好好休息,不准接触电脑、电视、微波炉等一切有辐射的东西,两个妈妈轮流到家里来看管她。小丹郁闷得都快要哭了,还被妈妈们批评,说孕妇保持好心情,宝宝才会漂亮。
於是小丹白天只好强作欢颜,晚上殴打我来发泄。我很委屈。都是因为那个小东西,害我三天两头的带伤,还要坚持上班赚奶粉钱,可我还偏生这麽爱它。真不公平。

女人逛起街来是可怕的,甚至连给谁买东西都不知道的时候,还能逛得如痴如狂,我快崩溃了。
小丹在家也是闲著,就老喜欢出去走走。准妈妈左手挽著准外婆,右手挽著准奶奶,逛得不亦乐乎,看见什麽喜欢的都买,买回来才开始合计有用没用。可气的是,婴儿的东西做得都是很可爱的,让人爱不释手,对於三个母性极度膨胀中的女人,更是有致命杀伤力的。
因为不知道宝宝的性别,她们买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套粉红一套粉蓝。我每晚回家都发现家里的东西又多了一堆,我家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婴儿用品商店。

在我每天下班回家推开门之後,下述对话重复发生了无数次:

"小杰回来了?快过来看看,这个是什麽东西?"──两位妈妈中的一个。
"没空。"──爱答不理的我。
"老公,快点过来!看看这个是干嘛用的?"──颐指气使的小丹。
"不知道是什麽东西,为什麽要买?"──研究了二十分锺之後,我。
"因为有用嘛。"──三位女士。
"有什麽用?"──一脸黑线的我。
"不知道!"──理直气壮的三位女士。
"不知道你们怎麽知道有用?"──近乎晕厥的我,"我看看这个多少钱......啊!怎麽会这麽贵!我拜托你们......"
"哇──这个好可爱好可爱,妈,你看,还会动耶......"

孩子在全家所有人全心的疼爱和期待中,一天一天长大。我的幸福感一天浓似一天,也一天比一天更紧张。
一半是惶恐,一半是喜悦,小丹的预产期越来越近了。

我跟沈恪说,我想到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觉得很紧张。
他说,那好,那天我一定赶回来,你放心。

《流年》五四

白天陪著小丹去医院做了最後一次例行的孕前检查。医生说,一切情况都很好,宝宝非常强壮健康。
小丹本来是想选择顺产的,但是在我和爸妈们的一致坚持下,还是约了剖腹产手术,再过几天就可以先住进医院来,然後安然准备手术,这样分娩的风险会小很多。
小丹说,顺产的宝宝会更聪明。可是我一点都不介意宝宝是聪明还是笨拙,我只要它健康快乐,平安就好。

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小丹轻声叫我,赶紧睁开眼睛,一下子翻起来。
"怎麽了?不舒服?"
"......老公,"她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很惊慌,"我刚才在洗手间......摔了一下......"
"啊?什麽?!"
"你、你先别、别紧张,"她自己就很紧张,"我现在没什麽感觉,但是我怕万一......"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套衣服,迅速地说:"还什麽万一啊!赶紧去医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痛?"
她惶恐地摇摇头。
"快走!......不是,慢点,慢点。"我语无伦次地扶著她,慢慢走出房间,锁了门,又不放心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我心里又急又气,车子开出小区才恨恨地说:"说了多少次,晚上起来上厕所要叫我,要叫!为什麽不叫?!洗手间地板不是都铺了防滑毯吗?怎麽会摔?!"
她怯怯地说:"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滑了。"
"所以才让你叫我起来!挺著个大肚子,你还觉得你挺灵便是吧?!"
"......我觉得你今天挺累的。"她小声辩驳。
"五六个月都熬过来了,差这一天两天吗?!"我怒吼,"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她不再吭声了,我转头看看她,正在偷偷抹泪。
"怎麽了?哪里疼?"我才想到这是第一次我对她发火,估计吓到了,於是放软了声音,问。
"没有疼。"
我叹口气,也不再说话,握著方向盘的手,有点抖。

把车停在妇幼医院门口,我匆匆忙忙跑进去,先到护士站叫了人,然後回来扶小丹。她脸色苍白,一脸的汗水,看著我小声说:"忽然觉得......有点疼。"
我一瞬间懵了。看著两个护士过来把小丹扶到轮椅上,我木然伸手上去帮忙。
"你是孩子的父亲吗?"一个护士问道。
我点点头。
"先把车停一边去,然後过来办手续说明情况。现在这儿不用你插手!"

把车停好,我飞奔进医院,护士把我带进医生办公室。我打了电话给我和小丹的爸妈,焦躁不安地等了五六分锺,一个医生推门进来。我赶紧迎上去。
"大夫,请问我太太......"
"富嘉杰?"他忽然抬起头,打断我的话。
"是的,是我,请问我太太......"又问到一半,停住,"展、展鹏?"

他是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的认识的朋友。我俩在同一所大学,我读商科,他读医学院,有一次他被几个外国人打劫,正好我路过那巷子,顺手打抱不平救了他。後来几个月又同租过一套房子,处得有些暧昧。後来我先他回国,分别的时候大喝了一场,都醉了,记得他跟我说了挺多煽情的话,清醒的时候发现两个人正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却已经欲罢不能。然後我就默默地走了,分别後也没再怎麽联系,却没想到在这里、这个时候碰见。
"你结婚了。"他看著我,有点愕然。
我低头,看见他拿著病例的左手,无名指上也卡著一只戒指。
"你不也是吗?"我没空感到惊讶,又问:"岳丹她怎麽样?她刚才摔了一跤,她已经......"
"我知道,"他打断我,扬扬手里的病历,"她的资料都在这里,刚才也跟我讲了。现在情况不大好说,我安排她做进一步的检查,等结果出来才能确定。你先别著急。"
"不会很严重的,是吧?你能确定吧?"我追问。
他坐到办公桌後,摇摇头:"不好说,现在什麽也不好说。"

"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麽早结婚。"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没说话。
"那麽,一定是很爱她吧?"他又说。
我心里烦,敷衍地随便点点头。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提前跟你说吧。像她现在临产的状态......可能会很严重,也许,不能保证孩子的安全。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
我没有很惊讶。从小丹跟我说她摔了的那一瞬间,我就做好了面对这个问题的准备。而当这问题真的搁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觉得从心里透出冰凉来。
"展鹏,"我慢慢开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麽?"
"如果真的只能保住一个......我希望,你能救孩子。"我看著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展鹏手里捏著的铅笔一下子断了。
"你胡说什麽啊?你们还都这麽年轻,想再要孩子不是很容易的事情?怎麽能......"他说到一半,停了,盯著我半天,"我不能这麽做。这样是违反规定的!"
"这孩子是我的命,"我简单地说,"我求你。"
他摇头,冷冷地说:"孕妇和胎儿同时有危险的时候,必须先救孕妇。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要求,等於是在要我故意杀人。"
"我求你。"我重复。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慢慢眨了眨眼睛,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homo,可我也没见你真的对谁好过。男人对你来说,是泄欲的工具,女人呢?只是生育的工具麽?"
"展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我绕到桌子後面,单膝跪蹲在他面前,抬头看著他的脸,"我求你一次。随便看在什麽份上,救孩子。"

我看著他,他很严肃,我叹口气,又说:"我知道我在做一件错事。可是孩子是没有错的,你不能因为我的错你就......"
"你老婆又有什麽错?嫁给你?有了你的孩子?这就是她的错?就该为了你,死在产房里?"
我叹口气站起来,知道我再说什麽也是没用的。只好挨著墙边坐下。

"展鹏,有烟吗?"我心里难受,闭上眼睛问。
"老婆怀孕你都不戒烟?"他冷哼了一声,语气很是鄙夷,"没有!这里是医院。"
我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敲门进来,拿了一沓化验单报告之类的东西给展鹏看。他微微皱著眉看了一下,说:"告诉孟医生,马上准备手术。"
我有些绝望的抬头看他,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展鹏一把把我拉起来,说:"去看看你老婆,问题有点严重。"
我和他一起走到病房门口,展鹏看了看病床上的小丹,回头轻声问我:"你真的想这麽杀掉她?"
我脑子根本不运转,木然地靠在门外,左耳进右耳出的听著他的话,不发一言。我无法接受这个珍贵的孩子、这个唯一的孩子将要离我而去的事实。
展鹏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轻声叹了口气,说:"算了,我答应你。这是我和你有瓜葛的最後一次。"
我抬头看他,他不看我,没表情地转身走了。

我走进房间,木然地站在病床前,低头看著小丹,她脸色很苍白,闭著眼睛,满头都是汗水。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很凉。她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泪水就下来了。
"很疼?"
她无声的流泪,摇头,轻声说:"对不起。"
我说不出话来,也只是摇头。
"我觉得......"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似风一吹就散了,"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
我心里一紧,咬紧了下唇,勉强地说:"别瞎说,没事的。"
小丹苦笑了一下,又说:"我要是真的死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以後见到晴言,替我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他。"我摇摇头。
"我有。原本是,我抢了他爱的人,现在又弄丢了他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低,听在我耳朵里却无异於就在脑袋边炸开的响雷。

"小丹,你、你胡说什麽?"
"你不知道啊,"她眼睛很亮,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却有点恍惚,声音也有点打漂,"晴言是个gay......他爱的人不是我,是你......我能看出来。一直都知道。我恨他骗我,所以才会和你结婚。我害得他一无所有了,现在又弄丢了他的孩子......"
我僵立在她床前,由著她无力地抓著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应该是真爱你的,其实。他心里啊,谁都不放,大概除了你吧。所以我故意要和你在一起,故意把我们的事说给他听的......现在,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他还活著吗?我现在很後悔,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说我如果死了,他会原谅我吗?"
"小丹,你别这样。"我努力掰开她的手,有些惶遽。
"......他死掉了,"她继续说,神情有些不安,"我昨天晚上,忽然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他......"
"你别胡说了!!"我赶紧打断她,"没有死!他没有死!他在云南!"
"云南?"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那就好。"
"小丹,"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後我们会很幸福......"
"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她恍恍惚惚地说,脸上露出有点诡异的笑容。
"小丹,小丹!"
我叫她,她只是自顾自地浅笑。这时展鹏带了几个护士进来,指挥她们推了病床去手术室。小丹被推出门,她爸妈正好从走廊那头急急跑过来。小丹妈妈一把抓住她的手,喊著她的名字,她转头勉强看了一眼,又轻声说:"跟晴言说,我对不起他。"

小丹很快地被推进手术室,展鹏也跟在後面往里走,我赶紧叫住他:"展鹏!"
他回头,看我。
"......展鹏,求你。"
"知道了。"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我靠在墙角坐下,任谁拉也不起来。岳丹妈妈靠在丈夫怀里,不住地抽泣,低低的哭声扰得我心烦气躁,把头埋在膝盖里,权当自己已经死掉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手术室里传来了嘹亮的婴儿哭泣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推门出来,我赶紧跳起来迎上去。
"富先生,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但是您太太失血过多,所以......"
我抿紧嘴唇,点点头。
"对了,是个千金。恭喜。"

想起第一次见到岳丹的情形。她那麽年轻,那麽健康,那麽美。
如今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身子,冰冷的躺在白床单下。
岳爸爸岳妈妈没有责怪我什麽,只是他们哀痛的眼神却让我战栗不已。
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罪孽。

我知道我会恨自己一辈子。但我不後悔。我无法後悔。我根本没有选择。
这是晴言的骨血。让我怎麽能放弃?

就算保护她意味著要欺骗伤害世界上所有的人,背弃所有的道德和良善,我也会做。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他知道,我是多麽无耻而卑贱地爱著他。

《流年》五五

岳丹去世之後,我整个人一瞬间虚脱。我没有看孩子一眼,就跌跌撞撞地跑出医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车开回家的,只知道一到家就把门锁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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