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碧云西————千帆狂舞[上]
千帆狂舞[上]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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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绾立起身行下踏板,缓步走到窗台前,略瞧了瞧今天的菜色,微微笑道:"这样也不错,边吃边欣赏窗外无边春景,岂不美哉?"转回头:"今天御膳房很有心,竟然多送了菜来,可要一起吃?"
文轩慢慢踱过来,瞧了瞧托盘:"果然不少,也罢,你总是吃我的,该换我来吃吃你的了。倒是巧了,居然有两双筷子,难道御膳房算准了你今天要请客?"
蔚绾取了一双筷子递给他:"或许御膳房今日放错了,吃罢!"继而失笑道:"我吃了你几顿?偏你记得那麽仔细!这次倒是提醒了我,万万不可再去蹭吃了!"
文轩正夹了菜送进嘴里,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就这麽一说,你倒往心里去了!我日日盼著你来吃呢,不过想来太傅位高权重、财大气粗,必定早已食遍天下美食,乡野小菜不放在眼里了!"
蔚绾摇头:"我初次见你时,你温文有礼、谦恭有度,怎地现在讲起话来总是这般夹枪带棒的?"
文轩愣住,心下怔愕,想想自己方才的话,不由哑然,这种赌气一般的话竟是出自自己的口中,著实有些难以相信!不由自主喃喃道:"或许对著你便管不住嘴......"
蔚绾似是有些失神,没有听到他的话,问道:"你说什麽?"
谷梁文轩只是微笑,眼波温柔如水,将靠近自己的凤尾鱼翅碟向前推了推,啧啧出声:"居然还有这等一品的菜,倒是不差!"抬眼瞧向蔚绾:"多吃一些,那连荣说得不错,你确实清减了许多!"
蔚绾轻轻一笑,果然夹了一筷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一声羌笛,兵刀忽起,几曾识干戈?
连荣回到太极殿,规规矩矩地守在寝宫外,心里头绕来搅去总是旧主子清瘦的面庞,忍不住暗暗心酸。
连荣十四岁进宫,被总管潘海派到萧竹阁服侍太子太傅,第一次见到那人时,连荣只觉得灼灼的日头竟然黯淡了几分。那人一身白衣,浅笑倩兮,迎风独立,仙姿渺渺,浑非凡人。连荣犹自记得当时的自己只会傻呆呆地立著,喃喃道:"神仙......"
神仙微笑著走了过来,抚了抚他的头,话音若春风拂柳、温和清朗:"傻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连荣莫名觉得幸福,原来自己将要伺候服侍的竟是一名神仙啊......嗯,神仙问话呢,忙不迭行礼回答:"奴才贱名连荣!"
太傅似是皱了皱眉,却没有再言语,只转身对潘公公道:"这孩子很好!"
潘公公说了什麽连荣已经听不见了,少年单纯的心乐得翻天覆地:神仙夸我很好呢!
自此往後,连荣尽心尽力地服侍蔚绾,太傅闲时也会教教他读书写字,在连荣心里,太傅比自己那位只会赌博、最後为了还清赌资将自己卖进宫中的父亲要可敬可亲了许多。
谁也没想到,时隔十二年,一纸召令,太傅从萧竹阁迁居永安宫,连荣也被调到太极殿,做了一个管事的小太监头儿。连荣已是二十六岁的青年,这麽多年跟著太傅,会看会听会思考,暗地里偷偷为太傅不值,又怕旧主子生活得不舒心,整日烦恼。
幸得潘海的帮助,特意让他带著一群小太监们将床搬去寿仁殿,连荣总算重又见到了旧主子。这个消瘦如斯、苍白若雪的人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不待伤感,便又见著旧主子身边的人,这个人......
连荣不自觉地抖了抖,一个小太监讨好地凑上前来:"连公公,今晚可当值?"
连荣摇头笑啐道:"小猴崽子,又想骗钱了?"
小太监笑嘻嘻:"连公公哪儿的话,今晚和小桂子他们约好了,还叫了几名侍卫大哥,就差连公公一个!"
连荣觉得自己毫无心情,拒绝道:"今晚潘公公交代了别的事,你们自己耍乐子吧!小心点,万一被外人知道你们聚赌,那可不得了!"
那小太监有些失望,焉焉道:"放心,谁还管这搭子闲事?连公公既然有事,那就下次吧!"说完,对著连荣一揖,撒腿跑得不见影。
连荣歇了值,慢慢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太阳早已落了山,宫里灯火通明,照得玉石铺就的小路明晃晃的。连荣想著晚膳必定已经送到了,腹中确实添了几分饥饿,不由加快了脚步。
太监住的地方一向不会很热闹,便是聚赌之类也是到禁卫军的休息处,连荣瞧著黑漆漆的院子,叹了口气,往自己房间走去。
屋子里乌七麻黑,伸手不见五指,连荣好不容易摸到了油灯,点了火上了罩子,火苗一闪一闪,照亮屋内各个角落。
一瞬间,连荣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屋子里多了五个人,一人坐在床沿边,另四个人站在一旁,其中两人手中拿著粗大的棍棒。连荣认出坐著的人正是敬事房的大太监连福,也是自己一进宫便认下的干爹,连忙上前施礼:"干爹,这会儿怎会在儿子房里?"
连福的语调冰冰冷:"连荣,你叫谁干爹呢?"太监变了音的嗓子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连荣有些呆愣,回过神後"扑通"跪倒在地:"干爹,您老比儿子的亲娘老子还亲,怎地不认儿子了?"
连福仍旧鬼气森森:"连荣,你淄众聚赌,败坏宫内风气,影响皇家声望。这等大罪,不可饶恕!来呀,给咱家乱棍打死!"
站著的四人立时上前,两人将连荣踢翻在地死死压住,另两人举棍便要打下。
连荣大惊,嘶声道:"公公,聚赌之事实与奴才无干哪,奴才素来不好赌,为何无辜赖我?再说,便是赌了,这宫里何人不赌,怎地罚我一人?"
连福尖尖的嗓音响得人通体生寒:"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抓人嘛,自然是抓领头聚赌的!给咱家狠狠地打,上头说了,打死为止!"
"啪"地一声棍棒夹著破碎的衣物抬了起来,连荣惨叫出声,双手忍不住在地上乱划:"公公,连荣死则死矣,却不愿死得糊里糊涂,公公好歹告诉我,为什麽要将连荣置於死地?"
连福并未答话,棍楱击落人体沈闷的响隔断了一切声音,鲜血横流,连荣嘴边血沫翻滚,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仿佛瞧见了连福的嘴一张一合,却是什麽也不曾听见。
意识慢慢涣散开来,迷蒙中,太子太傅白衣飘飘、风姿若仙,明丽的双眼瞧向自己,带著怜爱,似是在说:可怜的孩子......
扣著地的手张开伸出,想要抓住那片雪白的衣角,视野却渐渐黑了下去,棍楱的声音听不见了,便连那钻心的痛也感觉不到了,连荣微微勾起嘴角:我只想做您的仆役!天不随人愿哪......
连福瞧著躺在地上的连荣一动不动,挥手制止了行刑者继续用刑。起身走到连荣身边,弯下腰,十指探向鼻尖,冷冷道:"不用打了,他已经死了!你们回去复命吧!"
四名打手很快出了门,连福脚一软,跌坐在逐渐冰冷的尸身边,颤抖的手抹去年青的脸庞上纵横交错的血污,露出清秀的面容。两行混浊的老泪顺著腮边的深勾滑落下来:孩子啊,这深宫内院,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啊!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恨潇潇风雨无情,迷迷洒清天。
第二十二章
昨夜萧萧疏雨坠,愁不寐,朝来又觉西风起。
几转寒更,睁开眼时,只觉周身凉意逼人。冷风从半撑的窗户口透了进来,蔚绾深深吸了口气,推开被褥,下了床。
默立窗前,窗外阴惨惨,天气似是从初春一下子回到了晚冬,黑压压的天空仿若摊在头顶的灰布,偏偏这布上破了几个洞,洒下细雨如丝,点点水珠随著寒风一下一下打在脸上,湿湿地冷意透入心底,蔚绾莫名觉得这雨竟是比冬日的雪还要凉上几分。
回到床边坐下,龙凤绣被推到里床,无端端添了几分慵懒的感觉。蔚绾微微一笑,手指触到光滑的缎面,多少年了......仍是太子的方炫大婚之夜抱著被子偷偷潜到自己窗下,轻轻地敲打窗棂:"老师,我想和你一起睡!"
十八岁的少年眉飞色舞,精神熠熠,火红的被面映著俊秀的面庞,就那麽从窗口爬了进来,站在烛光里望著太傅得意地笑。
蔚绾接过他手里的被子,龙凤呈祥的图案晃得耀眼,忍不住笑道:"怎地把自己洞房的被子也带出来了?"
少年嘻嘻一笑,扮个鬼脸:"就知道您这边被子薄!老师,那个太子妃就象根木头,完事了我就来了。"
太傅啐骂道:"讲话这麽粗鲁!大冷天的穿成这样,快到被窝里去!"
方炫不以为异,手脚并用爬上床,拉著蔚绾也上了床,用被子裹住两人:"老师,这次你回来,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蔚绾靠坐著,斜眼睨了睨他:"你是圣朝的太子,又成了亲,以後不可再这麽孩子气了!"
少年撇撇嘴,习惯性地抱住太傅的腰身:"老师,不要走,不要走,这里......我一个人害怕......"
蔚绾心下一疼,反手揽住他:"胡说!你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宫里有你的父皇母後,现在还有你的妻子,讲什麽害怕?"
方炫扯了扯头发,样子有些苦恼:"老师,你别和我打机锋了,若不是母後娘家的势力,这太子之位岂会轮到我?自从封了太子,日子就不象以前那样平静啦,那些个兄弟哪位不是虎视眈眈,就怕一次不小心便被他们给套住了......老师,别走了,留下来帮帮我吧!有你在身边我也安心许多。"
太子太傅似有若无地轻轻叹息,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拢住少年整个身体,淡淡道:"不走便不走吧!不早了,睡吧,明日还要上朝!"掌风过处,烛台火已灭。
黑暗中,方炫低低地笑,身子动了动,贴住蔚绾:"老师,就知道你肯定会帮炫儿的!"
蔚绾轻斥:"快睡吧,明日早点起身练功!"
少年调皮的手在太傅胸前摸来摸去,笑声掩在被子里,有些沈闷:"是!老师,练好了功夫,看谁还敢到东宫来胡闹!"
那一夜,蔚绾一宿未眠,少年睡得深沈,未脱稚气的脸庞染著淡淡的红晕。太傅瞧著心爱的弟子,怜惜、不舍、心疼、关切......种种情绪纷纷杂杂,齐齐涌上心头,终於下定了决心。
以後呢......以後的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太子的勤奋蔚绾看在眼里,却因年轻功力不足经验又缺乏,频频遭遇刺客。蔚绾迫不得已日日陪在他身边,直至有一次对方出动了江湖十大高手,太傅以一敌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最後一剑。
那一剑正中心口,险些切断心脉,蔚绾精通医术,明白自己情况不妙,心脉受伤,最忌劳神费心,可方炫立足不稳,随时可能出现状况......
这之後便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精心辅佐,为了保护方炫,蔚绾废尽心力,一点一滴在朝中培养太子的势力,最终又将这些势力全盘交给了登基後的方炫......
真个此心终难负,况少年情绪。
低低地叹息,耳边传来敲门声:"太傅,太傅......"
蔚绾洒然而笑,起身走到门前,吱呀一声殿门大开,孩子头发湿漉漉,身上的衣服微带水痕,太傅蹙起了眉头:"怎地淋湿了?"
卓乐端著托盘,将手中的伞靠在门边石槛旁,闪身进了殿,四下瞧了瞧,走过去将拖盘放在踏板上,方才回答师父的问话:"有撑伞!雨飘进来打湿了。"
蔚绾瞧著托盘里的米粥、点心,心里有数:"你是怕淋湿了早膳吗?"
卓乐垂下头,双手不自觉扳弄手指,嗫嚅道:"不是......"
太傅瞧著孩子不好意思的模样,低低一笑,拉开孩子缠搅的手,牵著他坐到踏板上,取了一双筷子递过去:"今日送得早了!"
卓乐"扑哧"一笑:"师父莫不是刚起身?确实是早了些,今日在膳房里听到一则传闻,我想著赶来说给师父听听!"
蔚绾有些失笑:孩子终究是孩子,一则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便能让他如此上心!不忍拂了他的兴致,淡淡询问:"什麽传闻?"
卓乐坐了下来,却不急著说话,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隔会儿方才开口:"平日,您教我读书,总跟我讲要多几分心思,宫里人多口杂,一些小事背後或许便隐藏了诸多诡密。所以,我常常注意李公公他们讲的话......您放心,我只是听著,不会插嘴!"
蔚绾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卓乐的脑袋:"你才十二岁,我便教你这些尔虞我诈之事本是不该,不过......"
孩子接得飞快:"师父,您别这麽说,我以後一直呆在宫里,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出去了,懂得多些,至少也能明哲保身!"
太傅微笑:"你读书非常勤奋,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成语用得甚是熟练,为师很高兴!你还没跟我讲究竟是什麽传闻呢?"
卓乐的神情转为凝重,大眼睛带了几分疑惑:"师父,听李公公说,太极殿死了个管事的太监,好像好像......"
蔚绾心下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念头:"好像什麽?"
孩子有些迟疑:"听李公公说,死的那位太监好像......是两年前从萧竹阁调过去的......师父,您以前是不是住在萧竹阁?"
太傅怔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有些颤抖:"萧......竹阁......连......荣......"
卓乐点头:"听李公公说,是叫连什麽......师父,你怎麽了?"
蔚绾回过神来,胸膛微微起伏,勉强压下情绪,笑了笑:"没事,或许是认识的人!"
孩子皱著眉头,细细的眉间流露出深深的懊恼:师父定是认识那人,真不该告诉师父......小心翼翼地喊著:"师父,那人......"
太傅摆了摆手:"可知因何而死?"
卓乐想了想,回答道:"据说是淄众聚赌,败坏宫中风气!李公公还警告御膳房里的人,千万不可在宫里赌钱!"
蔚绾呆了呆,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喃喃道:"聚赌吗?他的父亲为了还赌资将他卖入宫中,他会聚赌......"这话说得很轻,卓乐没有听清,问著:"师父,你说什麽?"
太傅抬头望向面前的小弟子,头发仍是湿湿的,几缕发丝垂落而下,贴在脸庞上,被雨水淋过的小脸更显鲜豔,长睫微闪,圆圆的大眼睛清彻明亮......眼前蓦然一花,竟似看到了血色弥漫......心头一凛,神色忽地严厉,沈声道:"小乐,你一定要记住师父的话,千万不可让人发现你我二人的关系!若是有第三人知道了,师父便将你逐出师门!"
孩子吓了一跳,何曾见过师父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连忙从踏板上起身,双膝跪地:"师父,我一定记住您的话!你别逐我......呜......"哽咽出声。他虽不明白师父为什麽忽然讲这些话,却明白以师父的脾气,必定不会无故恐吓!
蔚绾拉起卓乐,示意他坐到对面,缓缓道:"你只要听我的话,为师自然不会逐你......"声音逐渐低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卓乐眼睛红红的,瞧著师父清俊的面容,死命地点了点头。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独立小亭风满袖,无边丝雨细如愁。蔚绾立在湖心亭,瞧著湖水灰蒙蒙地,失却了往日的鳞波耀眼,只一层一层有气无力地扬出些微白白的浪花。远处垂杨嫋嫋,水气氤氲,总是一片凄迷意。
潘海远远瞧著太子太傅立在亭中,腰背挺直,白衣胜雪,微露的侧脸若玉胎初成,风雨斜洒,一片袖角竟是湿的,软踏踏地垂挂著,太傅凝目远望,犹自不觉。
潘海进了亭,将伞交给随侍的小太监,吩咐他退出亭外,自己走到蔚绾身边,施礼道:"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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