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上]————无射
无射  发于:2009年03月19日

关灯
护眼

道格拉斯有点意外地问:"你不生气?"
"我干吗要生气?他又没有跑到我的床上对我动手动脚!"杰森斜了他一眼,"其实如果他肯跟我打个招呼,说他的夜生活不想被人打扰,我并不介意替他保守这个小秘密。"
道格拉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慢慢扯出一个形状明显的微笑。面前的金发男孩儿简直像张奇妙的实验室测纸,就算你把它放进熟悉的溶液中,也猜不到将会显示出什么颜色,原理上应该是绿色的时候,或许它却成了红色,它如此与众不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他甚至感觉只要看到他那丰富生动的表情和闪闪发光的笑容,某种逐渐麻木的东西就会像被注入一针兴奋剂似的欢腾跳跃起来。
他记得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那时他还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有次参加野外露营派对,一个为了讨好心上人而跑到陡坡上折花的小伙子不慎滑下山去,一段枯枝几乎戳穿了他的肚子,在救援直升机赶到之前他极有可能因为大出血而没命。还不具备行医资格的他仅凭医疗急救箱和一些简陋器械为对方动了紧急手术。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手紧张得几乎发抖,但他知道,他能办到!他的心脏因为这超难度的挑战而砰砰直跳,血液在耳边发出不知所云的鸣叫,仿佛有种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头躁动,想要冲破一切束缚被放飞出去。他划下第一刀时终于听见了翅膀扑棱的响声,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满足而愉快的微笑。虽然他也因此惹了个大麻烦--那一对患难见真情的傻宝宝给他寄结婚请柬时,他正在接受司法调查,差点被吊销了即将到手的行医执照。
后来,在他见多了血肉和尸体、并开始对这些习以为常,生命断裂的脆响逐渐微不可闻时,当时那种令人兴奋的悸动感却消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一点点放血的躯体,某种追逐着却怎么也抓不到的东西随着温度渐渐流失。有时他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怀疑体内的那只鸟儿早已结冻成硬邦邦的尸体死去了,而他只是一个装着尸体的笼子而已。
这感觉让他心中焦灼地空虚着,直到他遇到了这个金发男孩儿。他会让那只鸟儿苏醒过来吗?还是另外的一只?他忍不住想捕捉它,把它放进他的笼子--或许它还会时不时飞出去,但始终会回到这里,他会再次得到被充实般的满足和兴奋的愉悦。
你以后将会有很多机会对我生气,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微笑地看着杰森,心想。
毫无疑问杰森要是知道他脑中盘旋的念头,准会跳起来揪住他连同刚才的份一并揍回来,可这会儿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含着深意的眼神。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可还有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一:王子殿下是怎么让我每天晚上睡得人事不醒的?念咒语吗?"
亚德里安习惯性地扶了下镜架,他的室友知道这往往意味着问题得到了解决,于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不清楚。"前者很干脆地给出答案。
杰森垮下脸,听见气泡破裂的声响。
道格拉斯忽然起身走到录象机旁,按下快退键,把画面定格在某个角落,笔尖点了点屏幕:"我想是用这个。"
"马蹄莲?"
"没错,人们大都喜欢马蹄莲漂亮的佛焰苞,但知道其中蕴含毒素的却不多。它的花瓣中含有大量草酸钙结晶和生物碱,误食会引起昏眠等中毒症状,只要计算好分量,碾碎了放在你的食物中--牛奶、果汁或是任何一种可以遮盖它味道的东西,对于你的同室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兰格先生的幸运花卉大餐,"杰森笑起来,"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个享用者--前面那几个倒霉鬼呢?转到精神病科去了?"
道格拉斯仿佛没听懂他的讽刺似的语气柔和,"如果他们也像你这样显示出严重的妄想症症状的话,我会考虑的--可惜你是唯一的一个。"
杰森不屑地撇撇嘴,"好吧,问题二:那个每晚骚扰我的变态是谁?总不会是你吧,医生?"
"哦,不,当然不是,"医生微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录象带中并没有那个变态的身影,他存在于你的大脑中。"
"闭嘴!你就想把我弄到精神病科去,我清楚着呢!"杰森冷哼一声,转向他的室友,"亚德,你昨晚没拍到那个混蛋吗,我肯定他出现了。"
"不,杰森,"亚德里安看着他,目光中有种无奈的了然与伤感:"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
"那个人,是你。"
"--什么?!"杰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语调激动地叫道,"骚扰我的人是‘我'?见鬼!那么那个躺在床上人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亚德里安说,"一个你内心深深渴望的、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人--你渴望他,想看到他、闻到他的气息、抚摸他的身体,但这在现实中却永远不可能办到。于是在你无意识的深处,由于对失去的恐惧与无法接受,你们的位置被调了个个儿--你希望他只是沉睡着而已对吧,就像童话中长满荆棘的城堡,里面的人沉睡着等待唤醒他们的钟声敲响--我不知道马蹄莲毒素起到了多少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心灵脆弱的时候,而你只不过选择了一种拒绝任何帮助的办法来疗伤而已。这并不可耻杰森,但我有点难过,因为连我也被拦在了门外。"
杰森瞪大了眼睛,"你发烧了么,艾德?你在胡说什么......"他喃喃地说,仿佛全身力气被抽空似的慢慢坐了下来,疲倦地抱住了脑袋,"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过去了的东西我从不想挽留,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我知道我办得到......"他急促地呼吸着,发出气流堵塞似的鼻音,环抱的手指紧紧抓住双臂,像是怕什么东西会突然撕裂他的身体从里面疯狂地涌出来,"但是......天哪,这是什么感觉......我后悔了!我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吻他,把他压倒在地,就算他厌恶地把机枪里的所有子弹都射进我身体又有什么关系!可我那时退缩了,我他妈的错失良机!所以上帝惩罚我让我连一个真正的吻都没得到,这是我他妈的谈得最纯洁的一次恋爱了!"他深深低着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漂浮在空气中听上去像是某种野兽的夜泣。
亚德里安静静地看着他,他不想打断他的发泄,或许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他记得他说过的话: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皮肤上的伤口,只要给足时间就会痊愈。他相信他会痊愈的,就算不是现在,也总有那么一天。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时间的概念在某些情况下总是变得很模糊,亚德里安看见他终于停止了颤抖,虚弱地靠在椅背上深深吸着气。
"......我觉得好多了,亚德。"他轻声说,"我想不会再有人在睡梦中造访我了,虽然我并不觉得那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亚德里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肩膀,"你会没事的。"
"是的......死了的已经死了,可活着的还活着。"杰森说。
沉默了许久的道格拉斯开口道:"至少这件事是值得你庆幸的--我决定收回对你的诊断结论。你看,我极少犯错误,但你总是个例外。"
"很高兴你认识到了,医生,好在还不算太迟。"杰森扯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虽然还显得有些虚弱。那种时刻燃烧的东西又一点一点地从他体内渗出来,试图把被掏空的部分慢慢填满。
道格拉斯贪婪而沉迷地摄取着这个笑容的温度,它让他觉得身体里那具冻僵的尸体有了一点儿回暖,他听见心脏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原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对自己说。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沃伦·兰格先生了。医院没有义务收留一个已经痊愈的病人,他得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我会去找院长说明清楚,即刻安排他出院的时间--之前还得跟他摊牌,录象带可能需要借用一下,但愿他是个绅士。"
门被敲了两下后打开,西蒙走进来,脸色比出去的时候还糟,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他脚步疲软地挪到最近的椅子,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用手掌捂住了脸。
"来得正好,西蒙,"他的上司说道,"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和兰格先生谈谈。"
年轻医生从手掌里抬起一双浅色的眼睛,那里面曾经荡漾着的清澈微光像坠落的星星一样消失无踪,只剩下痛苦迷惘而死气沉沉的一片暗淡的蓝。"......不,兰格先生不能再跟任何人谈话了。"他像刚学话的孩子吃力地吐着字。
"你说什么?"其他人惊愕地望着他。
"我往他的葡萄糖静脉输液里注入了250mg吗啡,然后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了十五分钟,"他生硬地说,"他将死于延脑呼吸中枢麻痹导致的呼吸循环系统衰竭。"
空气被按下暂停键一般静止了,仿佛是为了给在场的人足够的时间来消化他的惊人之语。
"你疯了吗西蒙!你把所学的知识用来谋杀!"道格拉斯大声咆哮起来,杰森从没见过他这么凶狠的表情,简直像一头要吃人的猛兽,脸上写满抑制不住的愤怒与失望。他把手中的马克笔狠狠摔在地上,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
"西蒙!"杰森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在开玩笑对吧?你不会这么干的!你干吗要这么干?"
西蒙握住他的手,杰森发现他的掌心冰冷而潮湿,更多的冷汗正从他的额上渗出,"对不起杰森,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知道我干了件糟糕透顶的事,我杀了人!但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呼吸困难地喘了几口气,"你知道纽博尔特基金会吗,蓝色闪电标志的那个,向许多在校学生提供经济援助,我在医学院读书时的高昂学费就是他们垫付的。那时侯我还以为他们是慈善家呢,可那句老话说得对:‘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在被推荐到这家医院后终于知道,他们要我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要你监视沃伦·兰格,如果他身体康复了就干掉他?"杰森不可置信地问,"天哪,你的意思是说纽博尔特基金会是个犯罪组织!"
"是的,他们网罗了许多认为有利用价值的大学生,各个行业的都有,假意无偿赞助他们完成学业,最后控制他们为自己做事......"他躁动不安地咬着嘴唇,那里开始呈现轻微的绀紫色,"天哪,我在做什么,我出卖自己充当邪恶的爪牙!因为我做不到放弃我的工作,那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妮可,我的女朋友因为自发性间质性肺炎而离开了我,那时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迅速衰败,连呼吸对她来说都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甚至没来得及捱到肺移植......我当时绝望极了,如果我有医治她的能力或许她就不会死!所以我报考了医学院想要成为一名医生,即使我救不了她,至少能救那些跟她一样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我知道妮可也赞同我的做法,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儿,她会在天堂看着我微笑......"
他用力绞着发白的十指,像是要把它们一根根拧断,绝望地啜泣起来:"可是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我让这双手沾上了杀戮的血腥,这本该是双救人的手!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早就该想到的!妮可在天上看着呢,她一定在难过地哭泣......我会堕入地狱,再也见不到她......"
杰森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的怀抱,"西蒙......"他的胸口像梗着一团异物,憋得透不过气来,他想他得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才好,"她会原谅你的,她是个天使不是吗......我的同事麦克总是说:‘向主诚心悔过吧,主会原谅你,因为他始终爱你如初。'天使也一样,只要你洗清所犯的罪过,一定会得到宽恕的......"
"我会洗清我的罪过,用我唯一能办到的方法......"西蒙的呼吸越发困难,发出不规则的抽气声,杰森注意到他的指端也出现了明显的绀紫色,他惊叫道:"西蒙!天哪,你怎么了?"
他怀中的男人呼吸慢得几乎停止了,眼睛焦距开始涣散,"我给自己注射了右旋糖酐,我对那个过敏......"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圈制住逐渐模糊的神志,但那努力显得那么徒劳无功。
"我一直想当个好医生,像内夫医生那样优秀,可我没有做到......"他微弱地吐着气,眼神迷茫地望向半空,"你会觉得失望吗,妮可?"
"不会的!西蒙,你是个好医生......你会没事的,艾德去叫人了,再坚持一会儿......"
"啊,我觉得好点儿了......"西蒙喃喃地说,"我想吻一下你的金发,可以吗?"他的手艰难地伸向杰森,后者握住了它,把头低了下去,他用嘴唇轻碰一下那些灿金柔软的发丝,幸福地微笑起来:"我爱你,妮可......"


20
道格拉斯撞开病房的门时,吊瓶还在往下滴着药液,透明的死亡线一直延伸到隆起的被单下。他冲过去一把扯开塑料软管,感觉手上空荡荡的,被缠绕住的针头拖出了病号衣的一角,正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掀开被单一看,两个伪装成人形的枕头洇着大团大团的水迹。
床上没有人,沃伦·兰格不见了。
道格拉斯愣在那里,然后露出了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表情,"干得漂亮。"他弹掉针头,关上了输液管的阀门,"这下连谈判的时间都省了,一劳永逸。"
他摘下输液袋,把里面的液体倒进马桶冲干净,然后把袋子和管子卷成一团用枕巾捆好,连同那一套病号衣一同扔进垃圾筒里,再叫来清洁人员,让他们立刻把床上的所有东西搬去清洗。
这时杰森和艾德里安走进来,惊讶地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他被打包送到太平间去了吗?动作还真快。"杰森说。
"确实很快。我猜他百米跑的速度赛过鲍威尔,要不就是从窗户直接跳出去的。"
"他没死?"
"大概是对吗啡有一定免疫力,一觉察到不同寻常的轻松和欣快感就当机立断地拔出针头,还伪装了现场,活像只嗅到危险气息后逃之夭夭的动物。"道格拉斯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转头问:"西蒙呢?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这个混小子!"
"在急救室。"杰森忧心忡忡地说,"他给自己打了药,好像叫右旋糖酐,他们说过敏反应很严重。他不会有事吧?"
道格拉斯皱起眉,"很难说,如果分子量大的话......噢,真是糟糕透了,厄运女神光顾的一天!"他撇下两人,匆忙往急救室方向走去。
杰森叹了口气,望向待了两周半的病房,在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庆幸的是他终于可以摆脱它们了。
"那些是什么?"他走近自己的床位,洁白的床单上凌乱地散落着一枝枝淡雅挺秀的黄花马蹄莲,衬着宽大翠绿的叶片像一幅色彩鲜艳的印象派油画。
"艾德,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说再见吗?"杰森问,拈起一枝摸了摸它柔滑娇嫩的花瓣,"要是求爱的话,我建议他该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摆成两个心形。"
艾德里安耸耸肩,"谁知道。不过我敢肯定要是把这些做成晚餐调味料,你准会一觉睡到上帝跟前去。"
杰森手一抖,连忙把花丢回床上,"我对最后的晚餐敬谢不敏,不管它看上去有多丰盛。"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