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番外————西三
西三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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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去!
一瞬间的空隙,仇的身影隐遁在空气中。他是个意识绝佳的刺客,何时该放弃何时该退都能拿捏妥当,对今後的幽鬼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
周围的喧哗渐渐褪去,眼前飞溅的是敌人的血珠我的血珠,骨肉撕裂的感觉对我来说只是一种麻痹,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我的血已经冷了吧。
魍魉有一部秘技,叫做"刺客遗篇",最後一卷名为"解体"。师父并没有教我,只是让我自己看。他笑著对我说,正因为有这一卷"解体", 魍魉成为大荒中最神秘最恐怖的传说。我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或许用了会改变现在很多东西。
体内的真气已经凝聚到极致。
只剩最後一人!谁在喊,只剩下我了吗?
一刀斩在天机的盾上,仅破表层,已经无力再破甲了麽?我冲入人群,引发了"解体"。
数倍数十倍於本身的真气,爆破似的冲出体外。耳边充斥了骤死的惨叫,不可思议,生到死,只是瞬间而已。
我的身体从空中落下,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自己。而在这一刻,我突然体验到如碎裂般的疼痛,身体像是一寸一寸裂成碎片,永远无法复合。被我所杀的人,都是这样疼痛的吧!没有痛苦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即使行尸走肉一般的生存,我在最後一刻,也想回到活著的时候。即使是血流成河的修罗道,也想活著去摆脱。即使曾经深恶痛绝的雷泽灰暗的天空,也成为最後的留念。
背撞在地上,我死了。

灵魂是虚无飘渺的,可是诸如妖灵鬼魅,却可以将精神凝结成元魂珠,在另一个生命体中幻化,以求生命的延续。而人类却不能,物欲肉欲远远强过对生的执念,死後只能魂飞魄散,化为虚无。
所以,死的那一瞬,我以为,如果有足够的求生意念,至少能以元魂的形式继续生存。我是魍魉的最强者,想要我的力量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我也许能够活下去......

逐渐清晰的呼吸声,我从吸入肺中的空气感到潮湿的水气,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的胸口在微微起伏,是我的呼吸!
穿过破烂的屋顶,我看到了星空,如以往雷泽的星空一样沈闷。
而我真的活了下来!
然而,我究竟是本体,还是元魂?我是在谁的体内苏醒?
身体丝毫动弹不了,只能凭经验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空气中潮湿略带腐朽的气息,地下透出微弱但不断的水声,是在雷泽水洞的附近。我只是意识醒了,身体还未醒,连叹息的能力都没有。
天空渐渐灰白,终於有人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个冰心堂的弟子,碧色的医袍已经洗得褪色发白,却衬得本人素雅淡静。他的神色由惊到喜,这个人,救了我!
第一次,想要感激一个人。如果给我重新拥有感情的机会,我想我会把所有都交给这个人。
他坐在我的身旁,从药篓中取出一个针包,里面列著一排金针,金色的光华突然在针顶绽开,仿佛让我从上一世跨到了这一世。不曾觉得如斯美丽过的东西,是属於另一个世界。


冰心的莲华针一日日唤醒我的身体。
第三日,终於能从喉咙中发出咿哑的声音。第五日,手指能够轻微地动作。半个月後,勉强能够在他地帮助下坐起来。
我急切地想取回更多,却屡屡受挫。冰心笑说,你地伤急不得,现在回复得已经很惊人了。
我听了他得话,平静下来。
他每日给我针灸,喂我药和食物。雷泽是沼泽之地,只有鱼和蛙大而多。冰心就在破屋前用石头垒起炉灶,作简陋的庖厨。
他用木盆盛了清水,捧起我的发,说,你的头发伤还有血迹,洗去会舒服很多。温热的睡流过我的头皮,抚摸著头发的手分外柔和。记得,师父也是这样,每当这种时候。
他说,很漂亮的银色。
我漠然看著搭在胸前半干的发,想起那个嗜血嗜杀的自己,劫後余生,是否依然要走回那条路上。
我倒下的地方,遍地都是死尸,你如何发现我还活著?
他看著我,却意料之中的笑了笑,我相信一定有人活著,所以一个一个查看,最後才发现还有一口气的你。
......为什麽救我?
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虽然只有几处皮外伤,但是内脏和筋脉都严重受损,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你却仍然活著,这样我能不想救你麽?
我艰难地抬起手,关节软绵绵的,丝毫用不上力。我的刀下有无数亡魂,就算你救我性命,我也无法被救赎,无法摆脱,总有一天还是会变回那个我。
冰心沈默,片刻之後道,我知道你是魇,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既然知道,何必留我祸害人间?
他笑著继续说,世间纷争万千,冰心堂虽然行医救人,却无力化解恩怨,能做的只是救死扶伤。没有人是不能被救赎的。但是这个救自己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我不再言语,这个人是我无法企及的光明,悬壶济世是他的本职。我却喜欢听他说话,因为喜欢,所以赞同。
我们朝夕相处,他每日忙忙碌碌,我只是看著而已。然而,即使只是看著,我也隐隐察觉一切都变了,也许,我所期盼的永远,是追随这个人。
他惊叹我的恢复神速,而我确实在半年後重新回到从前的状态。
我依赖他,习惯他在我身旁,习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云游的医者,终於要继续他的旅途。他说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不再需要他。
我最後一夜看到他的睡脸,安详地微微翘著唇线,仿佛在笑著一般。
看著他修长的手指,想握,淡红的嘴唇,想亲吻。如果可以算作是一种依恋的天性,我想要随心所欲。
於是,我俯下身去,右手覆住他的手掌,十指相扣。他的手很细很长,意外地很柔软,暖暖的温度从他手心传到我的手心。低头与他四唇相贴,一点一点试探、获取。唔,他在迷糊中感到不适,本能地回应著我的亲吻。他的手动了一下,我感到微弱的力量在回握我的手。
莫名地涌上一阵心酸,似乎这样的情形,在很早很早以前也遇到过。可是记忆中能提取出的,只有怀念的气息,而没有片刻影像。
我贪恋他唇齿间留有的药草的清香,很舒服的味道,迟迟不忍放开。长夜漫漫,风凉如水。
第二天,我们分别。c
我拉住他,他回过头,有些吃惊。我说,请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冰心与我对视,终於一笑,说,那请你替我杀一个人,两个月後我会回到这里,你把结果交给我。他取出一块碎帛,背过身写了几个字,然後打成结,放到我手中。这是我要你杀的人的名字。并且希望,在这期间,你不要接其他任何任务。
他走了两步,却又重新面向我,看著我的双眼明净若水。若世间有因果报应,我愿用金针为你洗脱罪孽。多少人死在你手上,我便救多少人性命。
留下我一个人,心中起了波澜汹涌,为什麽可以有人为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世界不是充满私欲的吗?我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一直能够心安理得。
我发现,竟然忘记询问冰心的名字。

漫无目的地漂浮在雷泽水洞附近,离开了那个人,结果我仿佛变成了游魂。魍魉,不再想回去,不想与冰心背道而驰。可是,他给我的布帛,上面丝毫没有要杀的人的信息。那是什麽意思,是想从此终结我的杀戮,抑或是给我一个无尽的等待。
我停在水沼边,低头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重新戴上金丝头套的脸,看不出喜怒,眼里却有了欲望的色彩。等待,我如今想要的,远不止是这些。
而却在这时,我听到了仇的声音。
师兄,你果然没有死。
我站起来,转过身看他。
师兄,请跟我回去,这是师父的命令。
不想回去,残舟地下的味道远不及他身上的清香。我说,你回去吧,告诉师父,我不会再回魍魉了。我说完,转身欲走。
师兄,你果然背叛了魍魉,背叛了师父麽?我刚迈出步子,仇在我身後喊。
最後离开魍魉的时候,师父就预料到了我的背叛,既然不会意外,又何必勉强我回去。
我继续往前走。察觉到仇已经拔出短刃,冲我而来,我的承影在手,挡住他一击。
你以为你能杀我?我冷声道。
仇动弹不得,咬著牙,问我,为了那个救你的冰心,你便抛弃一切麽?
我不语,手上微一用力,将他弹开,转身离去。仇不敢追上来,第二次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片刻地失神,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与冰心分别的地方,既然什麽也做不了,两个月很快也就过去了。
时间流逝,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冰心没有出现,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回来。
魍魉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出现。第三次,仇带著幽鬼四杀手另两个新人,其中一个女子,就是夙,果然师父让她成为了魍魉的精锐。我没有杀他们,但是一遍一遍面对我,只有渐渐消磨他们的斗志,师父想要毁了他们吗?
我依旧在那个地方等待,面朝著他离去的方向,即使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以为,今生就这样消耗,满目迷雾,待到师父等的不耐烦,亲自出马把我杀了。
然而,突然有一天,我看到灰蒙蒙的前方,出现了一抹熟悉的碧色。我几乎冲动要向那个身影而去,却发现并不是他。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习惯失望。
我朝另一个方向一路狂奔,迎面却又碰到了仇和夙。
师父给了我最後一次机会,我什麽也没想,依然拒绝。
今後我将面对的,是魍魉的悬名追杀,直到我死,无止无尽。早该如此了,我既然选择背叛,早就不惜与魍魉为敌,我不喜欢那个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可是,第四个幽鬼──影引了一个弈剑的人和冰心堂女子来到我跟前,弈剑的人想必是来杀我的吧。纵然再多两个人,一样不是我的对手。出乎意料,弈剑和冰心选择袖手旁观。我没有犹豫,一刀重创了仇,取了他半条命。我不想伤了夙,让她带著仇和影回魍魉。
我正欲离去,那个冰心女子大声喊住我,你可记得一年前救你的冰心堂弟子?
我承认,被这个女子震了一惊。她究竟是什麽人,为什麽会知道冰心救我的事实?
她直直地盯著我,一味地问,他去了哪里?
连我都不曾想过的问题,她问,他是不是死了?
只是听到这个无稽之问,我却确实地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尽管觉得无稽,我也还是问了,何人说他死了?
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哪里,至少不会只能在这里什麽都做不了。
不知道,我对她摇头。
女子瘫倒在弈剑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她是谁?
你恩人的妹妹。弈剑答道。
只是妹妹,我依稀觉得心稍稍放下了些。可是那一个字,仍然纠结著我的心。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与死字联系在一起。妙手回春的医者,能解一切疑难杂症,怎会挽救不了自己?
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如何茫然。我只知道,如今最想做的,就是找到他。我答应过冰心,在这里等他回来,可原地等待,已经满足不了我的思念。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让我确定他平安!
我把承影的一支,递给弈剑,对他说,请答应我一个请求,带她找到她的哥哥,而後,你便可以带这柄刀来杀死我。
我是束缚在雷泽荒地的魍魉刺客,无法独自走出这黑暗的禁地。


潜行隐身,跟在他们身後,踏上寻找冰心的路程。
冰心女子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两人走走停停,夜了便在树下生火休息,一日路程也只有十里有余。
我谨慎地与他们保持了二十丈的距离,不料稍有风吹草动仍被弈剑察觉了。我是低估了他,我下意识转身撤离,他御剑紧随。奔了一段路,我突然想到根本无需逃离,被发现了又如何,寻找冰心,本身就是我的愿望。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他。弈剑行至我面前,疑惑的看我良久,才问,你有什麽话说?
没有,我并没有要说的话,如果我可以自己去寻人,就不必跟著他们。冰心的妹妹无法接受我,在她心里她哥哥的失踪始终是我的原因吧,就算是我也曾想过,为什麽没有杀了他,为什麽反而依赖他,反而抛弃曾经周围的人?这一路上,我会保护她,不会让任何人碰她,直到见到冰心。
弈剑问我,为什麽不自己去找他?
为什麽呢,其实我是不敢见他吧,我本无情,担心他,见他又是为什麽呢?我像是自言自语,道出心中茫然。
他迷惑了。
也许是这个时候开始吧,有了此生第一次懊悔的源头。我不明白,如何就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原来没有理由,只是想见而已。
天亮了,弈剑回到冰心女子的身边,继续第二天的行程。
是我的什麽让他挂怀了,弈剑总是朝我的方向看,仿佛是想从雾气迷蒙之中寻找我的身影。从前隐遁身形,只是为了一招毙命,而如今却是悄悄跟随,我也料想不到。隐遁的时候,对方直视的目光是最令人惊悚的,奇怪,他的视线我并不觉得反感。
夜晚,我看著冰心女子在他身旁的树边入睡,才现出身形。
弈剑对我说话,试图消除隔阂。你不休息麽?他一指身边的空处,我反正是这女孩的守夜人,不在乎多守一个。
我并不讨厌他,走到他身旁坐下。我记得他说了很多话,我也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却不记得说了什麽,说著说著便睡著了。弈剑是我第二个没有防备过的人,不知怎麽,看著他水蓝色的剑袍,有很亲切的感觉。我杀过的弈剑听雨阁的弟子并不在少数,只有他第一次让我觉得安心。
忘了谁对我说过,人在死之前都会说许多自己本不想说的话。我算不算一个?
迷糊间,依稀想起弈剑的名字好像是炫炎,冰心女子好像叫琉璃。

他们走了两天,到了南海界的小渔村。冰心的人都是滥好人吧,看到有人伤病就会不顾一切的凑过去,他们跟著一个小孩子进一家渔户为他的母亲治病。
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冰心救我的情形,看到我的状况好转的时候他会欣慰,对著疑点一时找不出解救方法的时候他会皱眉,但是很快舒展开来。我喜欢他喜形於色,我喜欢他低眉浅笑,我把他当成上天给我的救赎。
琉璃拿出针包,取出里面的银针,只是不及他的莲华针美丽。
他们为了打听冰心的下落,见了村里的长老。
这里是雷泽的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南海了,他的云游旅途就止於此麽?如果不是,为何等不到他回头?
我站在窗外,听屋里传出的话语。故事里有一个云游的医者,挽救了一个被瘟疫绝望笼罩村落,可是最後医者却因为劳累过度和染上瘟疫,救治不及过世了。村里的祠堂供奉著这个医者的遗物和骨灰,在这里我看到了那日的金色光华,绽放如黄泉的金莲。
弈剑回过头看我,眼神飘忽,没有焦点。他看不到我。
不过两日而已,我看到了结果。
冰心,如果这个舍己救人的医者不是你,你想要我做什麽?你是否会回来?而你,如此轻易就失去了生命,任何人都唤不回。
潮声喧嚣,一浪一浪拍打著海岸,宛如泣声,震透耳膜。
那一刻,我有想过要屠尽这里所有人......


我出了村子,失魂落魄地往北方走。双腿沈重,只走了不多久,便再也走不动了。我爬上一座小坡,夜空却在这时云开月明,银光撒下,沼泽湿地显出前所未有的分明。
望著这样明朗的世界,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嘲笑。
我脑中一片空白,逃不出那一片金色光华,碧落黄泉。
我失去的是什麽?将来,还是刚有一点热度的心?我以为可以看的很远走得很远,但是,我才跨出一步,就斩断了牵引著我的绳索。
我不想回到从前,不想死,不想一无所有,我惊奇的发现现在的自己竟然如此懦弱胆小。
耳边风声呼啸,夹杂了人的声音。谁说话了,说了什麽?
你也应该知道了是怎样一个结果。弈剑的声音,他在我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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