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名字嘛。」
「很抱歉,我不叫许路圣或许路神之类的。」
他笑了一阵,拿起绿茶来啜了一口,又问:「你常被人问路吗?」
「何止常常,我每日平均被问路率是两次,逢年过节还有bonus。」我说。彷佛要印证我的话,有个老外从隔壁桌站起来,用北岛腔的英语问我:「从这里出去,要怎麽到交流道口?」我装作听不懂英文,朝他露出「看吧?」的苦笑,他则爽朗地笑起来。
我看著他的笑脸,忍不住又开口问:
「你现在......一切都好吗?」
他低头看著手中的绿茶,半晌抬头望著我,慢慢地说:「嗯,和过去,已经没什麽瓜葛了。」他又看著我的金属项练,露出一抹温醇的笑:
「但你还留著它,我很高兴。」
我的胸口,一瞬间烫如火烧。
席末,他起身上厕所,我看见他走出厕所,却东张西望地在找些什麽。一下子往西走,但好像又察觉不对,又回头走了一阵,我这才知道他找不到我们的座位在那,不禁在座位上大笑出声。他这才看见我,红著脸朝我走来:
「我方向感不好,从小就很常迷路。」
他用他的audi载我回宿舍,上了车,我们彼此都沉默起来。直到抵达宿舍门口,都还一语不发,我们低著头坐了很久,直到我先伸手扭开车门,飞快地说了句:「谢谢你载我回来,後会有期。」一步跨出他的车,却被他拉住衣襬,就像当年在厕所里那样:
「我想找许彦安的房间,你可以带我去吗?」
事情不发生则已,一发生,乾柴烈火。
被压抑的东西一但释放出来,往往比压抑前更为激烈。我什麽也无法思考,只知道自己像著忠实的引路人,把他引上电梯、引进长廊、引进客厅、引进卧室,引上我的床,把他满布厚茧的手引上我的身体,把他的舌引入我的唇,把他的一切,引入我的体内。
「啊......啊......问津......」
我赤裸地躺在他身下,颤抖地吐出高潮的欢娱时,我忽然感谢起上帝,赋予我如此怪异的体质。原来我一生的指路经验,都是为指引一个人做准备。
尽兴後,他阖眼躺在我身边,五指意犹未尽地抚摸我的小腹,像漩涡般轻轻磨蹭,却迟迟不往下摸,我轻轻笑了笑:「怎麽了,迷路了吗?」他不答话,只是俯过来压住我,攫住我放肆的唇瓣,先用舌撩拨,再寻幽访胜地探入。
「你是同性恋吗?」
末了,他轻声问我。
「不是。」我答得很快,他看著我,笑了。
「很好,那我也不是。」f
我们在那年秋季开始同居,我搬进他在Downtown的单层公寓。那是间对学生来说,无法想像的豪奢住宅,有独立的按摩浴缸,客厅的电视还能随观众的视角旋转。我实在难以理解他的赚钱法则,还是之前地下钱庄时代积蓄的资产,不过我没有问他,因为总觉得一但问了,就会破坏什麽似的。
下半年度开学後,我变得十分繁忙,有时甚至睡在图书馆里。他也閒不下来,一天到晚在南岛北岛跑,有时隔夜不归,连手机也打不通。
我养成在星期天上教堂的习惯,在饶有英式风格的奥克兰里,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教友。我还是不断地被人问路,教会的人给了我一大叠圣经小册子,让我随身携带,每当有人向我问路,我就顺手传教一分钟做为报偿。听说成果斐然。
有时我把功课带回家做,他又刚好在家时,他也会靠过来关心我。一面擦著刚洗好,散发著橄榄香的头发,一面用指尖滑过我的耳朵,看著我的资料,我面红耳赤地抬头,他便十分满足地笑著。
我发现他其实十分敏锐,我专攻中古欧洲文学,他虽然看不懂古英文,但我把某些句子解释给他听,告诉他某些分析,他常会提出一些令人惊异的见解,例如「这个句子或许是象徵著什麽。」,「或许当时发生了什麽事导致这样的错误。」诸如此类出人意表的答案。他的记忆力也很好,桃花源记我只粗略讲过一遍,他竟到如今还背得出。
我常常想,如果我们的背景互换,他出生在正常的家庭,或者在他少年时代,有人肯指点他一条明路,说不定早就是一方学孺。然而现在的他,却每天累的像条狗,有时回家连话都说不出,倒在沙发上便呼呼大睡。而我帐户里存著父母每月寄来的津贴,加上TA的补助款,除了念书什麽都不用做。
明路暗路,对人的一生,影响竟如此之大。
有回他又来看我念书,我把一分资料递给他,对他说:
「问津这两个字,不只在桃花源里出现过,在很多地方都有。最有名的应该就是成语『不敢问津』,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过於高深或难以理解,所以一般人反而不敢过问,那是长沮和桀溺的故事,孔子向他们问路,但他们却说:像孔子这样的人,早该知道路在那里,又何必询问他们?」
他站著想了一下,低头吻了我,问我:
「那你呢?你会向人问路吗?」
记得那个时候,我嘻嘻地笑了起来:「开什麽玩笑,我可是比孔子还伟大的路神喔,路神怎麽会向人问路呢?」
那天晚上,他特别地狂风暴雨,几乎将我吞没。我甚至没办法正常起床上课。
接近过年前那段期间,他显得郁郁寡欢。我困包袱准备回老家,问津的事,我一直没和家里报备,我父母算是很开明的人,但也不能确定他们会敞开双臂接受一个大我五岁的男人,做为我终生伴侣。听见我要回台湾,他更是郁闷,常常喝了酒才回家。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问津。」我不止一次试著邀请他。
但他只是捧著绿茶,一面醒酒,一面搂著我呓语。我听不清楚他说些什麽,只依稀感觉他吻著我,像毛毛雨般细碎而密急的吻,还有微不可闻的问句:「要是有人知道该怎麽走,那就好了,要是有人知道......」他抱紧我,紧到我肺腔没有空气:
「安,谁能告诉我该怎麽走?谁能?」
我不知道。他没有问,我怎麽告诉他?
越接近我离开的时间,他就越忧郁。我隐隐也感觉到,他肯定发生了什麽事,也肯定隐瞒了我什麽,我用玩笑话旁敲侧击,在枕边绕著弯子问他,甚至直接地劝:
『跟我回台湾吧,我带你去见我的爸妈。』
『你不要怕,我爸妈是很开明的人,她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特别是我妈,她最喜欢你这型的沉稳大哥了。』
『如果做错了什麽,赶快补正就好啦!就像走错了路,可以马上回头一样,你不要担心,不管你惹了什麽麻烦,我都在你身边,和你一起解决、陪你一块走下去。你老是这样闷闷不乐,老得快。』
但我越劝,他却越发阴沉。好像回到当初我刚遇见他时,那种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样子。到後来我也生气起来,索性由得他去,我过我自己的生活。
我预订了二月三日晚间的飞机,当天早上教授把我找去,把我论文的题目批判了一番,要我在假期间好好想想怎麽修正。我唯唯诺诺地答应,一面看著手表,我和问津约好,他要送我到机场,现在时间已经快过了,老头叨絮的英语更让人感到烦燥。
我三五并步冲进我和他的公寓时,离飞机起飞已不到一小时,奥克兰机场在郊区,就算用Audi猛飙也要一段时间。我气喘嘘嘘地开了灯,喊著:「问津!不好意思,我回来了,我们快点出发吧,再不出发就来不......」
我才说到这里,就呆住了。因为房子里空无一人,我在卧房和起居室里转了一圈,打开浴室的门呼喊,但都没有他的影子,末了我走进厨房,才在冰箱上发现一张纸条,冰箱下,是一罐熟悉的御茶园特大号绿茶。
纸条上,是他生涩的字迹,睽违已久的中文,格外令我感到陌生:
『安:
对不起,我迷路了。还有,再见。
祝 一切珍重。
津』
我呆住了。捏著纸条,双手抖个不停。他是什麽意思?他迷路了?有我在身边,他迷什麽路?我抓著纸条拨起他的手机,好几次按错号码,但电话那头丝毫不同情我的惊慌,回应我的是「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这种不负责任的敷衍。
我狂奔到大街上,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奥克兰大街上乱闯。我闯进几家他常去的夜店和酒吧,还冲进附近的健身房,但到处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就如同他所说的,在这诺大的城市里迷了路,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的班机早起飞了,我一直找到大半夜,才筋疲力尽地走回公寓,像只丧家犬般坐倒在我们的公寓前,半晌轻轻地笑起来。多麽讽刺,在我这个路神身边,有一个与我最亲近的人,跟我说,他迷路了。
他迷路了,但却没有问我。
他问了我这麽多次,唯独这一次,他没有问我。
有个夜归的醉汉朝我走来,他看了我一眼,开口用浓重的英国腔问道:「小伙子,你知不知道......咯,知不知道......最近的......超商怎麽走,咯?」我捏著从未放手的纸条,缓缓抬头看著他,那瞬间,泪水膜糊了我的视线:
「为什麽问我......」泪腺坚守不住,一溃堤,便泛滥成灾。我像个孩子般缩在阶梯下,抽抽咽咽地哭起来:「为什麽?为什麽问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配知道,我连自己想找的地方都找不到,凭什麽为别人指路?不要问我,求求你不要问我......」
我跪倒在地上,醉汉好像骂了声「bastard」之类的话,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嚎陶大哭,那夜,我几乎不曾阖过眼。
确认再也找不到他之後,我终於明白,那个男人是下定决心离开我了。我在南半球的夏季里想了很久,一直到除夕夜,还是没有回家,我什麽人也不想见,什麽话也不想听,彷佛要藉此虐待自己,把自己关在曾经属於他的屋子里。临走前,他好像没把房子卖掉,至少没有人来向我讨债之类的。
我翻遍了他留下的东西,还是想不透他惹上了什麽麻烦,为什麽要离开我。他不是说,他和过去已经毫无瓜葛了吗?重新开始这种事,真有这麽困难吗?
过完年的那个春假,我终於重新踏入喧闹的台北。我下了很大的决定,那就是休掉我在奥克兰大学的博士班,回到台湾来找工作。父母知道我这决定时,简直快疯了,我上头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妹妹,哥哥已经结婚了,全家念到最高学历的就是我,我出国的费用,连大哥也有一分辛劳。我做这样的决定,他们当然完全无法接受。
『我想要工作。』
我试著和他们解释我的想法,虽然我也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麽。
『你要工作当然没问题,把博士学位念到手,回台湾还怕没有你的位置?!』
『在奥克兰拿学位不容易,起码要七八年。就算念到学位,回来也不见得找得到工作,进大学还要排队,做一般的工作又嫌浪费,高不成低不就,浪费金钱又浪费青春,我不要这样的未来。』
『你不觉得可惜吗!你花了多少精力多少时间才能出国留学,多少家庭连送孩子出国的能力也没有!你不可惜,我都替你觉得扼腕,安仔,你给我好好再想想!』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坚定地说。
後来我仔细想想,其实我始终隐约体会到,问津在我身边,其实一直是自卑的,他用沉稳的态度质疑我的学业、参与我的讨论,甚至出言讽刺台湾的学校制度。他总是那样安静、冷淡,不卑不亢,但在内心深处,他是如何看待我和他的差距,我从未细细去思考。我会做这样的决定,或许在潜意识里,正是想要更接近他一些。
就算他已永远无法看见,也没关系。
顶著硕士生的头衔,在景气不好的台湾,一开始还是连连吃闭门羹。我想找出版社的翻译,但一方面出版业萧条,硕士这几年又暴涨到满街跑,他们宁可用翻译科出来的学生,也不要我们这种名校出身的高傲新鲜人。
更何况,对方一听到我博士念一半跑回来,都认定我韧性不够。三百六十五行,我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与无用。
我把问津留下来的东西,全都带回了台湾。虽然他留下的讯息实在薄弱,我和他同居快一年,却对他的工作一无所知,我一样一样地检视,遇见可疑的电话就打、看到疑似地址的就亲自去查,要是出现人名,就拚了命地找关系去探听。但何问津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般,除了我以外,乏人问津。
我从罗斯福路搬走,搬到房租便宜的淡水,因为那里会令我想起他。我依然上教会,只是不再戴著他的十字架,我依然常被人问路,只是这回,我学会对著路人浅浅一笑,然後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因为我也在找路。
我也迷了路。
在一次很辗转的机会里,我从好不容易找到工作的小出版社法务同事那,知道一位律师的事。那个法务是圈内人,他听说我的男友叫何问津,迟疑地和我说:
『啊!我同学好像有办过这个人的案子。』
『什麽?什麽时候的事?』我大惊。
『唔......去年春节左右的事吧,嗯,没错,是在过年之後。因为刚好办同学会,所以他就跟我聊了起来,好像是他的当事人的样子,他是他的辩护律师。』
辩护律师?这麽说来,问津他吃上官司了吗?我和那位法务要了律师的电话,循线找到了他,那是个眼神深遂,看起来很稳重的律师,和问津的气质有几分相像,他一听完我的描述,马上就说:
「嗯,你是说何先生吧!我曾经担任他的辩护人没错。」
律师用钢笔在桌上绕著圈圈,看了我一眼,却说出令我始料未及的话:
「但是他不叫问津吧!是叫问渠不是吗?我知道他有个弟弟叫问津,和他是双胞胎兄弟,不过两三年前好像就失踪了。」
我呆呆地看著律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你说......什麽?」
「我还留有他当初的卷宗资料。他是因为走私案被检察官调查,还进了一阵子看守所,後来因为罪证不足没被起诉,不过,似乎是和检调单位达成某种协议。」律师往躺椅上一靠,交扣著十指看著我:
「大概就是像抓把子那样,供出他的同伙,换得自己的缓起诉。这在重大刑案中很常见,他是个很聪明的当事人。」
「那他现在......在那里?」我放下满腹的疑问,追问我最关心的事情。好不容易按图索骥到这里,我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嗯?你不知道吗,何先生他去世了。」律师皱了皱眉,好像在讲一位完全和他无关的人:「缓起诉生效後,他离开看守所,开车前往机场时出了车祸,连律师费都还没缴清便回天乏数。大概是被报复了吧,要不就是受不了压力而自杀,这种事很常有。」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律师说完这句话後,又叨絮了一阵子,但我完全听不到、看不见。彷佛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周围的道路全都断绝,而我孤立无缘,我试著张开口,却吸不到半点空气,肺一阵阵刺痛,几乎就要晕过去。
「......生,先生?你还好吧,要喝个水吗?你脸色很苍白。」
律师到底是什麽样的职业呢?为何讲述一个人的生死时,还能如此游裕从容。我推开他递过来的纸杯,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的五感已脱离我的控制,只知道自己缓缓转过身,拖著脚步想要离开,却禁不住一个趔趄。那人伸手拖住了我:
「喂!你没事吧!要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吗?」
我的嘴唇发颤,想说声「我没事」,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那个律师看著我,似乎观察出某些端倪,抚著下巴打量著我:
「你说......你姓许对吗?」
我无法开口,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姓许......姓许......对了,我记得......」他一面叨念著,一面走到身後的大铁柜,抽出几分文件,翻了翻又放回原处。最後拿出一枚牛皮纸袋,他把它打开,取出一卷录音带来,看了看上头的标签,立时抬起头:
「你叫许路神?」
「......咦?」
「这里有卷录音带,上面写著许路神......可能不是你的本名吧!他那时候处境很危险,把相关资料全藏到我这里,大概是怕你也遇到危险,所以没写本名也是正常。」他一边说,一边把录音带递给我。很阳春的带子,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这种卡带式的录音带,然而那手熟悉的笔迹,仍刺痛著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