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霜————侠之生
侠之生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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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看见一辆陷在泥中的马车,甚至要我帮忙推出来,更奇怪的是,我鬼使神差一般照做了。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一个杀手,他是我的目标,就算不能杀他也应该杀他,为什么要听他的?他问我会不会觉得开心,我茫然地摇摇头,他说他会,看起来果然很开心的样子。我只好表示一下,跟着笑两声。他望着我,目光很诚恳:"助人乃快乐之本。"我看见那副认真劲,不好意思说不懂,谁知道呢,也许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后来他忽然不再吊儿郎当地乱跑,似乎在追查什么东西,害我跟得很辛苦。幸好我的追踪术不是吹出来的,不管怎样也不会跟丢。我跟了几天,瞅个空撵上他,问他在找什么,他并不隐瞒,说是追查摧花魔王秦世遗。这个淫贼我略有耳闻,不知毁了多少人的清白,莫非他到了此处?秦世遗能够逍遥数年,武功自然是高的,就算比不上他,大约能跟我旗鼓相当吧。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与秦世遗联手,或许能跟他斗上一斗,但是紧接着就放弃了。虽然杀手算不上光明磊落,好歹是凭本事吃饭,不像淫贼之流专欺弱小令人不齿,如何能与那厮同流合污,没的辱没自己!到最后我甚至想,反正还有很多时间,不如等他把那件事了结,再从长计议我们的事也不迟。

4
那天好像是八月初十,我像往常一样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跑到一个较大的镇子上。镇里热闹非凡,一大群人围着,中间一座高台,红布上斗大的字写着"比武招亲"。他到得台下,便从马背上飞身跃起冲过去,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经过一个站在外围的少年时,伸手在人家衣襟上扯了一枚扣子揣在自己怀里。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理解他了,他愿意帮助别人、愿意放掉我甚至帮助我,我都在慢慢理解,可是这一次,我实在看不懂为了什么。

据我耳闻目睹,从不知他有收藏扣子的癖好,况且好端端地钉在衣服上,并非多余,何必要揪下来呢?转眼间我想到另一个问题,比武招亲?谁家的姑娘,居然吸引他去参加招亲?想着怪别扭的。也不知这位姑娘什么样,也许我日后可以捉来做人质,说不定能趁机完成任务。他到了台上,却声明不为比武,又指认一个人是残剑任飘零,专程为他而去,我忽然觉得松了口气,自己都不知为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查的,怎样确定的,但他既然说找任飘零,必定不错。可惜那人不肯承认,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任飘零的名字还挺贴切,整个人飘来飘去,轻功好得很。依我说三招两式打趴下算了,他却不肯伤人,又逞能不用兵器,还得防备那柄神出鬼没的血红色短剑,堪堪到第三十四招上,才从任飘零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当真不嫌麻烦。好在我喜欢看他打拳,在一旁欢欢喜喜地瞧着,我俩好几天没动手了,竟然有些怀念。

倘若让我来办这件事,空手对剑好说,任飘零想斗过我还得下辈子;拿东西也不难,防着短剑别受伤就好;再加上不伤人这条的话,恐怕一百招也不够。我承认不如他,可这事不能怪我窝囊,光把那个姓任的截住就得费很大劲,要是稍不留神跑了,一时半刻哪里追得上。

他说任飘零怀里的东西是赃物,众目睽睽之下,那人不得不低头认罪,还厚着脸皮追问他的名字。我暗笑这位仁兄眼拙,年纪这么轻武功这么高的人,天下能有几个,还用问么?他向台下扫视一番,看一眼我,又朝人圈外围丢扣子的少年看了一眼,缓缓作答,这时我才发现,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自己的名字。自打我们相识,连姓名都没通报过,我知道是他,不然不会乱下手,可他知道我是谁吗?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墨衣门的杀手吧。

他把任飘零送去衙门,然后一路打听着进了一家客栈,我风餐露宿惯了,住房顶也是一样。我看见那个少年去找他,还看见窗户上的影子映了很久,时而换个姿势,时而点点头。我隔得远,听不见房间里的声音,但是既然在桌边坐着,总不会大眼对小眼干瞪吧,不知有多少话,居然聊了这么久。不管是来自资料还是亲眼所见,我一向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问别人是否需要帮助,几乎不说话,有时候连这句都不说。他只喜欢独来独往,跟我一样。

之后他继续追查秦世遗,我跟了几天终于跟丢了。当然,我的马不如他的好,还有一个次要原因就是,我承认我没仔细盯着。他们俩转来转去,总会碰上的,到时候我趁机偷袭固然不好,不捡这便宜也说不过去,索性离得远些,随他们折腾吧。我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半个月,不知不觉,三月之期就过了一半。想着总得完成任务,又吊儿郎当地找了半个月。

曾经在一条小河边碰见个跌落山崖的樵夫,顺手给他涂了点药包扎起来,再放到我的马上送回家去。他的妻子儿女热情地招待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笑得非常灿烂,还留我多住几天。我笑着拒绝了,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上恩惠,真不习惯他们这种对待人的方式,好像看不出我是一个冷血的杀手。等我不必做杀手的时候,也许可以考虑回来看看这一家人,毕竟那位大婶的厨艺比我强得多。

再一次找到他的时候,竟然是和上次那个少年在一起。秋高气爽的天气,五彩缤纷的山林,他教那孩子武功,身后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庙。看他这样悠闲,大约是把秦世遗的事情办完了,我在附近搜了几圈,找到一座不起眼的石堆,挖开一看,果然如我所料,是秦世遗的坟。虽然我不喜欢腐烂的味道,还是检查了一下他的死因,在风府、哑门两个穴道各找到一枚钢针。不过普通缝衣针一般大小,几乎没了进去,这般打法,何必要两枚呢?

我转悠回去看他,虽然没靠近,还是能感觉到,他一定受伤了。他平平常常地走路,慢慢悠悠地出招,细细指点那孩子姿势如何,动作上很难看出异样,但是脸色差了很多。仔细看一会就能发觉,他的动作里少了几分利落,还经常坐下休息。我猜他中了秦世遗的暗算,最后飞针毙敌时多用一枚是为了保险。若我现在冲过去,胜算还是不小的,不过欺侮伤员没意思,况且难得看见他教武功,怎么舍得打扰呢!

虽说那个孩子不算笨,底子实在太差,举手投足一点准头都没有,很简单的招式都做不明白。我在一边干着急,他却不慌不忙,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一点一点纠正。有那时间教教我多好,保证比他学得快,但是他肯定不会教我,我是一个杀手,天天想着取他性命。也许他认为已经摆脱我了,我也不想被他发现,虽然对于我来说,算不上因材施教,既然有的看,不学对不起自己。

虽然此地离那陶来镇不远,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便在附近找个山洞住着,每天早晨跑过去,躲得远远的看他教武功。我不太喜欢那孩子,不喜欢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但是偶尔会幻想自己就是他。如果那人教的是我,一定会很高兴,毕竟我基础这样好;如果我能得到他的指点,也会很高兴的。到得晚上天黑了,他们就回到小庙里,有隐隐火光透出来,但是我没接近过,一方面是怕他发现,另一方面对他们的私事不感兴趣。

5
常常能感觉到他的武功平和中正,和我的刀法路数不同,这样从头学起也未尝不可。只是离得太远,虽能看到动作,却听不到他讲话,未免有些可惜。我渐渐越走越近,他却没一点反应,不知是教得专心,还是伤得太重功力受损的缘故。奇怪的是,一般人养伤总是会好转,他的伤却越来越坏,到最后连正常行动都勉强了。我估计再过几天,不用我动手他自己就得去见阎王爷,倒省了麻烦。

平时天一黑,他们就回屋里去了,这天不知怎么的,坐在河边说个没完。反正不是武功上的事,我懒得去听,只有声音稍大的几句,顺风飘过来。我最近过得太安逸,导致越来越懒,懒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杀手,只盼着他们快快进屋去,我也回山洞睡觉。他说来说去说到江湖险恶,听见这个我才打起点精神,我就是江湖上的危险人物,好歹提几句才对,可惜他觉得我不够危险,一个字也没说起。虽然我从不轻易杀人,还是很想过去抓住那孩子打一顿,叫他知道什么是危险,又怕明天没武功可学,只好忍住了。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我想还是直接回去算了,听他们说了半天没正题。抬头望最后一眼时,却忽然挪不动步,月光下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吻在一起。早知道我应该早点走的,我对这个没兴趣,为什么还是眼睁睁看见了?衣服一件一件落下去,他抱起那个少年走进水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我宁愿月光不要这么亮,亮得刺眼,他们望着对方,眼中只有彼此。

我一直不喜欢那个孩子,可是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的嘴唇像娇美的春花,眼睛像清澈的秋水,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的笑容像明朗的夏日,他的皮肤像洁白的冬雪,我拿什么和他比?他看起来那么纯洁,可是我只有满手鲜血。我跟他比武功高?我跟他比杀人多?恐怕这个比赢了也没用。如果我当年没遇到门主会怎么样?能不能摆出这种小羊羔一样的神情?我很怀疑,因为我不是他,就算不杀那些人我也不会有好下场,说不定早已冻死饿死了。如此说来我并不吃亏,我毕竟有了一身这样的武功,将来想做什么事都不会太难的。

他们忘情相拥,好像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我原本是多余的,只能慢慢转过身去。忽然有点害怕山洞里的冷清,我信步而行走到陶来镇上。虽然天色不早,我知道有个地方不关门,因为我不想睡觉,只想喝酒。酒馆的老板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一把白胡子,满脸皱纹,老得看不出年纪,我要了一碗酒,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又要了一碗。其实酒也不是很苦,也不是很辣,味道还可以吧。我一碗接一碗地喝,就像那天,他举着杯子坐在我面前。

再要的时候,老板却不肯卖了。我想把他揪住逼他倒酒,还没等站起来,就觉得胃里不舒服,稀里哗啦吐了一地。这下我不好再胡闹,便歉意地笑笑,说愿意多出些银子补偿他。虽然我平时不怎么说话,自己的声音总能认得出,现在怎么变成结巴了呢?好在老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拍拍我的肩,笑眯眯地叫我"年轻人",又端了茶水过来。我想说我不年轻了,但却说不出自己多少岁,显然证据不足,只好作罢。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想着酒是个好东西,前人诗句里好像有个"酒入愁肠",但是下一句是什么,我还没记起来就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睛,已经到了酒馆后边的客房里,不知谁把我弄进来的。平日里我睡着了也有三分警醒,都照这样早死几百回了,可是我不但没死,还很完整,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也不少,惊讶之余才发现,我早已忘记,没有武功的人也可以过日子。我谢过老板,连酒钱带房钱一并付了,出门一看已近正午,索性又回屋吃了顿饭才跑去山神庙。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大着胆子第一次走进去,只见里边空荡荡的,神像失了脑袋,一张干干净净的桌面靠在墙上,几个蒲团堆在旁边,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来晚了,他终究还是发现了我,走开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乱响,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但是我不能不找他,不能不杀掉他回去领黄药丸。两枚红的已经吃完,我的时间不足一个月,我太需要那颗解药。好在他伤得重,现在任务已经变得很简单,我的自由触手可及,以后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虽然还是有点头晕,我能够轻易辨认地上的足迹,最终在黄昏时分找到了那匹白马。马是拴在树上的,人当然不会远,四面打量一番,绕过一块巨石,却看见他坐在河水里,神色极为痛苦。

我不知他在干什么,打算走过去看看,即使被发觉,我现在也不怕他。他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了是我,轻声道:"墨兄请留神脚下。"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弯了腰低着头慢慢往过走,忽然发现地上插了一枚钢针,只有少许针尖露在外面,不这般细看定然不知。待要伸手拔起,又听他说:"墨兄且慢,眼下小弟无力防身,故此用的针是淬过毒的。"我听了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一路又发现十多枚针,若非他出声提点,不知要踩上多少。

他早就知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好心提醒呢?还直接了当说自己无力防身,总不会是活腻了吧。我没问他,因为等我走到跟前,他已经晕过去了。我把他扶起来,触手热极,试着查看脉搏,只觉沉数有力,似是实热之证。我并非杏林中人,医术有限得紧,这般病症哪里会治,只好先用真气护住他心脉,稳住内息,其他就不知如何下手了。幸好过得片刻,他便悠悠醒转,道声多谢,从我怀里挣扎着站起来。我先前着急,并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两个人都弄了一身水。

6
虽说未及冬日,向晚已寒气颇重,这般湿答答的并不舒服,不知他伤病在身感觉如何。我扶着他往回走,觉得他瘦得可怜,想是被病痛折磨苦了,可惜我连个好大夫都不认得。夜幕降临,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早已看不出针尖在哪,他笑着解释说,这本是个阵法,共有七七四十九根针,一路讲解指点指点了才安全通过。我寻个背风的地方带他过去,又替他取来包裹,自己也找出衣衫换好,然后生起一堆火,一面取暖一面烤干粮一面晾衣服。他却只是远远地坐着,不好意思地说受不了热。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问他为何如此狼狈,他笑笑答道:"小弟从娘胎里带了一种热毒,隔三岔五便会发作,不敢劳兄台挂怀。"长期这么折腾,居然没死,也是个奇迹。我恍惚觉得还有别的问题想问,突然忘记了,估计并不重要,也就不再费心琢磨。他似乎很累,过了一会便睡下,我也找块地方躺着,半睡半醒间想起来:我明明要杀他,干嘛还费劲救他呢?这么一想再也睡不着,把我们相识以来的情形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总算想起,他从前放过我二十次,我还欠着他人情呢。任务归任务,人情归人情,就算我日后杀他,也不能欠着情嘛!

第二天他去附近找了一户农家,许些银两住了下来,我看着天气越来越冷,也不想整日钻山洞,就住在他隔壁。我每天去看他,然后在自己心里扣去一天,其实看不看一样,他总是在运功疗伤,姿势都不变,我只是去坐一会。他知道我在旁边,偶尔看一眼笑一下打个招呼,其他时间他练他的功夫我练我的,互不干涉。无需言语,我们自有默契,就像是普通的朋友,认识了很久。他的内功和伤药终于显出了效果,热毒发作起来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二十天过得很快,虽然他已经恢复许多,依然不是我的对手。我想了一整天怎么开口,临走的时候终于说出来:"连兄仁义心肠,虽然擒住在下,却接连放了二十次,小弟敬佩之至,是以最近二十日不曾动手,可以算作两清,不如明日相见时做个了断。"他稍微愣一下,浅笑道:"不错,墨兄本是杀手,早该如此,多谢你那天援手,又容我多活了许多日子。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墨兄俯允。""尽管吩咐便是。"即便上断头台,还要问一问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要我做的事,我必然会答应。

"说来惭愧,小弟与人相约,后日在陶来镇东相见,不愿失信,墨兄可否宽限一日?若墨兄另有要务,小弟不敢勉强;若不太紧急,自当以院中白马攀云相赠,或许比兄台的爱驹略胜一筹,不致耽搁太多时日。"这人真有趣,明知我要杀他,还送我东西。就算他不送,日后也是我的,白白做个顺水人情。于是我们议定后天清晨同去陶来镇,不管他约的人到了没有,当即决个高下,以免夜长梦多。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思考明天要不要去见他,若被他发觉,那是我不守信用,若不去,习惯使然,又得惦记。最后决定暗中瞧瞧,顶多小心些便是,我怀疑他就算看到我,也会视而不见,信用算不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我做过无数,多一件少一件不打紧,大摇大摆走大门走多了,偶尔爬个墙上个房权当活动筋骨。这一天平安过去,最后的日子终于到了,不管我怎样打算,三月之期将满,不得不做个了断。要是时间能停在这里多好,我与他并无冤仇,为何要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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