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霜————侠之生
侠之生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关灯
护眼

墨霜

文案
夜色如墨,雾落凝霜
讲述一个杀手的故事......

本文是《艳阳翩翩》外传,也可以单独看。

1
我是一个杀手,叫墨霜。

来到墨衣门以前的事情我不太记得,反正就是在大街上讨饭,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挨了数不清的拳头和白眼。后来门主发现了我,说是练武的好苗子,就带我回墨衣门,开始了为期十年的艰苦训练。没完没了的练习,无穷无尽的汗水,地狱一样的生活,拔刀挥刀,每一个动作都要精准。直到将近五年前,门主说可以了,我接到第一个任务,成为一个杀手。

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年龄,没有名字,我的过去和现在什么都没有。门主说他见到我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样子,不过小乞丐衣食无着,比平常孩子生得瘦小,所以说不定还要大一点。一转眼过去了十五年,那么我现在是二十多岁,具体多大就无关紧要了。"墨霜"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代号,每一个门里的杀手都有一个墨字开头的代号,但是别人另有名字,我却只有这个代号,久而久之,便把它当成了名字。

虽然我是一个杀手,杀过许多人,但我并不喜欢。我不喜欢杀人,只把它当成一项又一项任务,或者成功,或者某天失手被杀。所有的一切单调乏味,刀光剑影,血、肉、碎骨、甚至脑浆,溅得到处都是,这就是我的生活。他们说我冷血,也许是吧,反正我不太在乎能否回来,反倒可以无所畏惧,正是这股不怕死的狠劲,给了我更多活下来的机会。我就像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喜欢什么。

我之所以能日复一日支撑着,只因为心里还有个愿望,那就是自由。墨衣门的杀手,做满五年后,都可以得到自由。我们加入门内时吃过一种慢性毒药,只要每月有一颗红色的丹丸,就可以保证不发作。五年之后,如果还有命在,便能拿到黄色的解药,从此不受限制,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虽然从门里走出去的人寥寥无几,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渴望自由,为了它,坚持下去。

自由在我心里,一直是遥遥无期的,我没时间去思考它的内涵,不知道自由之后怎么样。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总会有事做的,我要去寻找一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四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飞快过去,现在我接到最后一个任务,杀掉一个近年来最富盛名的侠客,利用最后三个月。贺十三把三颗红药丸交给我,我随手吞掉一枚,准备回房去看那本客人提供的厚资料,他忽然拍拍我的肩膀,昏花的老眼中显出不舍,慢吞吞地道:"墨霜,这是我最后一次拿红药丸给你了。"

不错,我最后一次拿到红药丸,下一次要么是黄药丸,从此自由,要么是毒发,死在某个地方。还有一种可能,我活不到三个月之后,这也不稀奇,杀手从来是在刀尖上讨生活,被杀稀松平常。屋子里没点灯,但是明晃晃的月光照进来,照得纤毫毕现。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中元节,但是墨衣门不过这种节日,每个杀手都不相信无稽的鬼神,我们只相信自己。

我的目标是一个很年轻的人,才十九岁就已经名动武林。资料很详细,从家世到个性,从武器到谈吐,我仔细阅读了一遍,认定是个棘手的人物。没人说得出他武功有多高,反正从来没败过。但我自信,他们打不过,不代表我打不过,况且他在明我在暗,我是墨衣门最好的杀手,有最丰富的经验,这将是我杀手生涯上最后一笔,我会把它写得很好。上一次有人走出墨衣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这一次,是我。

第二天我永远地告别了那个小房间,动身去零川,资料说他最近在那边出现。这些人自命不凡,从不隐瞒自己的名字和行迹,走到哪里都有人知道,找起来并不困难。我曾经花了很久寻找十毒教的总坛,突破重重阻碍杀掉他们的圣姑,都安全回来了,何况这次的目标是孤身一人。我觉得三个月的期限未免太长,倘若能提前完成,另外两个红色药丸可以直接丢掉了。

我暗暗观察他好几天,发现这个人真的不简单,生活严谨,时刻保持着警惕,试探几次根本找不到机会。最令人厌烦的是,他整天做一些无聊的事,比如替一个老婆婆修房顶,帮一个小孩子找母亲,或是把树上的小猫抱下来。我觉得他真是闲的,有这么多时间,别人都练武功抢秘籍找宝藏去了,或者开山立派啊、授徒传艺啊,至少是找个好风景游山玩水,再弄几个红颜知己陪着,边吃边玩,好歹算个追求。眼前这位整天不紧不慢,看不出什么目的,看不出什么理想,晃来晃去做着琐碎的事,也忒悠闲了。

这两天他住在一个叫"两家"的破镇子里,我便在附近研究了一下地形,琢磨什么地方动手比较容易。我没见过他动武,不知道传闻有几分真实性,当然不好贸然出手,可总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严格来说,我也可以把刚才那句话打个折扣,至少他上树抱猫那个动作里,不经意间使出的轻功很高明,逗得下边的小妹妹拍着手笑起来。

死丫头笑什么啊,你懂得么?这个姿势最难的地方不在于多高多轻灵,我跳得再高也是小意思,转两个圈容易得很,问题在于你看不出他怎样用力,举手投足浑然天成,这才是水平。我自问做不到,但我能理解他的高明之处,这么好看的动作落在那个小姑娘眼里,恐怕跟路边卖艺的杂耍的没两样吧,说不定还不及人家花哨呢。我忽然开心起来,多亏有我在这,我能理解他,否则纯粹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

某个晚上,他跟客栈老板打听了去氓牛湖的路,说第二天要去看一看,这种穷山恶水有什么看头,亏他巴巴地跑一趟。不过我好歹知道了他的行程,正好经过一个山谷,那里遍布茂密的树林,是我早就选好的地方。

2
按说已经到了夏末,可天气还是热得很,不过寅时就烤得蒸笼一般。我估计他总得吃过饭才动身,但还是早早地去了林子,选一棵很粗的树守在上面,静静地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他的马蹄声很容易分辨,我打算在他路过的时候实施偷袭,一明一暗是很大的优势,居高临下也能添一分胜算。得手固然好,倘若一击不中,身后就是茂密的山林,撤退很容易。浓密的树叶挡住了我的视线,也隐藏了我的身形,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

作为一个杀手,我们都有很好的耐心,寻找最佳的机会,虽然长期保持精神集中并不容易,等这么两个时辰还是小意思。快到中午,我才听见那匹白马的声音,按照它的速度转眼便可到达树下,我看准方位,使一招苍鹰搏击攻向他的后背。谁知他仿佛头顶生了眼睛一般,轻飘飘从马上跃起,一转身来抓我的右腕。我心中大惊,无奈此招一出,用尽全身之力,变换不及,竟被拂中合谷、阳溪、鱼际、列缺等穴。他顺手夺过刀,又把我向下甩去,眨眼之间胜负立判。

想不到我只出了半招,就跌在尘土里,脖子上架着自己的刀,动弹不得。虽然我做过最坏的打算,却不料败得如此彻底。他弯腰扯下我蒙面的布巾,问道:"连某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有何冤仇?"我不太习惯用这种姿势对峙,失去布巾的掩护,更觉少了依靠,心中难免慌乱,听到他问话,索性横下心不予理睬。既然失手被擒,便是俎上鱼肉,要杀要剐由不得我。至于冤仇么,其实没有,我杀人从来不是为了冤仇。

他等了一会没得到答案,却也不着急,又道:"连某出门在外,身无长物,最值钱的恐怕是这颗人头了。"说实话,我虽然接到任务,却并不知道他值多少钱,那些是门主的事情。"久闻冥影教的大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冥影教我知道,不过墨衣门的弟子向来瞧不起他们,常常议论说他们开价尚且不及我们的一半。他话锋一转:"也不过是些小角色。原来是墨兄,失敬失敬。"他这样称呼我,显然确定我是墨衣门的人了,却不知如何看出的。

他忽然笑了笑:"墨兄嘴里不答,神情上回答了也是一样的。既然无冤无仇又不为钱,想必是某个组织里的人,这样轻视冥影教的,多半是贵门的朋友,小弟随口一猜而已。"不管我是谁,今日落在他手里,便不指望活着离开,但若想打听出门里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能够。他没有追问,只是抬起刀尖说:"方才不知墨兄驾到,多有得罪,还请快快起来。"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毕竟没有躺在地上的爱好,能起来最好,便爬起身拍拍土,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他倒转刀柄递在我手里,又解开穴道,说:"连某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还请兄台不要见怪。"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他似乎能看出我心中疑问,解释道:"虽然兄台可以收敛身上的杀气,但是林中处处是风吹叶片的声音,唯独此地有异,况且你昨日差个孩子向客栈老板打听我去向的时候,小弟也略有耳闻。如此一来,明暗之势掉转,反而是小弟占了便宜。"他要杀我轻而易举,却做出这般举动,实在令人费解,我愣在原地,久久不敢动作。

他猛一点头,恍然大悟般说:"啊,都怪小弟糊涂,方才竟然忘记了。这是墨兄的面巾,原物奉还。"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伸直手臂道一声"请",才疑惑着问:"你放我走?""哦,小弟正打算去牤牛湖游览一番,墨兄若有雅兴,不妨同行。"我哪里有什么见鬼的雅兴,只好再问:"你不杀我么?"他眨眨眼道:"墨兄此来,不过受人指使,并非奸恶之徒,况且向与在下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纵然你今日不杀我,我下次见到你还是要杀的,这是我的任务。"我觉得他有点搞不清状况,连防患于未然的道理都不懂,还是把话说明白好,免得放错人后悔。

"兄台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正宜报效家国,何必为墨衣门做事,辜负了身手?"就算我武艺高强、胆识过人,还不是被他一招擒住,便是自夸也没有这般夸法。至于墨衣门,你知道什么?难道我不想离开么?想完能走得了么?虽然我并未答话,他还是说了下去:"既然人在江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在下一向问心无愧,随时恭候墨兄降临。"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眼睁睁看他抱拳为礼,道个"后会有期",上马离开。

虽然这次偷袭没有成功,但我也没什么损伤,晃晃脑袋仍觉匪夷所思。不过他承认侥幸,说明我准备不够充分,下次重来便是,必然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我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心里明白,这次任务恐怕很难完成,虽然他饶我一次,下一次不见得这样走运了。

吸取了树叶的经验之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可是不管借助黑暗还是利用伪装,总是不能成功。他从不下杀手,认出是我就点到为止,客气地说几句话,送我离开。我的行刺活动一直没有停,却越来越绝望。即使偶尔能占到先机,我确实打不过他,他甚至不需要拔剑,一双肉掌便能抵挡住我颇为自傲的凌厉刀法,多则三五十招,少则寥寥数招,即可分出胜负。更令人心寒的是,不管我使出什么招式,他用来用去,只有一套三岁小孩都会的太祖长拳。

他当然会各种武功,当然有精湛的剑术,但是对付我,还不需要。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这套拳法用得这样好,一招一式妙至毫巅,看得人心旷神怡,恨不能拍案叫绝。这拳法我也会,但是没想过要这样用,我试着去理解他的招数,去领会他的精妙,如饮醇酒,自醺醺然。


偶尔我独自一人时,会暗自琢磨,我杀的这么多人,面对我的刀锋时,会想些什么?我的招式奉行快狠准,一招既出,或许他们还没看清就做了亡魂,便是能撑上几招的,多半是想着躲避、想着挡住、想着反击,想杀了我吧。可他们终究没有成功,反而凝固了脸上的表情,有的恐惧,有的惊慌,有的不甘,有的不舍;很多双眼睛,有的闭上,有的睁着,永远看着我。可是有没有人想了解我的刀法呢?有没有人想知道我怎样练呢?有没有人懂得一招一式的妙处呢?

他们一定不会懂,因为他们不配,他们杀不了我就要被我杀掉,天经地义。但是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不一样。我杀不了他,活该被杀掉,他却不杀我。我以前也见过一些武功很高的人,比如号称灵剑的那个老头,比如峨眉派最年轻的掌门,但他们有太多东西要牵挂,敌不过我的决绝狠辣。一个个手下败将、刀下亡魂,我有资格瞧不起他们,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值得我欣赏,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种理解和钦佩的感觉实在令人喜悦。

我一直不知道,品味一套拳法是这样赏心悦目的事,不为杀戮,不见血腥,没有支离破碎的尸体,不会沉闷得喘不过气。我们点到为止,然后告别,转天再打一场,如果朋友切磋,大约也是如此吧。他的武功简单而漂亮,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我看得出,品得出,学不出,却又想学,想得心里痒痒,偏偏学不会。

我面对他,渐渐不再恐惧,只有赞叹。我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知道,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到他面前更没法开口。反正他目光一扫,就能猜中我八分心思,说不说反倒没什么关系。伯牙子期,知音难觅,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我这样的身手和眼力,能看懂这般武艺,他会不会,把我引为知己?虽然我远不如他,他却并不耻笑,反而常常称赞我武功好,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客气呢?我的武功,他看去了多少?他会觉得怎样?到底哪里需要改进?

反正他并不杀我,我却不能不杀他,又怎么也杀不了他,最后索性不再躲躲藏藏,不再蒙着布巾,只是明目张胆地跟着。他并不赶我走,到了吃饭时间还招呼我一起吃,我趁机下毒,他却总能发现,摇摇头说我浪费粮食。最后我实在受不了,又别无他法,直截了当地说:"虽然你放过我二十次,只要你不杀我,我就跟着你,还要继续找机会杀你。"

他的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墨兄的命也是命,小弟怎能轻易杀人?"只有杀了你,我的性命才是性命,如若不然,难逃一死,不如图个痛快。他继续说道:"依小弟愚见,墨衣门行事稍欠光明,算不得久居之处。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痛痛快快过活,何必受人指使,为其卖命!兄台或许有些难言之隐,小弟不敢勉强,只盼闲暇之时能想上一想。"

想一想?我真的没想过。我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一次又一次执行命令,等待五年期满,何曾想过怎样是痛痛快快过活!金钱、权势、美女,从来不是我要的,对宝藏秘籍之类也全无兴趣,我一无所求才能活到现在,倘若当真不必受人指使,又会怎么样呢?难道就像他一般,整天晃晃悠悠,随意乱走,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么?我还没想好,也懒得想,当真如此未尝不可,若我万幸能完成这个任务,得到了自由再想也不晚。

他举起酒杯道:"在下得与墨兄相聚,甚觉有缘,如有所命,愿效微劳。"我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才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判断,酒之为物,饮之无益,是以向来不沾。但我知道杯里没毒,喝一点或许不打紧,看他端了那么久,出于客气也该有所表示。踌躇半晌,终于拿起来,在他杯沿轻碰一下,倒进嘴里。没想到酒是这么难喝的东西,又辣又苦,味道怪怪的,我使劲忍住才没有咳嗽起来。抬眼看他,也是一杯酒灌下去,偏偏浑若无事,依然笑吟吟地望着我,令人没来由地气恼起来。就算他想帮助我,能怎么帮助我?难道能把脑袋送给我?

此后我不再与他争斗,只是或远或近地跟着。我一向独来独往,没人和我亲近,觉得理所当然。我原本不需要别人了解,也不打算懂得什么人,除了想方设法杀掉目标,旁人死活与我并无干系。现在不得不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想去理解他,不止是超凡的武功,还有这个人,包括那些古怪的举动,那本厚厚的资料是死的,这个人却活生生的,如此真实。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