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吴歌————凤栖梧[下]
凤栖梧[下]  发于:2009年0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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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漪明望了他一眼,回身打开了车中的暗格。少年也跟着凑了过来,一脸好奇的模样。
"呀!"少年一看到暗格里躺着的病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怎么......"
因为地方狭小,如瑄蜷缩着躺在特意铺垫的软褥之间,脸颊唇齿毫无血色,双目也是紧紧闭着。白漪明吓了一跳,再没心情理会少年,急忙伸手扶起如瑄,用手指去试他鼻息。等试到还算平稳的呼吸,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漪明?"如瑄张开眼睛。
"我们已经出城了。" 白漪明小心地把他抱出来:"你怎么咳成这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坐着就好。"他拒绝了白漪明扶他躺下的好意,把脸转向了少年的方向:"不知这位......"
"方才出城的时候,这位小少爷突然上了马车,怎么说也不愿下去,我只好把他一同带出城了。"白漪明看了眼少年,发觉他脸色不知怎么有些苍白,不由生出几分疑惑。
"你......你的眼睛......"少年一改刚才的口若悬河,拘谨慌张了起来。
"因为病得厉害,一时瞧不清东西。"如瑄轻描淡写地说:"听小少爷的口音并非本地人,不知道是否来自南方。"
"我是......"
"怪不得听来总觉得耳熟,我在江南住了一段日子,在那里也是有几位故友的。"如瑄叹了口气:"只是山高水远,别说旧日朋友,就连那满目桃花盛放的风景,恐怕也难再见了。"
"等你把身子养好了,见见朋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漪明神情幽暗地望着他。
"都随缘吧!"如瑄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种奇异的豁达。"我说小少爷......"
"我姓白,叫做云飞,你叫我小云就好。"少年转了转眼珠:"不知道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我病得糊里糊涂,名字什么的也都记不清了。"
"那没关系,我叫你哥哥就是。"自称白云飞的少年挑衅似地望着白漪明:"不过话说回来,看这位大叔的样子,也不像是会照顾病人的。不如哥哥你跟我回家去,我一定找最高明的大夫把你的病给治好了。"
白漪明突然哼了一声:"我们萍水相逢,怎么敢承白少爷这么大的人情。"
如瑄正要说话,突然又一阵的咳嗽。

这阵咳嗽又猛又急,如瑄尽力弯腰掩嘴,还是有星星点点的鲜血从指缝里溅了出来。旁边一直盯着他看的白云飞大惊失色,立刻扶住了他,手足无措地替他抚背顺气。
"你怎么样了?"等他止住咳嗽,白漪明绷紧了脸问他。
"无妨,只是脏腑里的一些淤血。"如瑄用袖子抹了抹嘴边和手掌上的粘腻血渍。
"你......你怎么病得这么重?"白云飞毕竟只是个孩子,那一截染满斑驳暗红的衣袖似乎把他吓到了。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让我看到你。"白漪明突然一把拉住白云飞的衣领,厉声说道: "不过,要是你对别人透露半句今天所见,休怪我不讲情面。"
"情面?"白云飞眼珠一转:"方才大叔听到我的名字,表情就有些奇怪,难不成你认识我家里的人吗?"
"江东白家富甲天下,我这等人怎么高攀得起?"白漪明手上用劲,把白云飞推了出去。
"漪明!"如瑄听到响动,不由得低喊了一声。
"我没有伤他。"白漪明转身吩咐车夫上路。
"那孩子......"
"江东白家前几代为争夺家业,暗里斗得你死我活,弄得原本偌大的家族死的死散的散。"白漪明从车帘的缝隙中向外望去:"也许是有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了,从那以后白家人丁单薄,听说这辈夭折了好几个男孩,好不容易留下这一房独子。"
"你和他......"
"按辈份来讲,我算是他的堂叔,虽然我与他并无情份可言,不过......白家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外游荡,不需多久定有高手尾随而至。"白漪明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们是惹不得麻烦,若非如此,凭这般刁钻狡猾的性子,我定是要杀了他免除后患的。"
"既然决定让他离开,又何必去想太多?"如瑄叹了口气:"再怎样千思百虑,也未必能抵得过世事无常......"
白漪明回过神来,只见如瑄双目低垂靠在一旁,似乎是因为疲惫而睡去了。

马车换了一辆又一辆,车夫一个换过一个,到了最后,变成了白漪明亲自驾车带着如瑄上路。
而连着昼夜兼程一路颠簸,就连白漪明也不免觉得有些疲倦。可反观一身伤病的如瑄,气色却比前几日还要好上许多,这虽然让白漪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那种说不清的焦虑却始终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你真的从来不想知道,你会带去什么地方吗?"
如瑄把脸转向了白漪明的方向。
"对我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况......"他浅浅一笑:"等到了那里不就知道了吗?"
从热闹的城镇到偏僻的乡村,直到这罕无人烟的山林荒野。这样一番周折辗转,更加上双目失明,别说是知道方向位置,恐怕此刻身在何地他都说不清楚。但即便如此,如瑄却始终没有开口问过一句关于白漪明最终的打算。
"若非路上遇见了白家那小鬼,我原本是想要带你往东海去的,海中岛屿千万,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处。但是这样一来,就不便照着原本的计划行路。所以我预备把你带到另一处地方,等过了一段时日再决定去处。"白漪明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吞吞吐吐起来:"那地方明日就能到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头,其实......我们就是在......"
"漪明,你有没有什么心愿?"如瑄打断了他:"我是问,除了报复百里寒冰之外的心愿。"
白漪明想了想,然后轻声地说了句没有。
"你年华正好,难道真要陪着我,在荒野孤岛之中避世隐居过完这一生吗?"如瑄叹了口气:"漪明,这样怎算是复仇,至多也只是两败俱伤罢了。你这孩子看着聪明厉害,怎么到了这上头,却又想不明白了呢?"
"你怎么说都好,总之我只要是活着一日,便不能让百里寒冰称心如意。"
一说到心中痛处,白漪明又是一脸阴郁固执:"你认得的那个无知的孩子,早已随着他的母亲哥哥,一同被百里寒冰给害死了。"
如瑄呆了半晌,然后低下了头。
"你心中恨他极深,哪怕陪上一生向他报复也是无所谓吗?"
白漪明不答,却是默认了这句话。

枯枝在火中燃烧,散发出袅袅烟气,和树林之中的山岚混杂到一处,浓浓淡淡把一切装点得有如幻梦般飘渺虚无。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我的兄长为了救他深爱的妻子,宁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从那个时候,我就恨起了千花凝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害人的毒药,为什么卫家还要世代传承下来。"如瑄半垂着眼帘:"可现在我唯一的侄儿早已过世,卫家的血脉到了我这里算是断绝得干干净净,什么原因故事也就没什么紧要了......"
白漪明抬起头,仰望着树木枝桠后那看似伸手可触,却是遥不可及的积雪山峰。
"我对阿珩照顾得不够,所以他和我并不亲近,我后来想起总是觉得后悔。若是我当年没有觊觎那本药毒记篇,而是好好地教导扶养他,不知该有多好。"想起那个性情乖僻,有时候简直任性到毫无道理的侄儿,如瑄觉得一阵伤心:"阿珩虽然看起来性子古怪,脾气也不是多么和顺,其实却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可到了最后,我非但没能帮得了他什么,还仗着他为我换血续命才活到今日......我要是到了地下,该怎么跟我哥哥嫂子交代呢?"
"你一直只知道责怪自己。"白漪明皱着眉头:"你又犯了什么不能饶恕的过错了?若不是当年......"
"当年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太多。"如瑄张开了因为失明日久,而显得空洞无神的眼睛:"我只是想说,不论是我是你,都是为过去的记忆拖累,所以这一生余下的日子都不会活得快活自在了。"
"也许是吧!"
"与其活得艰难,倒不如把过去种种都忘记了,也许会活得快乐一些。"
"你以为人人都能有百里寒冰一样的本事吗?"
"未必是不能的......"
白漪明心中警兆突生,猛地向如瑄望去,如瑄却只是安安稳稳地坐着。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如瑄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余力做些什么,白漪明心思稍定,暗暗责骂自己太过多疑。
"仇恨太过沉重的话,便好像附骨之毒。要去除这种毒,需要用刀剜去腐肉,刮去骨上的毒。"如瑄缓缓地说道:"所以想要治好你,最好是能把关于仇恨的记忆从你心中消除。"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忘记。"白漪明自嘲地一笑。"可是这仇恨使我寝食不安,怎么能够说忘就忘呢?"
"漪明,对不起......"m
"我说了,你不需替他向我道歉。"
"我本就是个自私虚伪不过的人,所做的一切也都只为了他,这些你是知道的。"如瑄的脸在突然浓重起来的烟雾之后若隐若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你怎么会相信,我会和你联手去伤害他呢?"

"你......"白漪明心头一震,立刻伸手想要抓住他,但是手才抬到半空就垂落了下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发觉不对立即行气运功,可是似乎为时已晚,现在不但是丹田之中空空荡荡,就连四肢都开始有发沉的迹象。
"方才我在火里放了一些东西。"如瑄依然是那温温和和的模样:"你这孩子处处聪明仔细,偏偏对我毫不提防,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对我下毒?"白漪明只觉脑中一阵眩晕:"我还真是愚蠢......"
"我之前一直都在犹豫,因为这种药一旦用了,就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如瑄锁紧了眉头:"其实说起来......我本来是为他准备的,可你却早一步把我带出了冰霜城。"
"你这是骗谁!"白漪明咬着牙,挣扎着想要起身:"你怎么会舍得把他毒死?"
如瑄听到了响动,却也毫不慌张闪躲,似乎笃定他根本没有胁持自己的可能。事实上,白漪明很快发现,自己连动一根指头也变得非常艰难。
"我当然不会那么做的。"如瑄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的小瓶:"不过,也是多亏你帮我把它从冰霜城里一起带了出来。"
白漪明立刻认出那是自己从冰霜城中带出来,而且还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药瓶之一。自己当初会拿这个瓶子,是因为看到瓶子上面有特别的记号,而且是和千花凝雪放在一起,就以为是救命的药物。
"那我就是自寻死路了吧!"白漪明面色灰败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阴森,在夜半的寂静山林之中听来格外可怖。
"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突然要回到他的身边,"如瑄丝毫不为所动,扬手把那瓶子扔进了面前的火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想试着为自己实现一些愿望。那些活着的时候,想都不该去想的愿望......"
笑声戛然而止。

"千花凝雪之毒无药可解,拖了这么多年,我的五脏六腑已是衰败枯竭,也许连下一个春暖花开的时日都看不到了。"如瑄平静地说道:"这便是我回来的理由,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想要知道......在归于尘土之前......"
这么多年刻意不听不问,将那个人阻隔在厚重的宫墙之外,但是那天晚上往窗外望了那么一眼,偏偏就看到了......明亮的月光里,那人一袭白色的衣衫,披散着的黑发迎风飞舞......
火焰烧熔了青瓷药瓶的封口,轰地爆出一片绚丽火光。近来憔悴得有些可怕的如瑄,此刻看去竟然眉眼之中泛出了几分盎然生意。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一片痴心。"白漪明刹那间百念俱灰,认命似的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软倒了下去。
"这也不是什么毒药,只不过会让你头晕高热,如同感染了风寒。"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如瑄在说:"你年轻体健,很快就会好起来,而且等你好起来的时候,那些恩怨和仇恨就会离你很远......"
就好像开始应验了那些症状,他开始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而且用尽力量努力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你放心,我在那天遇到的‘白少爷'身上,也下了这药,虽然份量很轻,但足以让他忘记曾经遇到过我们这件事情。"慢慢地,那声音也变得飘渺遥远起来:"我加了安睡的药物,所以只是开始的时候会有些难受,过一会你就会睡着了,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记得......"
眼前模模糊糊一片,光线人影渐渐消散,归于虚无......

摸索着安置好昏睡过去的白漪明,又往火堆里扔了足够多的枯枝,如瑄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小道,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需要知道,越是荒僻而无人烟的地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走得没了力气,他就取出血参在舌下含上片刻,然后继续艰难地在树林间艰难跋涉。就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走着,山野深处气息阴冷,幸好他含着的血参性热,催动气血运行,倒也不会觉得多么难熬。
脚下青苔处处,一片滑腻难行,他几次都有着放弃前行的念头,但一想到可能会被入山的樵子猎人寻到踪迹,只得继续步履蹒跚地在繁茂无径的灌木荆棘之中艰难行走。

这是......如瑄的院子......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药材似乎还没有整理完,翻开的书本就那么放在桌上,倒好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如同死寂般的安静叫人觉得惶然不安。
"如瑄!如瑄!"他忍不住喊出了声。
"是师父吗?"几乎是立刻的,就有人应了他。
 声音是从半掩着门的房里传出来的,听到之后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连忙走了过去。
院子里阳光灿烂,可不知道为什么房里却像是夜半一样幽暗。但种种疑惑在一看到在桌旁坐着的如瑄以后,立即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如瑄,你怎么在这里?"他三两步跑到桌边,拉起了如瑄的手,焦急又慌乱地说着:"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
"我能去哪里呢!不是一直就在这儿吗?"如瑄淡淡地笑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不是,只是找不见你,我......"他紧紧地把如瑄的手扣在掌中:"如瑄,你不要一声不响就不见了,我怕我会找不着你。"
"你找我做什么?你不是说不想看到我吗?"如瑄依然是温温和和,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吧!待会我就走了,你以后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听如瑄这么说,他的脸都青了。"谁许你走的!不许走!你不许走!"
"我走了才是好事。"如瑄轻轻地叹了口气:"等我走了以后,你就好好当你的城主,然后把我忘记了吧!"
"我不会让你走的。"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去看如瑄脸上的表情,但却紧紧握着如瑄,片刻都不敢松开:"哪里也不许去!如瑄,你哪里也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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